夜。遠征軍的營帳之間,透著讓人不禁顫栗的寒意。月色很薄,籠罩上一層光暈。到了深夜,軍營中很多地方都還亮著燈,士兵們分成數個小隊裡裡外外進行巡邏,其中,還有一些腳步聲顯得極其的倉促和驚慌。最大的那座賬中,燈光映出不少人的影子,全都久久未動。仿佛凝滯了一樣。事發後遠征軍緊急後撤,退到這片視眼開闊的平地上進行駐守,此時戒備森嚴宛若立起了一座碉堡。而他們守護的中心,就是這座營帳。“怎麼樣了?”猛然,多倫掀開門簾三步並成一步走了進來,緊張而又焦急地問道。他一身甲胄,就連腰間的劍也忘記了解下,就這麼冒冒失失地闖進來。賬中有不少人,但並沒有一個因此叱責他,全都沉著麵色,一言不發。多倫不住往那張床榻看去。榻上,薔薇靜靜地躺著,平時大都藏在戰盔裡的黑發散成一片,不過在額頭的位置,卻被繃帶纏成一圈,額頭和兩頰,不斷有細汗滲出來。若非還能聽到輕微的喘息聲,或許多倫的心將徹底涼透;但眼前的這幅狀況,依然讓他產生一股空蕩蕩的失魂感。桑兒跪伏在榻前,似乎哭了,身軀在微微的顫抖。整座賬中,靜得讓人窒息。“大人。”回答多倫的是一個年邁的軍醫。他恰好結束了對公主傷勢的診療,見到多倫進門後,默默地走過來,但還是沉默著,輕輕地咬著嘴唇。“說啊!”多倫等不及了。“箭矢正中左腦,很危險。不過好在我王國的鍛鐵技術提升了一個檔次,公主的這具戰盔又是用最尖端的技藝打造,堅硬無比,並沒有被擊穿。”“那就是沒事了?”多倫又急切地問。軍醫搖了搖頭。“據推測,敵人的這支箭應該是用強弩發射,產生的力道同樣很大。公主的戰盔雖然沒有被徹底擊穿,但幾乎也快了,就差一厘米,很險。就目前診斷,公主的頭部受到重創,不排除顱腔內受損的情況。”軍醫說道,唏噓的同時,還從一旁拿起薔薇的那具戰盔遞到多倫手中。“我的建議是,必須把公主送回底比斯接受治療,否則以我們軍中的醫療條件,很有可能……”他沒有說下去。多倫接過公主的戰盔。隻看到,左側被一支金屬的箭矢深深嵌入進去,如何也拔不出來;而從內窺視,甚至能明顯看到那鋒利的箭頭即將突破而出。也就是說,如果當時公主沒有戴上這具戰盔……那麼被擊穿的或許會是頭顱!多倫深深吸了一口涼氣,又長長、並且時急時緩地舒出來。“會怎麼樣?”他問。“樂觀的話,也許能恢複正常,不過依然會留下隱疾;而如果不容樂觀,也許……也許公主就成了廢人。現在,隻等公主醒來做下一步的觀察。”軍醫答道,並補充了一句,“……如果,能醒的話。”多倫沒有再說。公主突然發生這樣的意外,讓所有軍官們都手足無措了。也沒有人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雖然當時是薔薇固執地堅持,但如果軍官們評估到了危險,也不可能會讓薔薇走在最前麵。更何況,那樣的狀況,並非走在後麵就能避免的。這其中也包括蠻王。蠻王始終坐在賬內的那張椅子上,一貫威嚴攝人的臉龐上透著無法掩飾的懊惱和自責,恍惚間也才發現,他的眉角竟不知什麼時候長出了皺紋。蠻王抬眼看了看周圍站著的人們,最後目光落在多倫身上。“你有什麼發現?”他問。“基本確定是有人潛伏在山頂,沒有軍隊,是一次目的性極高的單人刺殺行動。”多倫回答說,此前他就是親自去追查射箭的人,所以到了現在才回來。“老伎倆了。”他不住怒道,狠狠地跺了跺腳,“那些人除了刺殺還能乾彆的嗎!”這句話,讓在場的人更加沉寂下來。數月之前,北安王就是隕落於這樣的暗殺之中;現在,還是沒能避免。眾人的心中,也開始有股怒氣在氤氳。“那人呢?”“逃了。”多倫咬著牙說。“多倫少將,你怎麼能讓人逃了?”索圖忽然側目緊緊地盯著多倫,好像因為難以壓抑的憤怒找到發泄的對象,當麵對多倫發出這樣的質疑。“你以為我願意嗎?”然而多倫似乎也不再有那麼好脾氣,冷目一橫,反過來看向多倫,一時情急之下並失言道,“刺殺先王的凶手不也到現在都沒有查明?”“你……”“吵什麼?”終於,還是蠻王斥責了兩人。他長歎一口氣,暫時做起了主:“多倫,加強戒備,預防敵人下一步的行動;索圖,我要你的近衛軍時刻守在這裡,如果再有意外,你就準備殉職吧。”說完,蠻王頭也不回,徑直出了賬。月色更加朦朧起來。……“三天了。”軍帳中,有人這樣歎道,話語中儘是茫然。薔薇公主已經昏迷了三天,一直沒有蘇醒的跡象。而這,讓軍官們忍不住慌亂起來,他們表麵敦促著士兵勤加操練和加強戒備,但當所有人聚在這座議事的賬中時,卻誰都無法按捺住他們的不安。還是一樣的,一言不發。“大人,您作為軍士長,應該拿一個主意。”一名中尉開口打破沉寂。不能再等下去了。一者公主的傷勢必須緊急接受治療,否則必然會出現最遭的狀況;二者,遠征軍如果再在這裡停留,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這裡,不在王國的領土上。眾人需要一個方向。多倫無比惆悵地歎了口氣,他倒也不敢坐在原本屬於薔薇的位置,隻是在那張椅子的下方就這麼隨意坐著,愁眉不展。“還有選擇嗎?忒瑞斯公爵千萬叮囑我們保護好公主的安全,現在公主出事了,先不說我們怎麼麵對公爵大人,軍醫說了,公主必須回底比斯治療,否則情況不容樂觀。”多倫說道,作為軍士長首先發表了意見,“我就問各位,如果公主傷勢惡化甚至……怎麼辦?”“那我們就這麼回去嗎?” 一個士官問。“唉,那可真是丟儘顏麵了。”另一名尉官隨即歎氣說,“我們千裡迢迢好不容易來到這裡,還沒真正進入敵人的地盤呢,就轉頭回底比斯。在座各位的軍旅生涯成為笑柄都不說了,恐怕,這要成為我王國曆史上蒙羞的一頁。”“是啊,還以為能建功立業,回去接受榮耀呢。”埃文在最旁邊的位置,埋著頭,他的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像是抱怨。這讓多倫向他看了過去。“埃文,請你明白,你個人的榮辱和公主殿下的安危,誰更重要!”多倫嚴厲地指責。雖然這位年輕軍官立了戰功,但在他眼裡依然還不夠成熟。“我明白,我明白……”埃文重複道。“我有個提議。”沉默了一會兒,那個老成穩重的尉官看了看眾人,提出了他的建議。“我們既然背負著先王的榮譽、和我王國萬千子民的希望來到這裡,那諸位想必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說,眾人顯然也知道最壞的打算是什麼,“就這樣回去是不可能了,正如剛才所說,我們不能讓王國因此蒙羞。那麼,可以讓近衛軍護送公主回底比斯治療,而在座的我們,在這裡繼續完成公主未儘的征途。”“我同意!”埃文是第一個反應的,他說:“就是戰死,我也甘願死在這裡!”“近衛軍?近衛軍不過兩千多人,讓他們護送公主回程,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彆的就不說了,我們插在康戈爾城頭上的旗,恐怕還在那兒呢。”軍官們又開始議論。“是啊,我們遠征軍若在,聯盟或許還能重視薔薇公主,但如果我們不在,難保他們不會做出瘋狂的舉動。對於陽族人,我從來沒有信任過。”“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們究竟該怎麼樣嘛?”“……”討論到最後,還是沒能討論出結果。多倫隻聽著眾人的爭辯甚至爭吵,緊蹙的眉毛始終沒有任何舒展。軍官們的任何方案都有利有弊,常規來說,他們的建議本就是交由統帥來權衡選擇的。可偏偏,他們都不是統帥。“蠻王?”多倫無可奈何,隻能將目光投向蠻王。蠻王亦如從前一樣,鮮少參與軍官們的討論,這次也是。或許因為賬中沒有薔薇在,他將他的煙槍和煙葉一起帶了進來,當眾點燃,悶悶地一直抽著。那帶有一些嗆味的煙霧早已彌漫整座賬中,讓本就昏暗的光線顯得更加迷離。因為多倫這一問,他才停下。蠻王舒了口氣,咬著唇,煙霧頓時從他的鼻間直直噴出來。“再等等。”……晌午。太陽懸在西南,將薔薇的那麵旗幟映在了地上。又過了一天。自從昨天傍晚天邊出現那抹燒紅的雲霞後,天氣就開始好轉起來,萬裡晴空,陽光越過天空的白雲傾斜下來,所及之處一片光明。涼爽的午風,就這麼輕輕拂著。薔薇依然安靜地躺著,身上蓋著雪白的毛毯,很溫暖,頭上也依然纏著那透出淡淡藥香的繃帶,奇特的香味,仿佛浸透了空氣。陽光爬過窗沿,剛好覆蓋在薔薇的臉頰上,從窗外吹來的微風悄悄拂起她額角的發梢,輕輕搖擺。很靜謐。薔薇出身於王室,但她卻是流域上最特殊的混血兒。她同時具備三種最高貴的血統,陽炎人的堅韌、忒瑞斯人的優雅、還有薩拉人的睿智,都集中在她的身上。不過,在容貌上,薔薇更像她的母親。嗯,美麗動人的薩拉女孩。那縷清風有些調皮,吹起薔薇的發絲,不斷騷動著薔薇的臉頰。一些沾在唇上,一些好像要鑽入鼻中。這讓薔薇覺得有點癢。她輕輕地吹了口氣,吹走了那淘氣的發絲,然後,一對月牙兒般的睫毛開始微微顫動。緩緩地,薔薇睜開了眼,纖細的眉毛像墨琦斯盛產的黑柳葉。薔薇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她很快就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情。“公主?你醒了?”這時,桑兒端著一碗湯藥走了進來,她一看到薔薇,頓時如若凝滯一般,但僅僅隻是一瞬間。她手裡的碗忽然掉到地上,碎了一地,但她絲毫不顧,轉而向著外麵高聲而又興奮的不斷呐喊:“太好了!公主醒了!公主醒了!”薔薇忍不住笑了笑,蒼白的臉色,看起來還是很虛弱。“公主,您沒事了?”桑兒迅速跑到榻前,握住薔薇抬起來的手,當她看到薔薇依然在對著她微笑時,終於忍不住喜極而泣,發出聲聲呢喃,“我還以為……還以為……”“以為我要死了嗎?”薔薇輕輕地問,因為剛剛蘇醒,嗓音也顯得有些微弱。“不是,不是。”桑兒急忙搖頭。她雖然隻是王宮中公主的貼身侍女,但其實與公子丹一樣,本質上她也與公主在互相的陪伴中一起長大,再加上先王的慈愛,公主原本也沒有把她當成普通的侍女。她們同樣擁有深厚的感情。桑兒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讓薔薇更加覺得加德拉的少女就是愛哭鬼。但薔薇沒有在意,隻聽著桑兒祈禱:“公主,您一定會沒事的,沒事的……”薔薇再次笑了起來。“公主?”猛然,索圖有些冒失地闖進來,先是喚了這一聲,當看到薔薇已經蘇醒後,他一下雙膝跪到地上,身軀竟也不禁地顫抖起來,腦袋重重磕了下去。“索圖,你怎麼了?”薔薇問。“屬……”索圖依然低著頭,似乎因為哽咽,發出的第一個詞有些失聲,後又咳了一聲,才把話說出來,“屬下失職,愧對先王和公主的期望,屬下該死!”說完,他又磕了兩下,薔薇甚至都能聽到額頭觸地的聲音。索圖作為近衛軍統領,先王的意外已經讓他自責過一次。而這次,如果悲劇重演,也許他連活下去的理由與信念都沒有了。但好在薔薇沒事。“我不是沒死嗎?”薔薇看著索圖,神色忽有些莊重。“我見到了父王,父王責罵我沒有信守承諾把你們帶回家,所以,我又不得不回來了。”薔薇說道,硬撐著略有僵硬的身體坐立起來。“……我們的士兵怎麼樣?還有我們的軍團怎麼樣了?”她迫切地問,不知什麼時候起,遠征軍儼然成了她的一切。“很好,都很好。”索圖站起身,眼眶有些紅潤,“您負傷以後,我軍就在原地駐紮,也沒有敵軍向我們發起進攻。這幾天裡,大家都勤奮操練,等著您來帶領我們複仇。”薔薇聽完很冷靜。“那就是說,這隻是敵人針對我的刺殺行動?”“是。”索圖咬著牙答道,倏爾,他如接受軍令時一樣站直了身體,“公主,您放心,我一定找到行刺者,親自把他的頭顱砍下來給您。”“我要一個刺殺者的頭顱做什麼?”薔薇淡淡地笑了一笑,出乎預料的沒有對這次刺殺事件耿耿於懷。她瞥向窗外,剛好看到她自己的那麵旗幟,陽光下那朵白色的薔薇花。“……我們來這裡的目的,是要把瓦德加的旗幟徹底從流域上拔除!”薔薇凝著眉說。這句話,或許因為牽動了肺腑,讓她咳嗽了一聲。“公主?”索圖也顧不上許多,往前走向薔薇,而這時他才想起薔薇剛剛蘇醒還需要觀察治療,隨即立刻向著賬外高聲呼喊。“……醫生!公主需要醫生!”“是!”賬外,一個軍士接了命匆匆跑去。侍立在門外兩側的士兵,互相對視了一眼,都微微笑了起來。他們的公主,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