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墳寨地牢。“我現在覺得,那幫山賊大概是想把我們丟在這裡不管,然後餓死我們。”青綠色的石門內,蒼瀾百無聊賴地說。隔壁牢房傳來有氣無力的男聲,“人不吃不喝至少能堅持三天,小兄弟你們還有兩天可活呢。”“多謝提醒,聽起來我還有很多時間準備遺言。”蒼瀾衝坐在不遠處的長孫遺策扮個鬼臉,並慶幸隔壁房的人看不到自己現在的表情。長孫遺策卻不覺得好笑,他看著蒼瀾微微搖頭,“你不該回來的。”“拜托,我不回來難道讓你一個人被抓嗎?”蒼瀾翻個白眼,“咱倆一塊兒,還能互相照應。要是就你一個人,誰知道會出什麼情況?”“其實我……”“你其實是故意被抓,進來打探消息,對嗎?”蒼瀾道,“巧了,我也這樣想。”他不等長孫遺策說話,自己飛速地說道:“前天晚上打鬥之時,我看到了一個山賊的臉。我見過那張臉,就在揚州府的死囚簿上。”他臉色凝重:“他也曾是一名死囚。”“但他卻沒死,同王麻子一樣。”長孫遺策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懷疑,王麻子其實一直活著,就在灰墳寨裡?”“對,除了他倆之外,或許灰墳寨裡,還有更多早該入土的‘亡靈’。”蒼瀾的目光冷下來。“若真如此,咱們可真夠冒險了。”長孫遺策看了他一會兒,終於笑道,“我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居然這麼莽撞。”蒼瀾說:“我也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體驗一把臥底的感覺。”長孫遺策:“以前我爹逼我念書,是想著將來入仕途,為天下做貢獻。若是被他老人家知道我跟山賊攪在一起,怕是能氣活過來。”蒼瀾:“師父說我若入世必有殺伐之厄,看來他老人家所言不虛。我們才到揚州幾天,就先被官府通緝,又被山賊追殺。”他和長孫遺策互相笑起來。自他和長孫遺策被抓已經過去一天一夜的時間了。那天晚上,他們被山賊押上山,到了這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這裡是一個被開鑿出來的石洞,洞門打開後露出裡麵幽暗的走道。兩側掛著火把,照出石壁上的青綠黴斑。他們被人推搡著往裡走,走道兩側是森冷的鐵門,分隔出一間間狹窄的房間。這裡應當是灰墳寨的地牢。押送的山賊打開其中一間的房門,將蒼瀾和長孫遺策推了進去。同他們一起被抓的其實還有李四。山賊們對他比對蒼瀾和長孫遺策更加不客氣。他幾乎是被揪著頭發扔進了牢房,頭磕在地上流出血,糊了他滿頭滿臉。那幾個山賊仍覺不解氣,走進去對著他腰腹狠踹幾腳,其中一人對著他惡狠狠啐了一口,大罵:“死小子!要不是你當初多嘴,我們灰墳寨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嗎?!”李四在地上翻滾,大聲慘叫,叫聲在牢房內回蕩。“等等,你會打死他的。”長孫遺策開口製止。“死了就死了,關老子什麼事?!”有人怒斥,“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少多管閒事,惹急了當心連你一起打!”不過他們到底收了手,將牢門一鎖就離開了。隻留李四麵朝下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不會死吧?”正當蒼瀾和長孫遺策憂心時,李四房間角落裡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從陰影裡挪了過來,將手壓在李四脖頸上,隨後道:“目前性命無礙。”蒼瀾和長孫遺策都鬆了口氣。那是個疲憊嘶啞的中年男聲。男人俯下身查看李四傷勢,然後搖搖頭:“但他傷口頗深,如果不及時敷藥,恐怕會很糟糕。”“藥?我有我有。”蒼瀾記起離涯子給過自己的藥,趕緊把小瓶子扔過去。靠著蒼瀾的藥,李四總算止住了血。但他自從清醒過來,就抱膝縮在牢房角落裡,一句話都不肯說。男人也不管他,就隻隔著牢門蒼瀾和長孫遺策說話。一日相處下來,倒也和諧無事。“過來,小兄弟。”男人忽然對李四說。李四驚恐地看著他,身子不住往後縮。“看我做什麼。”中年人說,“我幫你重新上藥。”李四這才磨磨蹭蹭地挪到男人身邊,用極小的聲音道:“謝謝。”“要謝謝他倆吧。”男人指了指蒼瀾和長孫遺策,“藥是他倆的。”李四沉默了好久,才對蒼瀾和長孫遺策道:“謝謝。”“現在知道我們不是壞人了吧?”蒼瀾笑嘻嘻說,“你前天晚上一見我們就跑,我還以為自己長得有多青麵獠牙呢。”“對不起。”李四愧疚地說。“彆道歉了,事情都已經這樣了,你能不能告訴我們,你那天見到王麻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你村裡的人和山賊都要抓你?你乾了什麼事情惹怒他們了?”蒼瀾笑問,他真的有滿肚子疑問,亟待李四解答。“你們在查王麻子的事情?”李四不安地問。“不然我們為什麼去李莊呢?”蒼瀾說。隔壁忽然沉默下去,蒼瀾等了半天,卻隻聽到水滴落在石頭上的聲音。唉,現在孩子都真彆扭,不知道他小時候是不是也這麼難伺候。若真是如此,也怨不得師姐總看他不順眼了。等給李四上完藥,中年人便把瓶子從牢門空隙中滾過來,對蒼瀾道:“剩下的留給你用了。你的傷雖然不在要害,時間久了也會化膿。”蒼瀾一愣,從始至終,男人一直坐在陰影裡,牢房陰暗,兩個牢房的人連臉都看不清楚,更不可能看清傷在哪裡。“您怎麼知道?”長孫遺策問。“我是大夫,”男人看出他的疑問,解釋道,“聽你朋友說話呼吸不穩,似乎有傷在身。”長孫遺策把裝藥的瓶子撿了回來,遞給蒼瀾。“我不要緊。”蒼瀾擺手拒絕,“留著以後需要的時候用吧。”“可彆,”男人說,“彆仗著自己年輕就逞強,這可是我們這些過來人的經驗。”長孫遺策也點頭:“如果惡化了,這點藥就不夠用了。”在兩人堅持之下,蒼瀾接過瓶子,嘟囔道:“其實這真不算什麼,以前比這更重的不是沒有……”“聽起來小兄弟以前過得相當淒慘啊。”左右閒得無聊,隔壁男人起了聊天的心思。“還好。”蒼瀾斜倚在石壁上,翹起腿,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以前沒人管嘛,入過道觀打過雜,混過江湖喂過馬。有陣子差點被賣去某個專門培養小孩兒當殺手的江湖幫派,聽說包吃包住,還有先生教念書,結果還沒等人販子講好價錢,那個幫派就被人滅門了。”“等等,你不是小時候就拜伏先生為師了嗎?”長孫遺策從沒聽他講過這些,一時好奇。“哦,那是後來的事情了。”蒼瀾揮揮手,“當時師父想收一個徒弟,讓師姐感受一下正常小孩的成長。師姐不同意,哭鬨了好幾天。”長孫遺策笑道:“不過她最終還是同意了。”“因為師父始終沒有改主意,師姐拗不過他,那是他第一次沒有向師姐妥協。不過師父再三保證不會減少對師姐的關注,加上我當時灰頭土臉,性子懦弱,話又少,師姐覺得我不會搶走師父的注意力,才不甘不願的同意了。” 他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臉上帶著笑意,仿佛在懷念著過去的時光。隔壁男人笑道:“你師姐真是小孩子心性。”“她可不是小孩子。小時候學武,她一逮到機會就下死手揍我,從來不手下留情,那個時候被打得叫一個慘。她還威脅我不準告訴師……唉,往事不堪回首!” 回想起往昔在離涯子暴力統治下的那些日子,蒼瀾不禁要為自己鞠一把同情淚。“離姑娘未免也太……”長孫遺策微微皺眉,但想起家中長輩教導的“背後不可非議他人”,便將後麵的話又吞回肚中。“其實沒那麼糟糕。”蒼瀾怕長孫遺策誤會,連忙解釋,“她一般在開打前就備好金瘡藥,每次都給我留口氣爬回屋上藥。況且有師父在旁邊看著,她肯定會見好就收。”當然,要是師父不在,離涯子會做出什麼事就難說了。蒼瀾看著幽深的虛空,歎了口氣:“可惜我終究還是拜彆了他們。”“為什麼呢?”忽然隔壁牢房有聲音追問。蒼瀾和長孫遺策驚訝地互看一眼,然後齊刷刷地看向從始至終縮在角落裡的李四。李四本來聽蒼瀾講述經曆聽得入迷,順嘴就問出來了。見眾人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他連忙往後躲,慌張地說:“不是,我……你們……你們繼續……”“照他們師徒相處情形來看,我覺得離開是個正確的選擇。”與他同牢房的男人接過話頭,仿佛李四從一開始就是這場談話的參與人,他發問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沒有啦,師父和師姐都對我很好。”對於隔壁人堅持不懈要給自己安上“童年淒慘”的名號,蒼瀾已經無力糾正了,“隻是他們那樣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那你想要什麼生活呢?”長孫遺策問。“其實我也不知道。”蒼瀾聳聳肩,半開玩笑道,“也許就是像現在這樣?困在一個牢房裡,和一群熟悉不熟悉的人聊聊天,順便期待著山賊們什麼時候大發慈悲,透露給我一點有關王麻子的線索。”李四忽然不安地動了動身子。“等等,你們從剛開始,就一直在說王麻子,王麻子到底是誰?”中年男人問。長孫遺策將王麻子案件的始末簡單地敘述一遍,當然,省去了其中一部分。中年人皺起眉:“你是說,現在外麵的人以為,是胡佐使救了王麻子?”長孫遺策說:“這隻是其中一種傳言。”“根本就是空穴來風,”從聲音裡能聽出男人的不滿,“我根本不認識王麻子!”長孫遺策驚訝地和蒼瀾對視一眼,試探地問:“前輩就是……胡佐使?”“是呀,可不是嗎?貨真價實如假包換,這位就是最近名聲大噪,傳說中懸壺濟世妙手回春的胡佐使啊!你們還不快認識一下,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陰暗牢房裡忽然出現了第五個聲音。幾人怔愣片刻,李四發出一聲尖叫,猛地滾到牢房最角落的位置,抱住頭驚恐抽氣。一隻火折子從黑暗中亮起,好像無邊的黑暗被利刃撕開一道口子,零星的火光跳躍開來,在撕裂的黑暗中,火光映照出一張眉眼狹長,眼珠突出,嘴角向耳朵方向大大裂開,顴骨突出,明明是一張喜慶的笑臉,卻有著說不出的詭異。那是一個青銅麵具,整個麵具呈現青綠色,被火焰瑩瑩一照,泛著幽深的綠光。戴著它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站在兩間麵對麵的牢房中間,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進來的,也不知道他在那裡站了有多久。“你是誰?”胡佐使壓住內心恐懼,勉強質問道。“他們現在自顧不暇,哪有功夫管我呢?”那人開口說話,聲音尖利,像是指甲在門板上擦過,“至於什麼人,反正你也不會再見我了,沒必要知道我是什麼人。”“你想殺我們?”長孫遺策問。“不不不,”詭異的麵具上笑容不變,來人拎起手中食盒,“我隻是個送飯的。”空氣中一陣沉默,李四惶恐地後縮了縮,求助似的看向周圍的幾人。蒼瀾爬到鐵欄邊上,搖了搖頭道:“你會嚇到他們的。”那人頭也不回,隻有聲音多了幾分諷刺:“關我何事?”蒼瀾皺了皺眉,略有些無奈地開口:“彆這樣,師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