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語一出,殿中霎時靜默半刻。倘若果真有人意圖加害一國長公主,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安嵐心裡的弦靜悄悄繃緊了。“公主放心,我們定當為公主尋到解決夢魘的方法。”蘇儼和站起身來,垂目行禮道。“多謝少俠,”公主感激道,隨即吩咐下去,“已近午時,本宮也不好強留各位了。木樨、浮萍,帶幾位去休息吧。”安嵐和寧顧跟著小宮女走在殿中。這座清露殿,雖時有宮人走動,但四處寂靜無聲,殿中蘊涼,帷幕重重擋不住沁骨涼意,若是在夏日應是十分舒適,但時值春日,隻穿著單薄裙衫的安嵐捂了捂手臂,覺得有些冷了。安嵐看著前方帶路的小宮女神色如常,不禁疑惑道:“你叫木樨?木樨姑娘,你不覺得冷嗎?”小宮女低聲道:“清露殿常年如此,宮人們都習慣了。”三人踏在光滑地麵上,發出輕響,在殿中清晰可聞,一直沉默不語的寧顧卻道:“這裡沒有香味。長公主殿下一直用那麼重的香嗎?”木樨道:“並非如此,隻是那香是公主喜歡的。以前也沒有用那樣多,自從……”小宮女突然驚惶頓住,皺眉道,“木樨失言。”“二位,這裡是公主殿下為你們安排的居所。”安嵐抬頭,屋前額匾上書“攬芳苑”,大致一瞧,倒是一座十分乾淨秀致的偏殿。安嵐拉住正準備退下的木樨,問道:“木樨姑娘,公主殿下的夢魘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木樨低下頭輕聲道:“大抵,一旬前。”安嵐又問:“那一旬前,公主殿下可有遇驚嚇或是什麼意外?”木樨的頭低得更低了:“這個,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安嵐鬆了手:“也是,你看起來並非公主的貼身侍女,有些事不知道也是正常。”待木樨告退,寧顧看了安嵐一眼,將背後的琴解了下來,口中道:“就那樣放這個小宮婢走了?公主夢魘並非小事,而且已有一月之久,宮中怎麼可能不去探尋原因?”“我知道,這件事情絕不止夢魘這樣簡單,但他們不願說肯定有緣由,窮追不舍反而會事倍功半。”安嵐看著寧顧拿起一塊軟布細細擦拭琴身,小心翼翼坐到她對麵,眼裡依舊含著不願放鬆的戒備,“你呢?為什麼要跟我們來這裡?”“我說過了,我要來尋師父。”寧顧眉眼生得冷,仿佛帶著朔冬風雪的寒涼,但在看著琴的時候,卻是從未有過的專注。“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空詡可從未收徒。”安嵐小聲嘟噥著。“你說什麼?”寧顧抬起頭。“沒什麼,”安嵐支頤,偏過頭去看窗外,漫不經心道,“你說你是空詡的徒弟,那你可有證據?”寧顧停下拭琴的手,靜靜道:“這張琴,就是棄塵。”安嵐一下子睜大眼睛:“什麼?!這是棄塵琴?”那個據說弦音一出可滅上百妖物,聲如鳳鳴,悠揚清越間可見山河萬裡,令人聞之忘俗的棄塵琴?“是,棄塵琴,”寧顧的手指輕輕撫過琴身,垂下的眼睫有如濃黑鴉羽,擋住眼中閃過的些微情緒,“師父走時將琴留在了山裡。”安嵐壓下心頭震驚,細細打量這張琴,桐木琴身在陽光下泛出瑩潤光澤,琴弦不知是何種材質,竟流轉出寒冰冷光。整張琴無一紋飾,卻充盈著靈氣,讓人一望便知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法器。安嵐看向寧顧,發現她的手在微微顫抖,問道:“那你師父,是為了什麼出山呢?我聽爹娘說,空詡已經隱居許多年了,還有什麼事能驚動他?”“師父說,星象不祥,南方的妖族有異動,若是放任,怕是要危及三界。”寧顧道。“危及三界?”安嵐皺起眉,心中一瞬滑過萬千思緒。妖族異動確實不假,她還在家中時便聽說泱疆關差點被妖族攻破,離家後,連同苓棋,已遇上數隻妖族,這還是在天礿境內,一些更偏遠的地方聽聞早已妖孽橫行,所以,家中才放她出來見見世麵,以免日後上了戰場手足無措,其餘的江湖名門,道劍山和天機閣均派出弟子除妖曆練,可見形勢之嚴峻。誰都知道,如今的景象僅僅是一個開端,若是這場異動真的如空詡所說危及三界,那對四國百姓而言就是一場天地浩劫。“空詡他下山,有多久了?”安嵐心中惴惴。“兩年。”寧顧平靜無波。兩年。安嵐眼前有些發黑。若是空詡有一點好消息,他的這位弟子都不會不安到下山尋師,空詡兩年前已看出妖族異動的端倪,而江湖名門卻是前一陣才接到的消息。兩年,很難想象妖族的勢力已經擴大到何種地步。恐怕,來不及了。此時,君宿與蘇儼和卻站在門外看著宮女們掃灑宮室。叫作浮萍的宮女向兩人行了個大禮:“向貴客請罪,望貴客恕罪。原本國師說進宮的會是兩個人,便隻備了一間攬芳苑,不想貴客卻有四人,隻好立時再收拾出一間宮室,公主殿下說思慮不周,委屈了貴客,向二位少俠請罪,望二位見諒。”蘇儼和扶起浮萍道:“浮萍姑娘請起,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要怪也是怪我們擅自叨擾了。”浮萍站起身,怯怯地低著頭。君宿則抱著劍,看著滿室忙碌的宮女若有所思,問道:“你說,國師不僅猜到我們會進宮,甚至連幾個人也猜到了?”他思索著,眉目間漸漸嚴肅起來,看向蘇儼和道,“而且,師兄你細想,國師教令是讓解決狐妖事件的人入宮,殺了苓棋的是寧顧,前去結案的是阿因,國師原本指的就是她們兩人,所以才會隻備了一間宮室,若是一男一女,也不會隻備一間。”蘇儼和聽了也是心下暗驚:“這個國師是什麼人?我們的事他都了如指掌?”君宿沉吟片刻,看著浮萍轉了話鋒問道:“浮萍姑娘,公主殿下身邊是否隻有你一個貼身侍女?”浮萍低著頭道:“奴婢並非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女。”“那可否告訴我們貼身侍女是哪一位?我們想向那位姑娘問一問公主殿下的近況。”浮萍顯然不懂什麼心機,答道:“公主殿下現在沒有貼身侍女的,原本是芙蓉,後來芙蓉沒了,公主殿下也就沒再要貼身侍女。”君宿挑了挑眉,心頭轉過二三疑問,還是沒有說話。是夜,君宿問到了安嵐她們的住處,趁著夜深人靜,踏進了攬芳苑。安嵐還沒睡,但房中卻沒有點火燭,月光傾瀉,滿室銀輝。君宿敲了敲窗。安嵐看過來,有點驚訝,小聲道:“景行?你怎麼來了?宮禁已經過了啊。”君宿笑道:“來看看你,阿因,今日你在這裡可發現什麼異樣?”安嵐走出房門,與君宿一起坐在階上,石階寒涼,她忍不住微微瑟縮。安嵐道:“倒沒有什麼異樣,隻是寧顧說的話讓我很不安。”君宿將自己的外袍脫下披在她肩上,渾然不覺此舉有多親密,口中問道:“她說了什麼?”安嵐沉浸在憂慮中,隻攏了攏身上的外袍,憂心忡忡道:“她說空詡兩年前就已察覺到妖族異動而下山,空詡說,這場異動怕是要危及三界,可是江湖中卻是前一陣才接到的消息,兩年,夠他們做很多事了,會不會已經來不及了?”君宿認真地思考著,看著安嵐道:“不會的,阿因,隻要察覺到了就不會來不及。道劍山已開始著手禦敵,這次我和師兄下山也是出於這個目的。邪不壓正,天道如此。”安嵐歎了口氣:“希望是這樣。”君宿看了看她身後一片漆黑的屋子問道:“你呢,阿因?為什麼不點蠟燭?”聽得這話,安嵐的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外袍的衣帶,聲音帶了些許猶豫:“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原因,我……我怕火。”安嵐低著頭,沒有看到君宿恍然間震驚愧悔的神色,她將手攥了又攥,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吸了一口氣說道:“我小的時候,家附近有個算命先生,他算得很準,連隔壁小胖子六歲時會被門檻絆倒磕掉門牙都算得分毫不差。可是,他算不出我的命數,費儘全力也隻看出一路凶途。他對我爹娘說,我生來帶劫難,上輩子的坎坷若是跨不過去則必定早夭,而且總不能見火光。我爹娘疼我,從小對我有求必應,我生來畏火,看見火光便會哭鬨,於是我的房中從來不點火燭,但暗中不便視物,爹娘便送了我一顆夜明珠。”她的身世是她從一開始便遮遮掩掩的秘密,她和君宿的相交從最初便不平等,君宿對她毫無保留,她卻因為自己的私心而隱瞞了自己的秘密,可是現在,她還是不願意君宿把她想成一個會說謊話的姑娘。安嵐偷偷看了眼君宿,這少年目光悠遠,看著階前月光如墜夢境。“景行,”安嵐戳了戳君宿,“你在聽嗎?”“我在聽,”君宿回過神來,看著她笑道:“阿因,你是露行山莊的大小姐。”安嵐的脊背都僵住了,看著君宿說不出話來。“阿因,你太好猜了,”君宿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笑道,“除卻露行山莊,這天下能有幾戶人家豪富到送夜明珠給女兒當火燭?江湖皆知,露行山莊家主安啟英極為疼愛自己的獨女,從不讓她拋頭露麵。阿因,你為了能出來,定是向父母求了很久吧?”君宿的掌心撫過她的額發,十分溫暖。安嵐鼻頭一酸,點了點頭。“你隱瞞身份是怕我們看不起你,以為你是一個無一是處的大小姐,若是惹了禍也不想拉家中下水,是不是?彆怕,阿因,”君宿輕輕捏了捏安嵐的鼻子,笑著看她皺著一張小臉嘟起嘴,輕聲地哄她,“彆怕,我不會告訴師兄他們的,就把這個當成我們兩個的秘密,好不好?”安嵐看著他,少年在月光下眉目清澈,墨發上光華流轉,人間山海儘數折進他眉山,恍如浮夢,於是她輕易地沉入那一雙眼裡,不可自拔。安嵐伸出手指,挽出一個鮮妍的笑來,夜風吹過階前,紅衣翻飛,如花間疏影,暗香浮動:“那我們拉勾勾,你可不許說話不算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