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15年12月21日,池菲丟了手機,她的心情差極了。在這個十年未曾回來的城市裡,到處都是單曲循環的聖誕快樂歌,人人似乎都心滿意足,除了池菲。真的應該做完項目立刻就坐飛機離開這個城市的。原本還以為,這次項目結束後的五天假期能讓自己改變對這個城市的印象,但看來,隻有更糟糕了。查看了一下自己的Hermès手袋,還好,手袋沒有劃傷,錢包和證件還都在。她恨這裡,和之前一樣恨透了這裡。但這鋪天蓋地的恨,正是她決定在這裡呆上五天的原因。從踏上這個城市的那一天起,她腦海中就不斷翻騰著十三年前她和汪澤那場難看的送彆——不停在哭的池菲,池菲在不停地哭。這讓她的腦袋一下飛機就變得生疼。明年年初,她極有可能成為這家事務所最年輕的合夥人,這座城市即將成為她重要的管轄片區,而她至今甚至都不願意再踏上這座城市。“這是軟弱,而一個事務所合夥人無論如何也是不能軟弱的。”她的上司Lee總是這樣教導她。她的工作能力一流,可如果不能順利接管這個城市,她的合夥人之路注定會蒙上一層陰影,說不定還會便宜了Micheal——她合夥人之路的最大競爭者。來之前她悄悄找了心理醫生尋求幫助,希望能有一劑神藥幫助她在這個城市也能保持自己強大的心理力量。醫生建議她花點時間重新看看這個城市,再走走當年的路,也許在這個過程中能找到和過去徹底告彆的辦法。心理醫生管這種療法叫:“脫敏”。儘管對醫生的話將信將疑,池菲還是出現在F大。校園裡的兩條主乾道還是當年她上學時的老樣子,掉光了樹葉的梧桐樹高得像塔,在道路兩邊守護著來往的人們,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標:校門主乾道右手邊第一個公用電話亭。自己的運氣還真好,這部公用電話亭竟然還在這裡,池菲想。這裡,就藏著池菲的秘密。電話亭已經年久失修,池菲試探著拿起電話,發現裡麵竟然還有蜂鳴音。這麼說,這個電話還可以用咯!對了,不知道,那個東西還在不在?池菲抬手在電話亭的遮雨棚上輕輕摩挲,一搓,手指上都是黑乎乎的灰塵,被擦乾淨的一塊在陽光的照射下透出明亮的光,眯著眼,隱隱可看到一個用小刀刻上去的“3”。在擦黑了整整一隻手之後,一串號碼慢慢得浮現了出來:13597XXXXXX。這是汪澤的電話號碼。汪澤是池菲在19歲那年遇到的男生,從偶然相識到不得不徹底告彆,總共也不過45天的時間。誰都沒錯,要怪隻能怪時機實在是太不巧了,池菲在之後無數次想起汪澤時,隻能用這樣的話來概括他們倆的緣分。一切都恰到好處,一切都非常完美,除了45天後汪澤畢業離校,而池菲不過是這個學校裡一個大學一年級的新生。就算19歲的池菲再好,也似乎不值得讓23歲的汪澤為這45天的相遇而改變整個人生。這事兒已經過去十幾年了。分開之後他們沒有任何聯係,儘管其實雙方並沒有成為實際上的男女朋友,但池菲充分發揮了之後決定她人生發展的冷靜特質,在汪澤上火車的當天,就沉著冷靜地刪除了所有汪澤的聯係方式,QQ、手機、電子郵箱。得不到的愛情,太危險了。隻有在暑假前的那晚,池菲實在忍不住想要給汪澤打電話,她站在電話亭前拿下聽筒又放回去,放回去之後又拿下。反反複複幾十個回合之後,池菲在電話亭上恨恨地刻下了汪澤的號碼,她的手把小刀捏得太緊,以至於骨節都變白了。此刻,三十多歲的池菲手裡的電話聽筒,還在持續不懈地發出“嗡嗡”的蜂鳴聲,池菲的另一隻手則無意地在鍵盤上遊走著。1 3 5 9 7 ……真是無聊啊!按完這串號碼,池菲忍不住要嘲笑自己一下。這事兒可不能告訴彆人,一個早就過了30歲的女人,隨便拿著沒有錢的公用電話狂按十幾年前的電話號碼,這怎麼可能是一個高級職業經理人做的事情!聽筒那邊,電話發出兩聲艱難的“嗞嗞”聲,然後話筒裡的聲音變成了有規律的“嘟……嘟……嘟……”池菲瞪大了眼睛。她的理智告訴她,這部電話根本不可能接通。而她的常識則告訴她,這個聲音就說明電話已經接通,隻差一個拿起話筒的人。不自覺的,池菲屏住了呼吸。理智如她,甚至在屏住呼吸的時候都還在想,要是自己一直這麼傻乎乎地不吸氣,是不是會死。“喂,哪位?”一個男聲從電話的那邊傳了過來。剛剛還在屏住呼吸的池菲開始大口大口吞咽著空氣,像是一隻被強行拖上岸的魚。她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這念頭太不可思議,連她自己都被嚇到了。“喂?”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顫音。“是汪澤麼?”“是我,你是?”這會兒的池菲又變成了一隻氣球,瞬間被狂喜充滿了。她的想象力開始迅速地運轉:汪澤十三年都一直用同一個號碼,這說明他對這個城市一直有著深深的留戀,說不定是對自己有著留戀。天啊,他會不會是一直在等著自己找他?自己當時真的是太衝動了,為什麼把他所有的聯係方式都刪得一乾二淨呢?本來兩個人就不同校又沒有什麼共同的朋友刪了聯係方式可不就真的失散了麼……“喂?還在麼?請問你是哪位啊?”池菲察覺出了自己失態,忙用儘量正常的口吻說:“汪澤,我是池菲,真沒想到你還用這個電話號碼。”“池菲?”對方的反應像是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不好意思,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你是誰了。你也是Z大的麼?還是我們在彆的什麼地方認識的?”池菲腦海裡剛剛構建起來的邏輯一下子裂得粉碎。看來十幾年後汪澤已經徹底記不起自己了。她自嘲地搖搖頭。怎麼著?難道和汪澤的相遇,也得從互相報職務換名片開始麼?池菲還沒說話,就聽到汪澤身邊有個男生的聲音,他的聲音太大,池菲在電話這邊都聽得一清二楚:“汪澤,快點走,《一夜溫柔》劇組馬上就要到學校禮堂了!去晚了人一多,該看不著女明星們了!”估計汪澤也覺得那個男生說得太直接,沒等到池菲接話自己就在電話那頭訕笑了起來:“不好意思,我得去參加一個學生活動,要不你晚點再打來?五點以後我都在寢室。”池菲迷迷糊糊地連聲應好,又聽著電話那邊汪澤掛斷電話。聽筒裡恢複了最初的蜂鳴音,她卻覺得還是沒有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兒。這麼幾個事實是確認的。第一,電話號碼確實沒錯,這是她十三年前親手刻上去的。第二,接電話的人自稱是汪澤,聲音聽起來也確實很像。可他不認識自己,甚至好像完全沒有聽過自己的名字。還有最後一件事,是整個事情中最為詭異的。她又仔細掃視了一遍電話機,沒錯,電話機的IC插卡處沒有卡。自己的身上也不可能有201、301之類的免插卡,就算是有,十三年過去了,這些卡也早就過了使用期限了。所以,剛才和自己說話那個自稱“汪澤”的人,到底是誰?帶著一腦袋的問號,池菲回到了酒店。這家五星級酒店什麼都好,就是為了營造什麼百年風情,裝的是老式閘門電梯,電梯從上到下運行一次的時間,慢得簡直夠人看完一部電影,這不,這會兒電梯前又排起了等待的長龍。池菲看著電梯上慢慢跳動的樓層指示,覺得馬上就要被逼瘋了。絕對不能再等一分一秒,她要馬上知道答案。她衝進樓梯間,以最快的速度跑上了8樓,打開房間的時候,她幾乎都要跌倒在柔軟得羊毛地毯上了。她幾乎是爬著拿出電腦,鏈接上網,打開了搜索引擎頁麵。在關鍵詞“《一夜溫柔》”下有50多條搜索結果,上麵顯示《一夜溫柔》是一部上映於2002年4月13號的國產電影,當年曾被吹噓為“好萊塢級彆的愛情史詩劇”,但在票房遭遇慘敗後不了了之,裡麵的主角也隻有一個目前還活躍在大熒幕上。第34條搜索結果是一條新聞,主要內容是《一夜溫柔》的主創4月13日當天分頭在各大高校點映並與大學生親切互動,新聞稱這樣的宣傳方式開創了“大學生與電影交流的新紀元”。在這篇新聞的第四段,列出了本次點映的參與學校,池菲在其中看到了汪澤當年就讀的Z大的名字。鼠標再往下劃一點,她赫然看到當年的汪澤擠在紅毯兩旁的護欄前,笑容誇張地揮動著手臂。池菲合上電腦,整個人仰麵陷在酒店柔軟的大床裡,用手不住地掐著羽絨墊的一角。她相信,要是想不個所以然,自己一定會把這個羽絨墊子生生摳出個洞來。她上身蜷縮著,卻繃直了雙腿,加上腳上那雙沒來的及脫掉的巨大防寒雪地靴,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有誰能告訴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她看了看手表,晚上11點。時間正好,也許是時候問問彼得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