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烏衣鎮。“柳姑娘真是神機妙算。”陸昱額頭青筋直跳。“為先生幫忙是我的榮幸。”柳依依坐在桌子對麵,神情不卑不亢。“我說你們就不能好好說話嗎?”陳衡見兩人之間火藥味十足,仿佛下一刻就要抄起桌上硯台互擲,連忙打圓場。他笑眯眯道:“秦兄弟,你不就是看到柳姑娘掌握了你的行蹤,氣憤自己居然被柳姑娘玩弄在鼓掌之中嗎?其實這也沒什麼,柳姑娘料事如神,有這樣的幫手是我們的福氣啊。”“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陸昱冷冷丟過來一句。其實他確實被陳衡說中了心事,當他和陳衡一宿沒合眼,好不容易騎馬趕到距離最近的烏衣鎮時,卻發現浮花浪蕊早就等在鎮子門口,那心情可想而知。特彆是浮花還說:“柳姑娘知道你們在李莊遇到危險,現在春風客棧等候。”他本以為自己去李莊的事情瞞過了柳依依,但柳依依卻猜到了他的動向,甚至連他遇到山賊的事情都知道,仿佛自己是隻猴子,再怎麼蹦躂也逃不出耍猴人的掌控。這個姑娘,到底是什麼來頭?柳依依說:“其實秦先生不必介懷,你我既然現在是合作夥伴,你在揚州的行蹤我當然要上心。”“所以你跟蹤我們?”“沒有,隻是猜想先生這麼聰明的人,必然不會甘心所有消息都從我這裡得知,肯定想要去親自核查。”她這話說得巧妙,陸昱找不到發火的理由,隻能坐在那裡乾生氣。陳衡拈起一塊桌上糕點,一邊嚼一邊含混不清地說:“秦兄弟,聽我一句勸,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你倒是會享受。”陸昱瞪他。陳衡不怒反笑,語帶諷刺道:“我說秦兄弟,我知道你現在心裡窩火,但窩火也不管用對不?你就算餓死自己,也隻會讓賊人拍手稱快。依我說,還不如先吃飽喝足,養足精神再考慮如何對付賊人。”柳依依也道:“陳先生說得有理。你們一晚上都沒合眼,也沒精力再想其他事了,不如先休息一會兒,再做下一步打算。”陸昱沉默片刻。整整一晚上都保持著高度緊張的狀態,他確實已經疲憊到極點了。之前的各種信息在他腦海裡叫囂,但他卻連一個線頭都抓不住。“好。”他點點頭,姑且算是同意了柳依依的提議。浮花浪蕊領陸昱和陳衡找到到各自客房後,便回到柳依依身邊。浮花最後一個進去,她左右看看走廊,然後將門栓插好。柳依依正埋頭看賬,聽她倆進來,問道:“那倆祖宗都已經歇息了?”“都已經進房了,應該歇下了。”“那就好,”柳依依抬起頭說,“通知方姑娘,讓她找個機會潛進灰墳寨,保護蒼瀾和長孫遺策。那兩人要是出了什麼危險,秦王殿下該和咱們翻臉了。”浪蕊心直口快地問;“姑娘引李四回李莊,又將消息透露給李莊村民,不就是想引山賊來嗎。姑娘既是有意讓他們被山賊捉住,乾嘛如今又要救他們?”柳依依抬起一隻手阻止了她,浮花知道她意思,去門邊聽了一會兒,確定門外沒有人偷聽,才對著柳依依點點頭。柳依依繼續說道:“我們幫秦王殿下查案,總要透些線索給他。但若透的多了,反讓他疑心我們,倒不如讓他們進到灰墳寨裡自己查。”“那萬一蒼瀾和長孫遺策一上山就直接被山賊宰了怎麼辦?”浪蕊有些擔心,“再或者,萬一他倆什麼都沒發現,咱們不是白忙一場?”浮花笑道:“所以才需要方姑娘出馬,一來保他倆性命,二來找機會提點提點他們,免得這兩人一無所獲。”柳依依道:“對,雖然為了查案,不得不讓他們涉險。但是他們兩個畢竟無辜,咱們總不能害人性命。他們兩個若出事,小殿下該和咱們翻臉了。”“可是咱們做這麼多事情,他不可能不懷疑我們。” 浮花頗為擔憂地說,“我覺得他已經有所察覺了。”“那又怎樣,”柳依依揚眉道,“他現在孤立無援,隻能求助咱們。就算再 怎們懷疑,也不敢冒冒失失撕破臉。”她轉頭去看窗外蔥蘢樹木,笑道:“而且,我也想試試,這小殿下究竟幾分幾兩。”待陸昱醒來時,又到了臨近日暮時分。他們住的這棟小樓臨河而建,二樓正對河麵的是一條木製長廊,長廊憑欄是一排美人靠。陸昱從美人靠向下看去,看到河麵上來往叫賣的商船。陸昱感覺到有人站在了自己身後,頭也不回地說:“柳老板果然家財萬貫,竟然將住處建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方。”“不過是銅臭氣堆起來的罷了,殿下見多識廣,這種假裝風月的小樓恐怕是看不上眼吧?”柳依依說。“哪裡哪裡,柳老板這大隱隱於世的處世態度,本王十分欽佩。”陸昱假惺惺回敬道。“看來殿下休息得不錯,都有閒心拌嘴了。”“大概是已經習慣晝伏夜出的生活了。”想起這幾日的曆險,陸昱不禁苦笑,“誰說江南是個養人的地方?本王這一把懶散骨頭,可沒少在江南折騰。”柳依依無聲笑了笑,但她忽然想起正事來,說:“你那兩位朋友的事情,不必太擔心。我已經讓人同灰墳寨交涉,看看能不能放了他們兩個。”陸昱微微驚訝,隨即真誠地說:“那多謝你了。”柳依依說:“彆急著謝,我畢竟是個商人,不做賠本買賣。我要什麼樣的回報,殿下可是知道的。”“我……”陸昱說,“如果我不同意,你打算怎麼辦?”“殿下千金之軀,民女自然不敢讓您自生自滅?但民女這裡廟小,容不下您這尊大佛,隻能送殿下另尋高就,不知殿下更屬意揚州府還是淮安王府?”陸昱瞪著麵前一臉促狹的少女,實在不甘心自己陷入如此被動的狀態,像是隻被套上鼻環的牛,隻能乖乖由牧童牽著鼻子走。“我又不是非靠你不可。”他賭氣似地說,“你信不信我半夜逃跑。”“然後呢?”柳依依氣定神閒,仿佛吃準了陸昱沒處可去。“我托驛站送信,回長安搬救兵。”這可難不倒他。“你有錢嗎?”陸昱怔愣片刻,隨即懊惱地一拍腦門。出揚州城時,馬車和行李都寄存在了春風客棧。他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現在根本就是身無分文!這實在不能怪他,他在宮中多年,與世脫節,哪會考慮到這麼多細碎事情。活到現在還全須全尾,已經夠難為他了。“看來我沒什麼拒絕的權利。”陸昱尋思利弊後,再次苦笑,“柳老板計劃天衣無縫,本王甘拜下風。”柳依依抬起一隻手:“那就……合作愉快?”陸昱走上前,同她擊掌:“合作愉快。”“要不要坐船四處看看?”柳依依忽然提議,“烏衣鎮雖小,卻也有不少東西可看。”於是二人乘上岸邊小船。待船行出一段距離後,陸昱放開槳,任憑小船隨水漂蕩。他向後仰躺在舟中,雙手枕在腦後,看著行雲從上方天空流轉而過。雲影天光與水色融為一體,小舟像在天河中緩緩淌過。這小殿下皮相還不錯。柳依依坐在旁邊偷偷看他,心裡想道。怪不得京城裡那麼多關於他的流言。大概大家一見他那張臉,就自動給他套上了諸多風流事。很久以後兩人再談起這時的事情時,陸昱也會拍著桌子抗議:本王身上諸多優點,你竟然隻注意到臉?難道殿下希望我完全無視你這張臉?柳依依如是反駁道。陸昱耳邊充斥著喧囂的人聲:酒肆招攬客人的小二在門口吹牛皮,誇耀自己家的美酒天下第一;買菜的老人為了幾個銅板同賣菜的小販爭吵起來,此起彼伏好不生動。這的景象倒是他生平所未見。從前在宮中時,各院的宮女們都是穿一色的衣裙,低頭匆匆而行,將所有的心事藏在垂下的眼簾後麵。“若能每日午後酣眠於烏衣河上,任船隨水漂流,至暮醒,看日落長河,飛鳥歸林,那真是人生幸事。”陸昱道,“柳老板若到了長安,可就看不到這樣的景色了。”柳依依回答:“殿下所說的景象,我已經見過,所以不覺稀罕。但長安的風情,我未見過,因此更加向往。”船不知不覺漂到了鎮子口。河道在鎮子口彙聚,加之有運河繞鎮而過,因此形成一片開闊的水域,岸邊停靠著大小不一的船隻。烏衣鎮地處揚州與淮安之間,依河而建。本是戰亂年間從揚州出逃的人,不肯遠離故土而選擇在這裡聚居,觀望著亂軍哪天能從城中撤走。等戰亂結束久而久之,因河道交通便利,便日漸繁榮,成為江南各城與淮安交易的轉運站。“他們在乾什麼?”陸昱看碼頭邊的夥計們忙上忙下,將從天南地北販來的貨物從船上搬下來,便問道,“烏衣鎮一個小鎮子,能賣這麼多東西?”“不是,他們的目的地是淮安,現在等著換船呢。”柳依依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淮安王府有過規矩,所有進入淮安地界的貨物,都需要用淮安府專門的貨船運送。”“這是為何?”陸昱問。“淮安王府給出的說法是便於統一稱量和管理,以防有黑心商販欺詐百姓。民間流傳的說法是為了從外地商販手裡多榨取錢財。”柳依依聳聳肩。陸昱搖搖頭:“勞民傷財。”“是啊。不過若不是這個原因,烏衣鎮也不可能在揚州和淮安兩座大城夾擊下發展到今天的模樣。”柳依依伸出手,一一掃過岸邊貨船,“這些都是沿運河買賣的商船,正在等淮安派船來交貨,算算日子,大概就在今明兩天了。”忽然遠處傳來叫聲。陸昱回頭看去,隻見一隊木製貨船揚帆而來,船底寬厚平大,所過之處船隻紛紛避讓。柳依依站起身來,遙指那一隊船隻:“那便是淮安府的船了。”“真是氣派。”陸昱小聲嘟噥。他忽然注意到湖麵上還有幾個空的船位,雖然來往商船眾多,但都選擇避開了那片水域。“那邊空著的位置是留給誰的?”“那邊啊。”柳依依笑道,“那是留給灰墳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