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裡不時飄來讓人心顫的慘叫聲,灌入沈白耳中,其中沒有張潯的聲音。常人有愛恨癡嗔,而這方士向來少了一味常人感情,連受酷刑時都沉默如斯。是什麼樣的經曆,才造就了他這樣的人?“進去!”張潯再被獄卒拖回牢房時,滿身的血痕,噗通倒地低低喘息,沈白看著不忍,找些水,慢慢地喂給他。他將黏在張潯傷口上的碎布料慢慢扯下,一聲悶哼入耳,張潯無力地抓住他的手腕,低聲道:“彆碰……”“你懂醫術,還不知道麼?”沈白動作停頓,“衣料黏在傷口上,容易感染。”“我早知自己的命留不得,藥方之事也無果,既是將死之人,子雅,你又何苦回來照顧我。”張潯沙啞出聲,他語速微促,隨後又一陣咳嗽。沈白張了張嘴,苦笑一下。他該怎麼跟張潯解釋,自己回來的初衷,隻不過是赴約來取冊子?張潯卻仿佛料到他心中所想,斷斷續續道:“那冊子……我已買通獄卒,讓他帶去外麵了,你出去之後……去京城北市十二坊,登科巷儘頭那座舊宅子裡……”“好,我……”沈白將這個地址牢記於心,輕聲道,“我再送你最後一程吧。”張潯慢慢點頭。天牢歸於沉寂,偶爾有人發出一兩聲歎息,亦有剛受審的人犯,不時發出呻吟。數日後,近午時。菜市口前從未有過的熱鬨,百姓們鬨鬨嚷嚷著擠在刑台下,男男女女臉上皆洋溢著激動之色,如同盛大的集會。“哎,今個兒咋這麼熱鬨?要斬誰?”“哎呦兄台,你真是消息不通,今天要斬的可是那毒士!”“啊!那妖人?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有人感謝上蒼,有人當眾跪地喜極而泣,有人高頌陛下英明,還有無數高聲痛罵毒士者,將數年來的積鬱一並發泄出來。更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位監斬官的身上,在百姓們眼裡,那位威嚴坐在上方的大人儼然是神仙再世,熠熠發著金光。監斬官沒空接受百姓們的崇拜,他遠遠地張望人群,盼著押送人犯的囚車早些過來,結束這場問斬。他此時的心情絕沒有表麵這般風平浪靜,相反滿肚子問號。朝廷問斬,是為民憤找個宣泄口,方士早晚得斬,可玉盤成效未定,現在就斬,是不是為時尚早了些?皇上近來是有些糊塗了,竟急急套上個“私藏玉璽”之罪,特意加急要斬方士,審問都未審多久,實在蹊蹺,不知斬完會不會後悔?況且,他先前聽官場朋友提起過,這方士似乎曾與蘇相有過一段私交,蘇相時常找他求方問藥……想著想著,監斬官不由自主咽了下唾沫。皇上下令加急斬方士時,蘇相恰巧出京辦事去了,聽說半路遇到匪人,未能及時趕回。不然以這位大人的性子,憑著如簧巧舌,找個理由,從皇帝老兒手裡暫時保下一個罪人,留條命,等到萬事大吉再斬,也不是不可能。老了,老了,皇帝真是老糊塗了,這就急著殺功臣了。此番監斬,萬不要出什麼岔子就好,他隻是個派來監斬的,並不想深究這檔子事兒。滿城歡呼聲有多震天,天牢裡此時就有多沉寂。牢房裡的兩個人靜靜坐在塵土裡,等待死亡步步逼近。本朝律法,死刑犯的最後一頓飯都是好酒好菜,人犯們吃完這最後一頓再上路去,傳說沒吃飽就上路之人,會化作惡鬼徘徊。沈白五臟廟發空,肚子咕咕亂叫,他抬眼看看張潯,對方消瘦得嚇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張潯惡名滔天,沒等來獄卒送飯,看來連最後一頓飯也被他們扣下了。“時辰已到,走吧。”獄卒推開牢門,冷冷道。“慢著。”沈白忽然想到什麼,在獄卒不耐煩的目光裡,他從衣襟裡摸出一個熟雞蛋,遞給張潯,“我昨晚藏下的。”張潯接過去,像是接過易碎的珍寶:“謝謝,子雅。”“吃吧,我也要走了,不能陪你。”沈白苦澀笑道:“咱們……就此彆過。”“就此彆過,子……”張潯捧著雞蛋,低低改口,“沈白。”沈白微怔。他難得地叫對了自己的名字。沈白彆開眼,勉強勾勾唇:“到時台下那個穿麻布白衣的就是我,記住了。你惡名這麼重,想必沒人願意給你送葬……哪怕隻有我一個也好。”【小白白,冊子到手沒?走了走了!】胖子的聲音傳入耳中,沈白的視線漸漸模糊,重歸局裡之前,他隱約看見張潯在黑暗裡抬起頭,朝自己笑了一下。他的笑不同往日,滿眼悲傷,但沈白看不太清。彆了,張潯。彆了,方士。“喂,小白,小白白?”沈白聽著胖子深情的呼喚,躺在儀器裡緩緩睜開眼,看著四周的現代熒屏、進進出出的特工們與屏幕裡跳躍閃爍的代碼,有些迷糊。他的思維尚停留在生離死彆的悲傷中,胖子善解人意地遞過來一杯水,沈白仰頭幾大口喝下,這才清醒些。“成功了不?冊子呢?啊對了,局長說給你休假……”胖子話還沒說完,忽然被沈白重重一拍肩,急切打斷:“快,給我找一件麻布長衣,白色的!”“哎……”胖子抓抓頭發,“麻布白衣?還要長的?這不是古人穿的喪服嘛?不吉利……”沈白篤定地點頭:“對,就是喪服,冊子還差一步到手,我有事辦。”胖子被他崇高的職業精神感動,從了,一溜小跑找來衣物假發全套裝備。老秦也是,小白也是,局長找來的這些小年輕啊,果然跟他本人一個樣,個個都是工作狂。剛把衣物遞給沈白,胖子聽見後方傳來風衣墨鏡男的怒吼:“死胖子,你是不是又把小爺的煙扔了!”“我冤枉啊!胖子高呼,“局長讓的,局長不讓在局裡抽煙!大家也一致覺得你還是戒煙比較好,不信你問小白……”他一回頭,這小子已迅速換好白衣,摸起銅鏡,丟下他,跑了。利貞十四年,初春。在百姓們激動的議論聲裡,那兩個犯人被緩緩押上刑台。劊子手一口酒噴在刀上,手起刀落,血液飛濺,萬民歡呼。無人注意那方士最後的目光,定定落在人群的某個角落。——白衣書生冷靜地站在震耳的狂呼聲中,仰頭與那方士遙遙對視,在手起刀落的那一瞬間,忽然閉上眼睛。正如史書記載,張潯的確死在了這一日。書生轉身離去,沒有回頭,亦無人注意他,如一滴水消逝在汪洋,徑自將震天的喝彩聲甩在身後。京城北市十二坊,登科巷。這巷子已經許久沒有外人踏入一步了。在幾個玩耍孩童們好奇的目光裡,一個陌生的白衣書生邁入了巷子裡,往深處走去。他走得不快不慢,卻目標明確,不像信步闖入這裡。有個老漢坐在自家門口搖扇,書生停下來,彬彬有禮地問:“請問這深處可有一處舊宅?”“舊宅?有倒是有,不過早就沒人住了,隻剩個老門房看管。”老漢一抬眼皮,恍然大悟,“啊……年輕人,你是來參觀狀元老爺這舊宅,想沾沾文曲星福氣吧?”“狀元老爺?”“那宅子裡出過個狀元老爺,如今早就是大官嘍。”老漢絮絮叨叨,“咱們這巷子,也就當年風光那麼一時……”“多謝。”書生點點頭,往巷子儘頭走去,幾個未出閣的姑娘踮起腳,從自家牆頭後偷偷地瞧,看清書生清秀的臉,滿麵嬌羞地扭過頭。這裡果然有一戶絲毫不出奇的舊宅,透著貧寒,想必正是張潯所說之處了。他正要叩門,那陳舊的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後麵露出一張垂老的臉來,是個彎腰駝背的老門房:“你……是來取那東西的吧?”“是。”“進來吧……自己去屋裡找。”沈白邁進院裡,小心地邁過橫七豎八的碎石,左右環顧,東西廂房像是有過人煙的樣子,便先往東廂房走去。屋裡陳物映入眼中,滿屋書卷與落塵的筆墨紙硯,床帳裡擺著木枕,人睡在上麵,稍微一翻身便可驚醒,可見原主人有多勤奮,像是個苦讀的試子,想必就是那位“狀元老爺”了。莫非張潯認識這位故人?沈白在屋裡轉了一圈,又細細尋了桌案,未看見有冊子,卻發現了原主人使用過的宣紙。墨跡瘦勁清峻,暗藏遒勁,文辭不卑不亢,引人驚歎。沈白從這些文字中,依稀看見當年那試子伏案夜讀的模樣,必定是個同字跡般雋秀的人。落款,蘇鷓。沈白手一抖,腦海裡隨即浮現宮宴之上,那個不卑不亢的權臣側影,果然十分吻合,驚得他險些把紙拋出去。這位狀元郎,是當年的蘇鷓?蘇相!早聽說蘇鷓此人身世神秘,氣度若高門子弟,卻沒想到原來這般清貧。他和張潯,又有什麼關係?沈白又推開西廂房的門,滿屋藥方映入目,角落裡還散著些乾枯的草藥。櫃裡放著幾件舊衣物,少年體型。莫非張潯曾經也住在這裡?沈白查看四周,果然在桌案上發現那冊子。他拿起冊子,疑惑地問老門房:“這裡曾經有兩人合住?”老門房緩緩點頭:“狀元老爺未高中時,曾和一少年搬來同住。”“他們是什麼關係?”“老朽也不知,又不像親人……大抵是好友吧,後來老爺高中,那少年也就不見了。”那少年,莫非是……沈白信手拿起屋裡一卷書冊翻開,果然是張潯的筆跡,比起如今略顯青澀,儼然是少年時落筆。果然是張潯!他隻知道蘇鷓與張潯有來往,卻沒想到,兩人的來往竟如此密切!望著屋裡故人生活過的痕跡,沈白一時理不清頭緒,決定先看看張潯當做寶貝不離手的冊子。冊子的書頁泛黃且脆,需小心翻閱,一行行小字入目,是張潯平生研究的藥方。那些被道道劃去的藥名,都是試驗過的“最後一味藥材”,翻到最後,隻剩下最末幾頁未被劃去,看來是未來得及試驗的藥材。若再給他數年,是否就能順利試完這些藥材?可天下草藥何其繁多,縱然他日夜不休,幾輩子也試不完,哪來的時間嘗試過前頭這麼多?沈白繼續往下翻。年號日月對應著一行行記載,重要的事件以朱砂圈起。果然同他當時偷看的內容相似,用白話文翻譯過來,正是記載了許多發生的事,像是有什麼人站在張潯的生命儘頭,提筆回頭,將他人生中的一幕幕都記錄下來。是誰給他記的這些?莫非局裡有叛徒?可這字跡,分明是張潯自己的字跡……承天二十年,家破,子雅相救,數日後遇蘇鷓收留。利貞九年,子雅歸,尋東郊秘寶(河道東南處,石刻機關,同行人等:龍大、龍二……)攜子雅入宮。利貞十二年,李坤送玉入宮。其中還零星地夾雜著些“子雅愛吃豆腐”諸類的語句。沈白啞然失笑。故人寡言的身影恍惚浮現,透過字裡行間,倔強地看著他。沈白笑著笑著,鼻子忽然一酸,視線不覺間已經模糊。於某年某月不經意的憶起那影子,伸手去撈,隻撈得一場水中月,最能傷煞人心。……最後一行,字跡戛然而止。利貞十四年,皇上降罪,蘇相於京外遇匪,未回京相救,切記將此書傳給子雅。末尾竟是封信,寫給沈白。沈白將信逐字譯成白話文。“懇啟者:我少時家門遭遇毒害,從此渾渾噩噩過活,形同皮囊,唯願喚回至親神智,以此反複試藥,輪回無邊,虛虛實實間竟恍若黃粱一夢,已不能明辨善惡,但自知每次難逃一死,隻求實現救親夙願。若我仍未尋得藥方,請你再逆轉年月,將此書交給承天二十年的我,讓他繼續試遍世間藥材。張潯手肅。”為逆轉親人的生死而奔波,反反複複,輪回無邊……試遍世間藥材……沈白想起張潯煉藥時的情景,每失敗一次,便在冊上劃掉個藥名。荒唐離奇的事實在他眼前展開。莫非……每個張潯,都曾在一次次煉藥中度過這短暫的人生,於利貞十四年的今日被賜死,然後讓“子雅”帶著冊子穿越過去,交給年幼時的張潯。至此,無限循環。在重重疊疊、無休無止的時空長河中,每一個張潯,都會遇到每一個沈白。沈白雙手微微顫抖,他心中殘餘的懷疑,被最末頁的證明嘩啦一聲擊碎。——最末頁下方,印著無數乾涸的血手指印,最近的、已經乾涸的、隱隱約約隻能顯個血跡的……重疊交織,印滿紙頁。最近的那個手印,不超過兩日。每一個張潯,都曾印下手印作證,包括今日被他目送著上刑場的這個張潯。回想張潯未卜先知的能力,回想他仿佛早已望穿命運的目光,他低低的無奈苦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沈白茫茫然地抬起頭。曆史與命運,是否真是注定好的、一次次重演?巨大的渺小感將他吞沒,那是“命運”這個詞予人最深的恐懼,讓他想直接帶著冊子回局裡去,遠遠逃開,逃離利貞年間的曆史,逃離被張潯指定好的命運。他可以不顧一切地回去,甚至可以丟下這冊子裝作不知道……千千萬萬條路,等待他向其中某一條邁步。命運可是規定好的?向來不是。命運予你岔路,命運又早已料到你還是會說服自己、指引自己,冥冥中走向那一條,且堅定不悔,這就是所謂宿命。命運是否可以違抗?向來可以。但你難以違抗自己。正如同,張潯明知自己可以扔掉冊子,逃開這規定好的命運,他卻毅然決定接手實驗,繼續這條漫漫的救親之路,直到試遍藥材。亦如同每一次沈白都會選擇幫他。試遍藥材……沈白腦中靈光一閃,嘩啦啦翻動著冊子。張潯的輪回,注定不會是無限循環!冊子上的藥材隻剩下寥寥數頁,冊子結束,也是結束循環的條件。若再來一遍,試遍世間藥材,能否尋到一味救親亦救己的藥方?若蘇相及時回京,能否保全方士一命?沈白決定衝動一回——在他將冊子上的藥方複印一遍,交給局裡之後。“胖子,我待會兒去一趟承天二十年,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