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既明雖然打傷了幻影,卻沒有下狠手。大家都以為是他作為越桑渝的近侍,不願意把事情做得太難看。但蕭既明這樣做,更多是因為他的高傲,畢竟幻影還是少年,蕭既明認為以大欺小實在太丟臉了。幻影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著,他並不在意自己的傷勢,麵無表情地向越無涯彙報:“他並沒有使用太多靈力,而且當年仙族的火元素是萬物之父贈予,其使用方式與神族極其相似,我無法判斷他是否是仙族。”幻影說的是實話,仙族的祖先誕生於蒼茫之世中期,由三界中最高的般若山上至純之水孕育,般若山如今都是烈火難侵的極寒之地,再純淨的火元素到了那裡都會冷卻,所以生於那裡的仙族也天生不能駕馭火元素。然而那時候世界剛剛分出四季,環境極其惡劣,世界多數時候處於黑夜與嚴寒中,更有異獸邪祟橫行於世。不能禦火,戰鬥力也幾乎沒有的仙族在這種環境下極其脆弱。萬物之父為保護這個種族不被滅絕,賜給他們蘊含光明與溫暖的火元素,保護他們度過了那個艱難的時代。現如今三界秩序穩定,四時分明,不能馴服的異獸都被趕入了人跡罕至的秘境中。仙族已經不再需要火元素保護他們,禦火之術也保持著最初的樣子,雖然簡單低級,卻與神族一模一樣。所以蕭既明隻使用了最低端的火元素,就算是海神親自來查,也是看不出任何破綻的。越無涯已然料到是這個結果,沉吟道:“如果他真有問題,用仙族人作為他的偽裝,心思實在縝密。你說這個主意是我那個好弟弟想出來的,還是這個蕭既明自己想的?”幻影分析道:“我認為少主的思路與主君一樣。可根據他們剛來時,白荇向蕭既明提起提起少主的尺素信時,蕭既明有些意外的表情來看,他說自己是仙族人是因為有彆的考慮。然而少主並沒有告訴他自己的想法,他才會是那種反應。”越無涯讚許地摸了摸幻影的頭:“你比少年時代的桑渝還要聰明。可是桑渝為什麼不告訴他自己的想法呢?難道桑渝還有彆的打算?”如果蕭既明聽到越無涯與幻影的對話,一定會發自內心地嘲笑他們,並感慨他和越桑渝還挺有默契的。他的確不知道越桑渝讓他假冒仙族人時是怎麼想的,但他曉得越桑渝不把想法告訴他的原因,一是沒必要,二是越桑渝就想看他露出那種想打人又不能打的表情。越無涯已經習慣將越桑渝的所有舉動都看作是有目的的,他自始至終都將越桑渝當成一把鋒利又不好控製的武器,不想費心了解越桑渝,所以不知道越桑渝冰冷的外表下也有一顆會跳動的心,與朋友在一起時也會搞一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甚至在得逞時還會露出狡黠的笑意。“這藥怎麼那麼苦?” 越桑渝喝了一口蕭既明端給他的藥。“你自己家的醫師開的藥,我怎麼知道。”蕭既明幸災樂禍地笑了笑:“那六名侍從中的女孩子居然是你們家著名的醫師,你們這些大戶人家毛病真多,參加個宴會都要帶醫師。”“每個家族都會選出本族中最優秀的人參加壽宴,算是為家族撐門麵,也是對他們的獎勵。”越桑渝看著手中的湯藥,眉宇間透出一抹憂慮:“我受傷的事情還是沒能瞞住……”“你就昏倒在你那個所謂的大哥麵前,想瞞也瞞不住。我把你帶回來,他就派了那個叫蔓蘿的女醫師來給你醫治。我也不可能攔住她不讓她給你治,更何況你當時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再拖下去我都懷疑你活不長了。”蕭既明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卻把一碟蜜餞放在了越桑渝麵前。“你是怎麼向她解釋的,你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一向很高。”越桑渝麵不改色地將藥喝了下去,又吃了一顆蜜餞。“我跟她說,你去仙族一處秘境采藥,修為不到家被秘境中的異獸所傷。碰巧被我救了,所以你收我當近侍。”蕭既明嘴角勾起,平添了一抹邪氣。越桑渝聽了隻是說:“這個說法是過不了大哥那關的。”“我當然知道,我騙騙白荇或者女醫師還行,越無涯能信我才有鬼了。這次雖說是海神讓他來查我,但我看著他倒像是衝著你來的,他這樣做說明他已經明確了你有二心。”蕭既明拍了拍越桑渝的肩:“所以你有什麼打算?”“在浩渺宮他是不會與我撕破臉的,隻會把賬留到越家萬瀾海再算。”越桑渝歎了口氣。“這個時候你跟他回去,不要命了?你身上的毒可越來越壓不住了,要是一個月內找不到解藥,你就死定了。”“他鐵了心要帶我回去,這回我是用什麼辦法都周旋不了的,唯一的辦法就是逃跑。”越桑渝道。“為什麼?”蕭既明疑惑。說起這個,越桑渝抬眼看向蕭既明,冰冷清澈的眼瞳中竟然多了一絲失望與痛苦:“這個問題的答案已經被你自己挖出來了,何必再來問我?”蕭既明難得理虧,尷尬地咳了一聲。“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就算冒著身份暴露的危險也要試出我的真實身份,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越桑渝問,他能看透天下大多數人的心,唯獨這個他在潛意識裡已經當場唯一摯友的蕭既明,有時候讓他難以琢磨。蕭既明早上瞞著他去碼頭接越無涯,他便已經知道了蕭既明的目的。隻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蕭既明冒著暴露身份的風險,也要逼越無涯派幻影與他交手,讓他試探出幻影的劍法,進而從相似的劍法中推測越桑渝的真實身份。“不是不信任,隻是第一次見到幻影,我就覺得他和你有點像,不是止因為他的瞳色也比尋常越家人深,還有那種冷冰冰的感覺,以及不符合他年紀的力量,這一切都和你很像。”說到這裡,蕭既明歎了口氣:“隻不過他是真無心,你是假無情。”“所以你要以這種方式驗證你的猜測?既然這樣好奇,為什麼不直接……”越桑渝突然止了聲,他當然知道蕭既明不直接問他的原因,因為他不會說。他從沒有過這樣,話不經思考便脫口而出,像是一個氣急之下口不擇言的少年。“我看你活得太痛苦了,就像多了解一點,或許可以早一點幫你解脫。”蕭既明看著窗外剛剛爬上樹梢的月亮,語氣有點不自然。他很少會這樣將心裡話直接說出來,更何況還是這樣說出來會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的話。越桑渝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再想到這些日子蕭既明雖然對他的往事表現得漠不關心,甚至還大氣地表示他想什麼時候解釋就什麼時候解釋。然而他一有機會就想打聽這些事情,本以為他是對自己有了防備,現在看來,居然是為了這個?“也許我也和大哥一樣,習慣以最深的城府想每個人,到頭來卻忽略了最簡單的感情。”越桑渝靠在枕上,看上去十分疲憊。他忽略了,就算他一直說不能有朋友,甚至瞞著蕭既明很多事情,蕭既明還是一直當成推心置腹的朋友。蕭既明雖然時常嘴上不饒人,可隻要是他認定的朋友,都可以為他們兩肋插刀,更何況是越桑渝這樣被他當做摯友知己的人。“難道我在你眼裡一直是那種城府極深的人?”蕭既明有點懵。“不,你是個傻子。”越桑渝輕笑,開了個無關痛癢的玩笑,眼中卻還是心事重重。“我連我這個傻子都看不透,那你豈不是傻子中的傻子?”蕭既明道。這不同於以往與越桑渝吵嘴,他隻是看越桑渝心情不佳,想逗逗他。“也傻,兩個傻子。”越桑渝輕聲說。蕭既明笑出了聲,為越桑渝難得的幽默感捧了下場。“不是,如果我在你心裡一直是那種形象,你怎麼還肯把我當朋友呢?”突然一下子知道了越桑渝以前是怎麼想自己的,就算是蕭既明這種人都一時半會反應不過來。“城府深也不代表你是奸詐之輩,在這樣的時代,又有誰能天真一世呢。”越桑渝道。“如果我就是那種窮凶極惡之人呢?你知道我活那麼久,就是等待機會複仇。而三界六族皆於我有仇,畢竟我的父親就是被他們合力殺死,我的母親也因他們而死。我有理由毀掉他們。”蕭既明聲音不大,卻透著一絲森冷,好像他真的是一個計劃毀滅世界的惡魔。越桑渝怔了一下,歪頭看著蕭既明,旋即輕聲道:“如果你真想毀滅世界,就表示你認為這樣做是對的,斷不會用窮凶極惡來形容自己。且不說你現在還沒有毀滅世界的能力,就算有,也該想到這個世界如今的樣子全是你父親的心血。它的好與不好,都是你父親一手造就,甚至你父親的死亡,也是他自己在數萬年前埋下的因果。你有理由恨眾生,眾生當年也有理由恨你的父親。”“你不是討厭神族嗎?神族滅亡不是正合你意?”蕭既明眼中的森冷快要壓不住他眼底的戲謔,但他還是繃著臉,嚴肅地看著越桑渝。越桑渝卻十分淡然:“我討厭神族不假,可我不想毀滅他們,我隻想儘自己所能恢複一個完整且自由的我,然後改變一些東西。”“改變什麼?”蕭既明眼中的瘋狂消失了,神色又恢複了正常。剛才的樣子是他做出來嚇唬越桑渝的,畢竟在他所了解的越桑渝是個極其善良的人,他擺出一副惡魔樣子大概會讓選擇與他同路的越桑渝感到著急。他想見見越桑渝著急的樣子,順便報了越桑渝對他隱瞞身份那麼久的仇。可越桑渝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絲毫不受他影響。“那些與我一樣的人的命運,我討厭神族的最大原因。”越桑渝回答。“除了幻影,世上還有與你一樣的人?”“有很多,我大概算是運氣好的那個,彆的可能很早就被抹去了情感,隻留下對家族的忠心。”越桑渝歎了口氣。“他們為什麼會做這樣違背天道倫常的事情?”蕭既明不解。“諸神之戰時,為殺死對六族而言都無法戰勝的萬物之父,必須製造逆轉因果的洪荒輪。為聚集製造洪荒輪所需要的精神體,各族都大肆殺戮本族中的老弱病殘以及犯人,戰爭還沒開始三界便血流成河。然而大戰之後,各族,尤其是殺戮最多的神族如同受到了天譴一般,突然失去了一些東西,比如越家就在這個時候沒了魚尾,再不能回到海洋,爍家沒了雙翼,再也不能靠自己的力量飛翔。剛剛成為新天帝的爍天宇又趁著戰後各家損傷慘重,收走了大部分權力。我就是這個時候出生的,越家用暗中保留的海洋元晶與鮫人之血融合,製造了我,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戰端再開,越家能將損傷降到最小,畢竟……”越桑渝淒楚地笑了笑:“我一個人就差不多能滅了魔族一個家族……”“喪心病狂。”蕭既明有點震驚。雖然越桑渝的靈力在三界中不算頂尖,可配合他對越家音律的掌控,加上他的洞察力與智謀,的確是很恐怖的存在。“他們或許力量沒有我強,畢竟構成我心臟的海洋元晶,是父君……”說到這裡越桑渝頓了一下:“名義上的父君,他不惜自裁,將自己變成精神體包裹住海洋元晶,躲過了爍家的大搜查,其他家族大概沒有這樣的決絕。”“既然你父君在你出生前就死了,如何下令保留你的感情呢?”蕭既明收拾完幻影後,還在裡麵隱約聽到了幾句外麵的對話,知道越桑渝有幸沒變成幻影那樣,是越家上代主君的命令。“鮫人最初對音樂的感悟本就是來自海洋元晶,我的心是由海洋元晶構成,按常理說我對音樂的掌控本就該高於戰鬥能力。所以父君在死前就立下了不能抹去我情感的約定。”越桑渝解釋。“越家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創造了你,那他們控製你的手段是什麼?”蕭既明懂了越桑渝身不由己的原因。越家不傻,創造這麼一個有自己靈魂是武器,當然要有控製他的把握。“傀儡鎖。”提到這個名字,越桑渝不自覺顫了一下,卻還是堅持講下去:“如果我完全不受控製了,他們就會發動我心臟上的傀儡鎖。到那時……我便僅僅隻是個武器了……可是動用傀儡鎖,變成武器的我無法再操縱音律,連最簡單的曲子都不能發揮出它的作用,力量也會隨之減弱大半,所以不到萬不得已,大哥是不會發動傀儡鎖的。”“哦。”蕭既明覺得越桑渝的身事比他想的還有淒涼。“所以你安排陽熾在魔族做的事,是為了你的計劃,還是為了越家?”蕭既明又問。看越桑渝的樣子好像要和他交底了,乾脆把所有疑問都問清楚。“為了越家,更多也是為了向水家贖罪。畢竟越家給了我生命,不管製造我的目的是為了什麼,他們都付出了很大的代價。我雖恨他們,但也必須還清他們的生養之恩。這件事情了結後,越家會成為神族中僅次於爍家的家族,水家也會繼續延續下去,我欠越家和水家的也就還清了。”越桑渝道:“從魔族回來後,大概我真的要和你一起回罪城了。”“可你的傀儡鎖怎麼辦?發現你逃走了,越無涯不會強行發動傀儡鎖嗎?”“他隻能在三界內發動傀儡鎖,而罪城是三界之外的地方。至於以後的事情,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越桑渝道。“你從小就有逃離越家的想法?”聽到越桑渝以後要住在罪城了,蕭既明竟然有點高興。“不,原本我已經接受了這樣的命運,隻要大哥肯保留我的感情,我就甘願在越家當一輩子武器。是六百年前你為我解了灼心毒,我回到越家,發現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們又製造了幻影。”“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