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天氣一夕間蕭瑟下來。大優集團會議室裡,員工們坐得齊整,專注聆聽著總監的新項目展示。空調呼出的暖氣充盈了整個會議室,鄭沾衣於講話間隙,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她比常人怕冷,出門時穿了大衣加毛衣,腳下踩著一雙過膝長筒靴,頭發鬆散地垂在肩上。若細看,會發覺她額前與耳後的發已經微微濕了。這一場會議從上午九點開到快十一點,講了將近兩個小時,才接近尾聲。“同事們,這個項目,老總和我簽了對賭。”看了看,部門的人已經對這她提出的新策劃案充滿信心,個個臉上都洋溢著激情與乾勁。鄭沾衣回頭適時地說了一句,引起一片嘩然。對賭是大優的公司文化。某個部門的員工提出一個任務,老板視任務完成艱難度答應一項獎勵,在年末時兌現,比如一輛奧迪、一筆不菲的獎金。反之,若任務未完成,則整個部門的人都要接受老板給出的懲罰。去年,就有一個部門因為沒有完成對賭,在大冬天零下十幾度的河水中,表演了一回冬泳。“天呐,沾衣姐要帶我們飛了嗎?”兩個剛進公司的小姑娘坐在桌尾,小聲議論道,麵上是掩不住的興奮與期待。畢竟,整個創意部裡,台上這個年紀輕輕就坐到總監位置的姑娘,其能力與實力不容置疑。鄭沾衣進公司五年,業績年年部門第一,放眼整個公司同樣年紀的人,也就隻有銷售部的王鑫,借著超乎尋常的口才和可愛的外表,堪堪與她打了個平手。“聽說咱們去年贏了十台Mac,不知這次賭的是什麼?”其中一個姑娘小劉,看著前麵老員工電腦外殼上清一色的蘋果標誌,眼裡的光都要放出來了。鄭沾衣對這個效果很滿意。她笑著喝了口水,按了一下手中的遙控筆,播放下一張PPT。如果不出意外,三個月搞定這個項目沒有問題。到時,她就和同事商量一下,將賭來的獎金一部分捐給流浪寵物收容所。若實在不行,就自己掏腰包墊上。鄭沾衣望著PPT,眼角劃過一絲笑,當時在黃河邊撿到那隻流浪貓,將渾身傷痕的它送到收容所,看到門口那個尋求捐款的告示,在捐贈協議上大筆一揮簽下名字的人,可是她自己。她當初畢業工作,夢想是開一家貓咪咖啡館。連那個人都笑自己,心太軟又太理想。“沾衣,想想你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以後不如一起讀博,一輩子都留在校園裡吧?”夕陽籠罩空空蕩蕩的教室,李逸站在講台上,笑著對她說。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眉宇乾淨又清澈。那時,鄭沾衣是答了一句“好的”。有一瞬的思緒飄得遠了。她回過神來,接著講了下去。項目規劃已經做得很詳細,接下來隻需要同事們各自分工,按部就班落實。會議結束後,鄭沾衣一口喝儘保溫杯中的水,取下搭在椅背上的圍巾,最後一個走出會議室。前幾天創意部麵試了個新人,她正好出差沒見到。算了算,今天剛好是新員工來公司報道的日子。回到辦公室,前台電話適時地響起,讓鄭沾衣去樓下領人。電梯緩緩降落,鄭沾衣腦海裡迅速回顧了一遍這位新同事的資料。男,二十四歲,日本留學,有知名企業實習經驗。看來是個能力不錯的新人呢。鄭沾衣往電梯上看了兩眼,倒映出一個長發溫婉的女子,然而隻有了解的人才知道她對待工作是何等苛刻而嚴厲。正想著,電梯門“叮”一聲開了。鄭沾衣微微一愣。前方。一個青年坐在沙發上,身體微微前傾,正玩著手裡的手機。從後麵看去,他穿著青灰色長風衣,露出的一截脖頸修長且白,背影有種乖巧的感覺。哇!這與她設想的精英形象不太符合呢。前台小姐姐朝鄭沾衣投來一個微笑,那青年察覺到,站起來就要回頭。隨著這一個起身的動作,像是一叢筆直的竹忽而隨風搖曳了一下,說不出的隨意悠然。鄭沾衣自己也未察覺,她居然為這一起身的風采所驚。陸景閒在大廳等了兩個小時。他一大早前來報道,卻聽說創意部正在開會,是怎樣的會議要開一上午?正好前台小姐姐與他閒聊,說起創意部的總監。“沾衣姐咩,她可創下了公司加班出差的記錄哎,有一回在公司打地鋪做一個項目,簡直是超人。”彼時的鄭沾衣尚不知,這個年輕的小鮮肉,已經在兩個小時的等待中,把她腦補為雷厲風行、事兒多、沒人性、老、更年期的集合體。陸景閒自然而然地回頭,忽然眼前一亮。電梯口立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打扮得文藝慵懶。她長得不算十分美,但一雙眼睛顧盼靈動,尤其此刻這眼正盯著他,幾縷欣賞與好感無法掩蓋。不知為何,陸景閒居然愣住了那裡,怔怔望著眼前這個人。猝不及防被抓了個現行,鄭沾衣麵上一紅。隨即收斂了一閃而過的窘迫,擺出無懈可擊的職場姿態,走到陸景閒麵前。“你好,我是創意部總監鄭沾衣,代表創意部所有人,歡迎這麼帥的小鮮肉加入。”她說這話時,耳朵下麵兩個大耳環一搖一擺,笑得眸子彎起,看著知性又優雅。為了達到在客氣中真誠的效果,鄭沾衣還伸出了手,朝他眨眨眼。“總監好,我叫陸景閒,請多多指教。”他微微低頭,嗓音有些黏膩,神色帶著幾分羞澀,用明亮的眸子怯怯看著她。陸景閒站在她麵前,身高大概有一米八,鄭沾衣踩著平底鞋,比他下巴略高。將陸景閒介紹給部門同事,不免引起一陣嘩動。尤其是小劉和小薑,在那裡說了半天悄悄話。下午回到辦公室,手頭暫時沒有要做的工作,鄭沾衣躺在椅子裡,打開支付寶刷了起來。她看看附近有什麼好吃的,打算下班後好好吃一頓,然後約基友汪晴看場電影。敲門聲忽然響起。“沾衣姐在嗎?”陸景閒的嗓音從門外傳來。一身長風衣的陸景閒,邁著大長腿走過來的樣子格外吸睛,鄭沾衣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有氣質的年輕人了,心裡的癡漢蠢蠢欲動,麵上卻微微笑著,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令鄭沾衣吃驚的是,陸景閒提出要和小薑一個組,完成這次的項目。他們這次打算搞一個愛心活動,選一部分產品,在裡麵放上貓咪貼紙。集齊二十個不同貼紙,就可以獲贈一個貓咪抱枕。最後還會在集齊貼紙的人裡麵嚴格挑選出五十名愛心人士,在寵物收容所領養一隻貓咪。小薑那個組負責宣傳文案的撰寫。“沾衣姐,可以把文案交給我來做嗎?”陸景閒翩翩然一坐,禮貌看著她。創意部兩個新人,小薑和小劉。鄭沾衣真怕小劉會愛上陸景閒。小薑和小劉一起進公司,兩個人平時無話不談,但性格卻大相徑庭。一個直爽大方,一個心思細膩。以鄭沾衣多年混跡網絡、飽覽國內外戲劇的經驗來看,像小劉這種女孩,最容易受到性情溫和男人的蠱惑。為了部門的發展和對賭獎金,陸景閒此舉真是再好不過了。“你真的想好了嗎?文案需要與其他人溝通,有時候得修改許多遍,是一份對耐心和細致要求極高的工作。”儘管如此,鄭沾衣還是把基本要求說了出來。陸景閒靦腆地笑了笑。“請您放心,我會十分努力的。”真乖。鄭沾衣心想,笑著朝他眨了眨眼:“期待你噢!”而陸景閒亦是起身,輕輕點頭,轉身時眼神帶了幾分笑意,關上門走了出去。周五下班會比平日早些。桌上的手機忽然響起來,來電頁麵跳入眼簾。三姑。兩個大字。這五年來,她的年齡從二十三跳到二十八,三姑介紹的相親對象加起來,幾乎是她年齡倒過來念的那個數字。所謂相親,其實婚姻的成分很少,三姑有人脈需要維持,就把她這個工作相貌還過得去的侄女推到台上。“你就當幫三姑一個忙啦,給你介紹的這些人,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早幾年,鄭沾衣倒是樂於幫忙。那些相親對象都有不錯的素質,其中不乏和她一樣處境,有幾個後來還成為了朋友。但這時,鄭沾衣望著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心裡止不住地失落。她已經二十八歲了,連男朋友都沒有。幾個月前的七夕,基友汪晴和中學同學在一起了,兜兜轉轉許多年,汪晴身邊總有個無論何時都能馬上出現的人,而自己依然孑然一身。“喂,三姑。”鄭沾衣接起電話。“哎,沾衣,快下班了嗎?最近累壞了吧。”三姑關切的聲音傳來,“今天晚上有事沒?”得到肯定答複後,三姑又道:“來一起吃個飯,我有個朋友的兒子最近回國了,學曆高,性情好,關鍵是人還長得帥,人家年紀比你小,也不介意。”隔著電話,鄭沾衣都能想象三姑急切的樣子。前些年相親就是相親,但最近,三姑是真的為她的終身大事著急了。“好。”鄭沾衣苦笑著,“最近天涼,三姑注意身體,晚上見。”為了不讓遠在家鄉的父母擔心,她不得不認真赴每一場相親。就當有人請吃飯了。鄭沾衣自己在市中心買了套房子,兩室一廳,麵積不算大,但位置佳。小區的安保工作做得十分好,當初,鄭沾衣就是看中這一點,才咬咬牙掏腰包將其買了下來。一間臥室被她改造成了書房,裡麵擺放了一個高大的書架,書房中心鋪了一張地毯,許多個周末,她就是在地毯上邊打滾邊看書邊聽歌。衣櫥裡的衣服一大半是那種又寬又長的森女係,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被她甩了出來,最終挑了毛衣搭裙子。時間離約定的還有半個多小時,鄭沾衣打扮完畢,點開微博。她仔細看了一遍文章下麵的評論,挑了幾個有意思的回複。鄭沾衣玩一款手機遊戲《陰陽師》,那個遊戲的同人作品很多,她也在微博上連載了一篇,吸引了不少讀者。剛回複完,就彈出了新消息。剛才回複的人又回了她。“大大,很閒嘛?居然在玩微博。”鄭沾衣回:“emmmm,我馬上要去相親了,希望對方不會太奇葩。”她看了一眼時間,居然已經過去十分鐘了,匆匆忙忙穿鞋下樓。那個人給他回了個“微笑”的表情,搞得鄭沾衣一臉莫名其妙。確定自己沒看錯人,這就是那個在她剛開通微博時就關注了自己,經常潛水,偶爾評論的“鏡中仙”。明明感覺是個內向乖巧的人,怎麼這麼傲嬌,鄭沾衣哭笑不得。坐上車,鄭沾衣朝三姑說的飯店飛奔而去。“學曆高,性情好,長得帥,”一路上,她想起三姑口中吐出的三個詞語,不僅失笑,不受控製地,腦海裡浮現出一個人的麵容。隻因為,那個人完全符合這三點。李逸。當初在法學院讀書時的師兄,如今兩袖清風的法官。她長這麼大,性子一直是想乾什麼就乾,想要的東西就去追,實在追不上也能很乾脆地斷了心思。唯獨對李逸這個人,是剪不斷,理還亂,一塌糊塗。她敬仰他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但人家心裡,裝著太多家國天下的東西。鄭沾衣也不是個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人,更何況,她自己也不確定,在李逸心裡,她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自從五年前,鄭沾衣讀完社會法研究生畢業,沒有按照答應李逸的那樣,繼續讀博,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就已經有些遠了。手機提示音恰恰響起,三姑發來微信問她到哪了。“這個姓陸的小年輕,人真不錯,又禮貌又會講話,往那一坐,都叫人心裡特舒坦。”三姑發來長長一段話,以鄭沾衣對三姑的了解,像她這麼精明要強的女人,誇人誇得這麼不帶含糊,看來是真的很欣賞對方。鄭沾衣微微有些恍惚,或許她真的會就這樣相親結婚,過平淡無奇的日子,與年少時的夢想背道而馳。等等!鄭沾衣忽然心頭一緊,意識到了什麼似的。不對。她緊緊盯著那句話:姓陸的小年輕!有個朋友的兒子回國了……年紀比你小!一串信息連接起來,叫她不得不多想。會不會是,那個,那個陸景閒?他也姓陸,年輕,回國。回想起白日裡兩人在辦公室那一番交鋒,陸景閒絕對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麼單純無害。重點是,相親相到下屬,人生要不要這麼離奇?想到這個可能性的鄭沾衣,隻能在出租車上左顧右盼,坐立不安,心裡祈禱了一萬遍不要。司機師傅從鏡子裡看了他一眼,一臉懵逼。到了飯店,鄭沾衣迫不及待地衝下了車,呼吸了幾口初秋的空氣,打開手機相機理了理頭發,故意使自己冷靜下來,緩步走了進去。服務生引著她穿過大廳,最終停在一個位置前。從鄭沾衣的角度,就隻能看到三姑麵對著自己,正抬頭和對麵的人交談什麼。“三姑。”她優雅上前,柔聲道了一句。同時回頭,和對麵的兩個人打招呼。一抬眼,正對上一雙晶亮的眸子,那人薄薄的唇抿起一個弧度,似笑非笑。不是一個陌生的男子,正是她見過的,陸景閒。他換了件黑色長風衣,配了高領毛衣,襯得整個人修長挺拔,又多了幾分沉穩。白淨的臉龐泛了奇妙的笑意,朝她看來。一時間,鄭沾衣有種奇怪的感覺。這一幕像極了白日在公司,她在背後看他,而他忽然回頭,正好捕捉到她的目光。此時,兩個人換了過來,她雖然早已心理準備,但轉頭時,仍然見到了坐在那裡的陸景閒,用洞悉一切的眼光看她。“你好,我是陸景閒。”這時,陸景閒已經站了起來,他麵上那種笑意早已不見,換上禮貌的笑容,對著她伸出了手,仿佛兩個人隻是初次見麵。小樣,反應還挺快,要是在這個時候雙方家長發現兩個人是同事就太尷尬了。鄭沾衣也微笑著伸出手,一碰即離,同時向陸景閒旁邊的阿姨打了招呼。如果她沒有猜錯,這應該是陸景閒的母親。“抱歉,久等了。”坐下後,鄭沾衣才道了一句。“沒事,我們也剛到。”陸景閒輕聲道。然而,三姑來的時候陸景閒母子已經在這裡了,鄭沾衣又比她晚來了十幾分鐘。陸景閒拿起桌上的菜單,遞給鄭沾衣。“你們年輕人看著點,我和你阿姨都吃過了,坐一會兒就走。”三姑微微笑著。她和陸景閒的母親是老朋友,當年她剛來這個城市闖,陸母出身書香門第,性格頗有些目下無塵,兩個人一來二去竟然結下了友情。雖然平日裡沒什麼往來,但感情倒是不錯。陸母眼光看了一眼鄭沾衣,見她妝容衣著清雅得體,言談雖然沒有很熱情,但兩個人點菜,她每句話都說在點子上,心裡也挺滿意。這次相親,這個老朋友可是動真格的。兩個年輕人看著蠻般配,對彼此也很有禮貌。如果是這樣,她們就按計劃,不摻和,把時間留給來相親的兩人。陸景閒今年二十四歲,如果能早一點抱孫子,也挺好的。於是,兩個大人就一起站起來,和他們告彆。鄭沾衣望著三姑離去的背影,心態不是很好。“我家沾衣,性格有點慢熱,話也不多,看著不太熱情,其實人很踏實。”三姑道。“話少了好。”陸母說。兩個人一說一笑地走遠了,鄭沾衣將菜單遞給服務生,回頭對上陸景閒的目光。“原諒我,沒有在中午我媽說出你的名字時拒絕這場相親。”他倒了一杯水遞到他麵前,擺擺手,“我有點好奇,世界上真的會有這麼巧的事?“看來,我和上司的緣分不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