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軲轆“支棱棱”軋過路麵,趕車人收緊韁繩,兩匹棗紅馬停在客棧門口。陸昱本將頭倚在車壁上假寐,頓時清醒過來。趕車少年歪頭向車內問道:“今晚住這兒吧?”車內,長孫遺策低聲喚陸昱:“秦王殿下,該醒醒了。”陸昱卻掀開自己這邊的車簾,掃了一眼窗外。濃重的烏雲壓在天邊,遮擋住最後一縷陽光。將暮時分,風止住不動,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客棧門前,酒幌垂在望杆上,如風乾臘肉一樣蔫蔫地垂著。小販卷了攤子急著往家趕。一切都昭示著大雨將至。他越過長孫遺策從馬車裡鑽出去,踏著車轅跳下來,目光掃過客棧門上匾額,小聲嘀咕道:“又是春風客棧。”長孫遺策跟著爬了出來,他也看到了匾額上的四個大字,若有所思道:“若我沒記錯,自我們下江南以來,這是第九家了。”趕車少年卻渾然不在意這些,他撣撣白衣上的灰,緊了緊左手腕上係的紅色絲繩,牽著馬往客棧門口走去,頭也不回道: “管他是第幾家,有個住的地方就行。其他客棧可都滿員了,若再挑三揀四,咱們仨今晚就得露宿揚州街頭了。”長孫遺策若有所思:“若真如此,殿下倒能掙一個體驗民生疾苦的好名聲。”“算了吧,我還不想睡大街。”陸昱搖搖頭,“況且若是被父皇知道我如此損害皇家臉麵,該用馬鞭抽我了。”大堂裡已經坐滿人,這些人大多走南闖北多年,料到天氣不好,早早就來客棧落腳。跑堂的夥計剛安排了幾個住店的商賈,轉頭就看見三人衣著不俗,立馬笑臉相迎:“三位是要住店吧?也是,看這天氣,今晚肯定要下大雨,來投宿的客人一個接一個,客房都被安排的滿滿當當,我們從中午忙到現在,片刻都沒停過……”“行了,知道你們辛苦,價錢好商量,趕緊讓我們住進去就行。”陸昱打斷他,反正他從離開長安後就一路被宰,也不差這一次。長孫遺策歎了口氣,認命般地開始在口袋裡翻銀子。小二喜滋滋道:“聽客官口音是長安人吧?不愧是京城來的,就是大氣,一看就有大家風範!”然而他咧到耳根的嘴還沒來得及合攏,外麵又闖進來一人,即使在初春季節,此人仍是滿頭大汗,汗珠順著脖頸流進衣領。他眼觀六路,一進門直撲店夥計而來,叫道:“來間最便宜的客房!”小二看眼前這人一身青灰色粗布麻衣,鞋子和袍子下擺沾滿乾涸的泥漿,將包袱抱在胸前,腰側突出一小塊,大概是生怕彆人惦記上自己那點盤纏,一定要縫到衣服內襯裡才安心。小二撇撇嘴,不自覺帶了輕視:“真不巧,最後兩間上房剛被人要去,客人連錢都付過了。”他故意強調了“上房”兩字。陳衡內心懊惱自己耽誤了行程,抓著小二袖子繼續問道:“那柴屋廚房呢,或者牛棚馬圈?隨便給我找個帶屋頂的地方就行。”小二將自己的衣袖扯出來,不耐煩道:“沒有就是沒有,騙你作甚?牛棚馬圈也不行,且不說那裡不能住人,傳出去叫人們以為我們欺負客人。就說那馬和都是客人寄放的,若是丟了一匹,我們怎麼跟失主交代?”陳衡聽出小二疑他會半夜偷馬,但他不甘心就此放棄,還欲央求,小二卻正圍在陸昱跟前,屁顛屁顛地噓寒問暖。長孫遺策從櫃台取了鑰匙,正往這邊走,陳衡見狀,拋下小二,攔在他麵前。未等對方有反應,陳衡先笑道:“兄弟啊,你看大家出門在外都不容易。你那上房地方寬敞,能不能分點地方給我打個地鋪?我給你們打掃房間,保證第二天一早就走,絕對不吵你們。”長孫遺策頗為尷尬:“抱歉,我不認識你……”“不認識沒關係,出門在外,相逢即是緣分。”陳衡忙道,“我叫陳衡,不知閣下……”“我們不方便,你另尋住處吧。”陸昱走了過來,他從長孫遺策手裡拿過店家找的幾吊銅錢,看都不看就全扔給了陳衡。“就是就是,客官您就彆賴著了。你看都擋著客人上樓了。有那功夫還不如再去找家店呢。”小二也上來推陳衡,讓他給陸昱等人騰出道來。陳衡沉默地看著三人走上樓梯,袖中拳頭攥緊,又慢慢鬆開。“喂,”他忽然抬頭,衝著最前麵的陸昱喊道,“你叫什麼名字?”“你和我們素不相識,有必要知道嗎?”陸昱停下腳步。“我看你像個有錢人家的少爺,想認識一下。”陳衡從頭到腳打量著陸昱,“下次再見時,不至於有眼不識泰山。”“大可不必,我們不會再見了。”陸昱想也不想,頭也不回地走上樓。“他今晚有地可去吧?”上樓後,長孫遺策擔憂地問。“懸。”白衣少年乾脆道,“但怪不得我們。”陸昱道:“阿瀾說得不錯,來之前父皇特意叮囑,我們此行秘密,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可暴露身份和目的。沒必要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擔風險。要知道,為了找人打掩護,我連蘇重羽都坑了一把。”名叫蒼瀾的少年緊接道:“是,你之前大張旗鼓和蘇重羽爺結伴去洛陽賞牡丹,半路卻寫信回府將我和長孫也叫去。我以為你想要有福同享,誰知你隻是接了差使,找我們當苦力。我們也就罷了,可憐蘇家少爺還要幫你打掩護。真是交友不慎。”陸昱麵上掛不住:“你若真想看牡丹花,回去時咱們順道去洛陽看個夠。”“算了,就算沒有牡丹國色,還有這江南春光。”白衣少年揮了揮手,表示就此揭過,“花木枯榮轉瞬,怎比得上揚州山水萬歲長存。”陸昱見他鬆口,也笑道:“就是,更何況還有淮揚美人,天下聞名。”長孫遺策永遠是最正經的那個,在話題跑偏時及時將兩人引回正道。他皺眉道:“可若不坦明身份,該怎麼同揚州府打交道?單憑布衣身份,可接觸不到府中死囚簿,調查死囚複生的事件就無從說起了。”陸昱摸下巴:“……你覺得萬裡尋親這個借口能騙過揚州知府嗎?”“……如果陛下不介意王爺這麼做的話,可以一試。”長孫遺策乾巴巴道。蒼瀾兩手一攤:“正經途徑行不通,那隻好從不正經的途徑入手了。”“你想做什麼?”“既然揚州府肯定不會把死囚簿給我們,我們可以偷偷看啊。”長孫遺策吃驚:“你想私闖揚州府?”“似乎可行。”陸昱竟然點頭。長孫遺策撫額:“蒼瀾也就罷了,王爺你也跟著他瞎鬨……”蒼瀾說:“你想,王麻子名義上是揚州府處死的,他‘死而複生’,揚州府未必脫得了乾係。我們若說為王麻子而來,不僅暴露了意圖,對方還會有針對性地銷毀線索。倒不如偷偷摸摸潛進去,若不被發現最好,若被發現,他們不知我們目的,就會自亂陣腳。到時候看他們下一步動作,就知道揚州府同這起案子有沒有關係了。”“有道理,而且我早聽過江湖故事,高手如雲,行俠仗義,官府都沒轍。”陸昱摩拳擦掌,露出向往之色,“今日終於可以體驗一把了。”長孫遺策苦口婆心:“市井傳奇不足為信,殿下身為皇室貴胄,夜闖官府成何體統?且不說違背律法,萬一被府兵察覺,輕則暴露行蹤,重則造成誤傷。殿下萬金之軀,若是不慎有個三長兩短,頭破血流,缺胳膊少腿……”“打住,”聽著走向越來越不對,陸昱連忙道,“休要咒我!”長孫遺策麵無表情看著他。蒼瀾扶著陸昱肩捧腹大笑:“我以為長孫你是個正人君子,誰知也會損人。”“還不是跟你學的。”陸昱打掉他的手,“那我們今日隻去查探一下地形,回來再商議下一步動作?”畢竟闖內堂風險太大,他也不敢貿然行動。“可是一旦下雨,你們的行動會受阻。”長孫遺策擔憂。“禍福相倚,我們行動不便,其他人也會放鬆警惕。畢竟沒有多少賊同我們一樣兢兢業業。”蒼瀾笑道。長孫遺策終是拿兩人無可奈何:“早去早回。”是夜,黑雲壓頂。大戶人家值守的仆從們瞅準馬上要下雨,便早早從崗位上撤下,將屋門一鎖,三五成群圍在桌邊,趁著這半夜閒暇偷玩一會兒。“什麼動靜?”桌邊的人抬起頭來,“你們剛剛有沒有聽到房頂上有聲音?”然而他的聲音緊接著就被一片興奮的叫好聲蓋過,離他最近的那個人剛糊了一把,正伸手將桌上銅錢幣攬到自己麵前,叮呤咣啷的金屬聲好不清脆,根本沒有人管他說了什麼。“媽的老王你準是出千了,彆得意太早,爺爺下把叫你輸的連褲子都不剩!”這人立刻忘了自己方才的疑問,重新投入牌局。“下雨了。”陸昱感覺到雨點子砸在他的臉上,對蒼瀾道,“你去那邊,這邊交給我,記好各處位置,快去快回。”他說完便從牆頭跳下去,躡手躡腳穿過院落,在心中勾勒出整座府衙的形狀。四下無聲,聲在樹間,仿佛無數人在陰暗處竊竊私語。他忽然產生了自己還在宮中的錯覺,仿佛在沿著筆直的宮道奔跑,就可以跑出所有人的視野。可無論他怎麼跑,都會被高高的宮牆擋住去路,那些竊竊私語最終還是會抓住他。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聽見屋頂上傳來打鬥的聲音。幾個院落之外人聲喧囂,伴著雜亂的腳步。他暗道不好,急忙翻上屋頂,看到蒼瀾正與一黑衣人纏鬥。黑衣人右手長刀,左手短匕,快速攻向蒼瀾。蒼瀾萬沒料到還有其他腦子被門擠了的家夥,趕著這樣的天氣出門做賊,此時兩手空空,連武器都沒有帶。情急之下隻能向後仰倒,“哧溜”從下方滑出對方的攻擊範圍,隨即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封住對方去路。陸昱見遠處已有舉著火把的衛兵往這邊而來,橙紅色的光芒在燈籠裡閃爍,仿佛隨時就要被雨點子澆滅。他急忙吼道:“住手!”對戰的兩人這才意識到驚動了府兵。刷的一下分到兩邊,像犯了錯的小孩一樣老老實實站著。“糟,大事不妙。”蒼瀾攤手。陸昱苦笑,這次被發現了,下次再來可就難咯。“他們在那兒,快放箭,彆讓他們逃了!”屋前屋後都被包圍起來,儘管隔著雨幕,領頭的人雙手叉腰,聲音嘹亮,中氣十足,堪比宮裡喊“皇上駕到”的太監。淩空亂箭飛來,三人隻好同時撲倒在屋頂上,一動也不敢動,待得一陣箭雨過去,底下衛士換箭空檔,黑衣人就勢往邊上一滾,翻身便想跑。陸蒼兩人怎麼可能讓他得逞,同時伸腿勾住黑衣人的腳踝,將他死死釘在原地,陸昱還抬起另一條腿直踹對方膝窩,黑衣人措手不及,差點被絆倒在地。“想跑?沒那麼……容易!”陸昱跳了起來,直取黑衣人的麵門。蒼瀾也改守為攻,雙手撐地,伸腿掃向敵人下盤。黑衣人同時應對兩人襲擊,力不從心,逐漸疲態,眼見府兵將屋子包圍,心內越發焦躁,眼見陸昱又一次欺近,忍不住怒喝:“滾開!”陸昱聽到聲音,動作一滯:“女的?”蒼瀾動作未停,欺身向前,作勢要揭對方麵罩。女人被他纏得急了,下邊伸腿絆他,手上同時抽出短匕。“等等……當心!”陸昱衝二人大喊,從後將蒼瀾撲倒在地。蒼瀾在同時采取了動作,隻抓住女人用力肩膀,帶著她一起向右倒去。女人本能地刺出短匕,蒼瀾來不及躲開,隻能用左臂護住要害。刃尖割斷腕上紅繩,撕筋裂肉而下,插進他臂彎處,鮮血洶湧。第二撥飛箭穿透重重雨幕破空而來,三人趴在屋簷上不敢起身。蒼瀾拉著女人撲倒時抽出了對方腰間長刀,擋掉飛來的一枝利箭,又將刀拋給了陸昱。此時他不禁感謝起出師之前的那個小丫頭了,若不是她從前總喜歡背後偷襲,如今自己也不會這麼得心應手,並且見慣不驚。“大人,箭全被他們擋掉了!”“該死,去搬梯子來,我就不信他們能一直賴在上麵!”黑衣人坐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將匕首插回了腰間。她意識到在剛剛飛箭襲來的瞬間,蒼瀾其實救了自己。“傷得怎麼樣?”陸昱揮刀斬斷最後幾支箭枝,手腳並用爬到蒼瀾身邊。“萬幸骨頭沒斷。”蒼瀾試著活動手腕,疼得吸了口氣。他撕下被割破的衣袖,胡亂纏了兩圈。其實包不包紮沒什麼兩樣,他們幾個早被大雨淋得透濕,根本止不住血。“他們正在往這搬梯子,我們得趕快離開。若是驚動了城中巡防軍,那可插翅也難飛了!”陸昱快速說道。他才剛到揚州一天,可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往那邊走。”女人終於開口了,遙遙指向黑夜中的一個方向,“那邊沒有角門,家丁要追我們隻能繞路。”她見陸昱和蒼瀾沒有動作,自己站了起來:“我反正要逃了,你們愛跟不跟。”蒼瀾和陸昱趕緊跟上女子步伐。三個人從這個屋頂跳到另一個屋頂,翻過牆頭來到大街上,又跳上了另一戶的圍牆,貓著腰在牆上行走。都是標準的采花賊模樣。“他們在那裡,彆讓他們跑了!”家丁搬著梯子在後麵趕。“來的也太快了吧?!”陸昱皺眉。這時,先頭的人已經將梯子搭到圍牆上,陸續從牆內翻出來,剩下的人也從偏門追了出來。“你還有什麼後手嗎?”蒼瀾回看女子。“沒。”女子搖頭。“那怎麼辦?”“跑。”三個人使出所有力氣在街上狂奔,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老街。老街是舊城遺留下的幾條街道,這裡破敗荒涼,街側立著破敗的房屋,屋前堆滿無處安放的磚瓦泥沙。三十多年前天下大亂,揚州城幾番受難,大半城郭損毀。後天下初定,知府親自監工,重建城郭,將過往的血淚埋藏進腳下土地。重建中清理出來的廢墟,和新建時餘下的無用建材,一時運不出去,就隨意堆在這幾條街上,久而久之被人稱作“老街”。“我們現在往哪走?”陸昱問。他正盯著老街深處,那裡漆黑一片,仿佛野獸張著血盆大口,準備吞掉所有送上門的獵物。這讓他很不舒服,好像隨時要走入一個陷阱之中。“我怎麼知道,”女子坦然回應,“我也是第一次來。”三個人靜悄悄地往裡走,周圍隱隱傳來粗俗的叫罵聲,敲打碗盆的清脆響聲,還有女人的笑聲和哭聲。這裡荒廢已久,無人看管,久而久之成為了流浪漢與不法之徒的棲身之所。說不定此時正有無數雙眼睛從一道道縫隙中暗暗窺視。陸昱三人七拐八拐,拐進了一家院子。外頭的籬笆牆塌了一半,恰好撐住了茅屋的一麵牆,使歪斜的屋子不至於立刻塌掉。忽然最近旁邊的門板有一絲響動,似乎有人把眼睛貼在了門縫上。女人當機立斷,一腳踹開大門,揮手招呼兩人進去。屋內傳來一股潮濕腐爛的氣味,陸昱皺眉,本能地抗拒,然而蒼瀾從後麵推他:“愣著乾什麼,趕緊進去啊!”他來不及多想,立刻衝了進去。屋內那人嚇了一跳,向後跌坐在地上,連帶著撞翻了身後正沸騰著的一口小鍋。蒼瀾眼疾手快拉了一那人一把,才沒讓他被燙傷。可鍋就沒那麼好運了,它打著旋兒飛出去一段距離,扣在地上,菜湯淅淅瀝瀝流了出來,泡的發軟的幾片菜葉子也全掉在地上。陸昱厭惡地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往旁邊邁了一步。屋內那人驚惶失措,對著三人噗通跪下去:“各位大俠有話好好說我一沒錢二沒色還望大俠饒我一命!”借著一星慘淡燭光,陸昱立刻認出那人的臉,脫口而出道:“是你?”屋內陳衡眯起眼:“我們見過?”陳衡萬萬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趕在大雨來臨前尋了一個住處,剛剛安頓下來,卻有三個窮凶極惡的蒙麵人從天而降,踢翻了他到嘴的晚飯。也許阿牛說得對,外麵的世界果然不是那麼好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