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會議最後變成了一場鬨劇。\n\nMicheal一直死咬著自己就是因為英文水平太差而誤解了池菲的報告，池菲私底下找Lee賣了半天萌終於過關。池菲合上電腦的時候，已經又過了好幾個小時了，她突然覺得渾身緊繃的肌肉都鬆弛了下來，整個人也完全沒了力氣。\n\n她太需要好好睡上一覺了，需要一場沒有夢境的睡眠，讓她暫時忘記這幾天來發生的一切，讓她能在夜的懷抱裡，沉睡得像個孩子，一個單純、對世界毫無防備的孩子。\n\n第二天醒來，她再一次收拾好了自己行李。一切已經解決了，19歲的池菲和汪澤分了手。汪澤得救了，池菲搞定了Micheal。世界終於重新回到了她所熟悉的軌道。\n\n她定了晚上的航班，吃完午飯後把行李寄存在酒店大堂，決定最後一次去F大看看那部電話。\n\n這幾天，她頭一次心情平靜地走進F大，今天她沒有什麼一定要交代的事情，也沒有一定要達成的任務，隻是想最後一次和過去打個招呼，和那個19歲的自己或者汪澤，聊聊天。\n\n路她已經很熟悉了，進了校門，穿過校門廣場，就是那個電話亭。\n\n那個電話亭，不見了。\n\n應該是電話亭的地方，現在是一個巨大的坑，埋在地下的通信線路被拽出地表，紅紅藍藍散了一地，不遠處正停著一輛通信部門的工程車。\n\n她突然想起，在告訴了19歲的池菲如何拯救汪澤後，她的腦海中確實出現了汪澤輸上血、轉危為安的記憶，但在那之後，她的腦海裡再也沒有出現過新的記憶，那種存在於她和19歲池菲之間的神秘紐帶，斷了。\n\n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工程車前問施工的師傅：“師傅，你們這工程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呀？”\n\n師傅停下手裡的活兒，說：“聽同事說這邊的電纜要改線，上麵催得急，昨天半夜他們就開始刨了。”\n\n果然，從昨天午夜開始，新的記憶就不再產生了。\n\n不知道19歲的池菲究竟有沒有遵守她們之間的約定呢？她想起昨天和19歲的自己通話時她們談到的最後一個話題。19歲的池菲問自己，這麼多年後，是不是依然最喜歡這座城市的城市廣場？\n\n是的。32歲的池菲回答道。那是一個在F大和Z大之間的城市廣場，有大片的綠化和城市雕塑。她曾經和汪澤在這裡消磨過不少的時光，一張長椅，兩個人甚至都還不敢坐得太近。\n\n他們在這裡看過很多次落日。汪澤喜歡落日，他說在這個北方城市，落日是最能讓他覺得富有夢幻感的場景。\n\n“你看那邊的那兩座樓，像不像佛的兩隻手掌？”\n\n他們兩個人像是認識了一輩子一樣，看夕陽像一隻逐漸燃儘的橙紅色圓球，掉落進這巨型的佛掌手中。\n\n不知不覺，今天的池菲又回到了這個廣場上。很奇怪，這個城市明明已經麵目全非，但這個廣場竟然沒有一點時間的痕跡，甚至廣場周圍的那幾家池菲熟悉的店鋪，都還在。\n\n她挑了過去和汪澤常坐的一張椅子坐下。椅子到底是舊了一點，用手摸上去，能摸到因為油漆剝落而產生的繡跡。\n\n好可惜，離夕陽落下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池菲就這麼呆呆地望著那兩幢大樓，默默地出神。\n\n好像，有什麼人在她身邊坐下了。\n\n儘管不情願，池菲也知道自己不能就這麼趕彆人走。這是公共場所，這椅子誰都可以坐，為了不打擾自己的緬懷，她並沒有轉過身子。\n\n那人輕輕地拍了拍池菲的肩膀。\n\n汪澤。\n\n汪澤的臉映入池菲眼中時，她猛地往後一縮。汪澤有些變樣了，他已經不是過去那一根瘦瘦的竹竿，臉上呈現出男人在經曆歲月之後常見的微微發福。他的額頭上有一道不是太明顯的疤痕，把他左邊的眉毛斬成了不規則的兩段。\n\n“嘿！”汪澤衝池菲笑了笑，眯著眼睛，眼睛裡滿是平靜的笑意。\n\n池菲想要衝他笑笑，但不知怎麼的，儘管嘴角上翹著，她的臉上還是流了滿滿一臉淚。\n\n“你……挺好的？”池菲艱難地張開嘴，用幾乎抽搐地舌頭，說出這樣一句毫無意義的話。\n\n汪澤微笑著，緩緩地說：“我很好，我知道你也很好。這漫長的13年，終於過去了。”\n\n池菲想著下麵該和汪澤說些什麼，但她的腦子裡，再一次被問號塞滿了。\n\n13年前，在終於將汪澤從死神手裡奪下後，19歲的池菲苦苦思索了很多天，該如何將自己這道人生二選一的單選題，變成一道多選題。\n\n而辦法，竟然給她想到了。\n\n3天後，汪澤蘇醒，池菲親手喂他吃了第一口粥。之後的一個月裡，每天下課後池菲就會來到醫院，照顧汪澤的飲食起居。汪澤的臉色一點點紅潤了起來，兩個人之間的笑聲也越來越多，就算是汪澤得到通知，之前的工作因為他的傷而丟掉，他也沒有因此而感到有多少傷心。\n\n“池菲，我想好了，反正那個工作也黃了，我就不走了。我在你們學校旁邊租個房子，找份工作，每天你下了課我就可以去看你，我們可以一起吃食堂，在學校看電影，這樣不要多少錢就能過得很開心。等過兩年你畢業了……我就娶你。”\n\n汪澤說這話時，緊緊摟住池菲，像是怕池菲會飛走一樣。\n\n池菲任他把自己抱在懷裡，兩個人靜靜地呆了半晌。\n\n末了池菲從汪澤懷裡掙脫，說：“不，你不應該留在這裡。”\n\n“你這是……什麼意思？”\n\n“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為了因為我留在這裡，那我寧可你去追求自己的未來。”\n\n“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麼？”\n\n“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我希望我們都變得更好之後在一起。”\n\n“我聽不懂。”\n\n“汪澤，你了解我麼？”池菲坐直了身體，雙手抱在胸前。“我這個人，不算笨，但心思太容易被分散。最明顯的例子是，入校的時候我是有入學獎學金的，但這學期期末，我估計會有兩門不及格。”\n\n池菲接著說：“我並不是那種非常看重成績的人，我相信世界應該有更重要的東西。但我和彆人不同，我有沉重的家庭負擔。上次你去我家看到的那一批人，我們家的那些親戚，你記得吧？他們看起來非常和藹快樂，但隻有我才知道，為了多弄一些錢，他們都做過些什麼，更彆提我媽，我媽用來供我上大學的，不是血汗錢，是血淚錢。隻為了我自己開心而不考慮他們，太自私了。”\n\n“那你打算，怎麼辦？”\n\n“我想要有更好的人生。不僅僅是成為你的太太，而是能夠成為一個有足夠好的經濟能力，有掌控自己命運的能力。我不希望我媽再收我爸的錢了，我想自己掙到錢給媽，然後讓她把錢甩在那個男人的臉上讓他快滾。19年來，我隻能在彆人寫好的劇本裡苦苦掙紮，現在我想寫自己的劇本了。”\n\n“我還是不明白這些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能為你做什麼？”\n\n“你能為我做的，就是離開我。去追求你應該有的生活，當大學老師就好好做到教授，找工作就好好乾到高層。不要勉強留在這個沒有多少工作機會的城市，這個城市的GDP才有多少，我們都清楚。不要在我學校旁邊租房子，不要在你和我還這個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過上貧賤夫妻的小日子。我們都清楚，總有一天我們會覺得城中村的房子不夠舒適不夠好，我們會想要買車，想要出國，有孩子的話我們會想讓TA上名校……這些，都不是一句‘有情飲水飽’能解決的。”\n\n“你是想和我分手？”\n\n池菲歎口氣。“總覺得，讓你的人生因為我有這樣的轉折，太不公平了。而且，”池菲抬起頭，正視著汪澤的眼睛，“讓你在23歲就背負起我的人生，太重了。”\n\n汪澤哭了。他原以為池菲會因為自己的表白而幸福地哭起來，他的理智知道，留在這個城市自己注定不會有很大的發展，但感情上，如果池菲想要過“有情飲水飽”的日子，他一個男人又有什麼可怕的呢？畢竟，他的命是池菲救下的。\n\n可這個救了他命的池菲，要他走。\n\n“我走了你就能有很好的人生麼？你就會過上你想要的生活麼？你見過打台球麼？你以為自己天機算儘、萬無一失，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打亂你的計劃呢？”\n\n“你說的沒錯。我們以為自己能夠控製命運，但其實我們都是命運打出的台球，看似自由自在，實則無處可逃。但如果我已經看到了球落袋呢？如果我看過了事情發生整個過程，了解這個過程的全部，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倒推出我現在應該怎麼辦？事實上，我現在已經知道該怎麼辦了，”池菲握住了汪澤的手，“你走吧！去過你應該過的生活。我注定是不會忘記你的，而如果你未來依然無法忘記我，那就遵守我們現在的約定吧！”\n\n“什麼約定？”\n\n“13年後，2015年的12月25日，請你到我們常去的那個城市廣場吧！臨近第一棵銀杏樹的那張長凳，在那裡找。我不確定我會在什麼時間到那裡去，但我想我一定會去的。從下午1點30到天黑之前，如果你還沒有忘記我，請在那裡等我。我一定，會去的！”\n\n“為什麼你一定要這樣？為什麼你一定要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我們就不能一起迎接13年後的未來麼？”\n\n汪澤哭得更厲害了，而池菲的眼睛也濕透了。她站起來，在汪澤的額頭上輕輕一吻。走出了病房。\n\n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n\n今天是2015年12月25日。\n\n32歲的池菲坐立不安地想著應該如何進行下麵的話題。她發現自己不能直視汪澤的眼睛，而那雙眼睛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這不是那種少女情竇初開時的歡喜的心跳，而是帶著愧疚和不安，但卻又抱有希望的心跳。\n\n她想起幾天前，自己冷靜乾脆地對電話那頭的汪澤說：“一定要站在最西邊噢。”\n\n想起了腦海中汪澤皮開肉綻看的見頭骨的額頭。想起在覺得汪澤必死無疑後，那一絲混雜著痛苦的雀躍。\n\n在她前往世界的道路上，終於不再有什麼是她的絆腳石。是的，她鬥得倒Micheal，敢弄死汪澤，這樣的代價她都敢付，恐怕再沒有人會說她軟弱了吧！\n\n“汪澤，我們要不下次再聚聚……我現在得往機場趕飛機……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n\n汪澤點點頭，沒有要留她的意思。池菲剛走出兩步，卻被汪澤叫住了。\n\n“老同學好不容易見一次，總得讓你見見他們。”\n\n汪澤揮揮手，從銀杏樹林裡閃出兩個人影，一大一小。一個有著柔美輪廓的女子走到汪澤身邊，親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另一隻手牽住了那個好奇望著池菲的女孩兒。\n\n“我太太，還有女兒。我大學同學，池菲。”\n\n池菲發現自己錯了。原來這世界上沒有一種療法能夠脫掉妒忌的病。在沒有見到汪澤之前，她以為這一切都過去了；但見到汪澤一家之後，她卻發現，原來這一切從來都沒有過去。她愛不愛汪澤她已經不能確定了，但她能夠確定的是，看到汪澤這樣一家和樂地站在她的麵前，她很不開心，不開心得都有點後悔昨天為什麼要電話救了他。\n\n得不到的，毀掉不就好了麼？像每一個曾經擋過她路的男人女人一樣，除掉不就好了麼？為什麼偏要在自己心裡留下這麼一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疼的刺！\n\n池菲裝模作樣地說了兩句：“孩子真可愛，太太真漂亮。”\n\n然後扭頭就朝廣場外跑去。為什麼覺得這麼疼？是因為愛？還是因為妒忌？或者隻是因為太久都沒有輸過了？\n\n女人看著池菲跑開的背影說：“她當年一定很愛你吧！你看她，裝都裝不下去了！”\n\n“不，我覺得你更愛我。”汪澤拍拍她的手背。\n\n“很多年後我才明白，儘管我不能把那場車禍算到她的頭上去，儘管是她救了我的命。但其實比起愛我，她更愛的是自己，那個一切儘在掌握、無所不能的自己。”\n\n池菲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酒店的。酒店就在前麵，隻要走過這個紅綠燈口，她就可以回到酒店，帶上她的行李，回到那個她儘在掌握的世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等待紅燈的人有點多，有人不小心推搡了池菲一下。池菲嫌棄地把愛馬仕包包轉到前身，又白了身後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眼。紅燈已經變成了黃燈，眼看綠燈就要亮了。\n\n她大踏步地走了過去。\n\n一輛飛馳的轎車衝了過來。池菲在空中飛了幾秒後，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臉上帶著一道明顯的劃痕，昏了過去。那個她隨身不離的愛馬仕，在車的左前輪下，被壓爛了。\n\n一個年輕的男人手足無措地從車上下來，驚惶地看著滿臉是血的池菲，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我怎麼這麼倒黴！怎麼刹車突然就不靈了！2002年公交車沒撞到我，我以為這一輩子就再也不會倒這樣的血黴了！怎麼這回成了我撞彆人了，我……”\n\n又一顆台球入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