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脫胎換骨(1 / 1)

2005年下半年,阿花決定帶著高一芒和陳沫離開渝慶。有街坊鄰居問起陳旭升的消息,他們便說“去廣州了”。這一句“去廣州了”後來被街坊鄰居們腦補演繹出各種版本,比如跟女人私奔去了廣州,比如賭博輸了錢被高利貸追殺逃去了廣州,等等,大家的想象力都十分豐富。陳旭升的單位派人過來詢問過情況,畢竟人就這麼莫名其妙不來上班了,阿花他們解釋了一番。但歸根結底,陳旭升既不欠單位錢,也沒有掌握單位的什麼重大機密,對方來了幾回,也就懶得再來,算是不了了之了。畢竟人家自己兒子都說了自己老爸去了廣州,這種事情,自家人都淡然處之,也輪不著旁人瞎操心。街頭巷尾,市井之間,可以用來八卦的題材層出不窮。所以,關於陳旭升的故事,大家茶餘飯後熱熱絡絡地八卦了幾天之後,就覺得沒意思了,新的話題又出來了,關於這個“去廣州了”的中年男人,他們也就懶得再八了。跟嚼完的甘蔗渣子似的,呸的一口,隨隨便便地就吐在了路邊。這是阿花最樂意看到的事情。高一芒和陳沫離開學校需要一些手續,手續辦妥之後,他們買了三個行李箱,隻打包了必備的東西,然後,阿花買了三張飛往北京的機票。為什麼是北京,而不是彆的地方?高一芒和陳沫的房間裡貼著一張全國地圖,決定去哪裡之前,他們三人一起站在地圖前麵,感覺很茫然。阿花開口,“北京……好嗎?”高一芒和陳沫都沒有異議,一下子似乎也想不出其他什麼更好的地方來。“那就北京吧。”阿花說。飛機上,他們仨坐在同一排,下午五點來鐘的飛機,到北京上空的時候是晚上八點多,阿花透過機艙窗戶往外看,隻見方方正正的北京城,平平直直的大馬路,燈火輝煌,流光溢彩,漂亮極了。他們先住酒店,然後阿花在天壇公園附近找了一套舊房子,辦了租房手續,三人安頓下來。他們對北京一竅不通,阿花每天早上出門就買上一遝報紙,一般是一份《京華時報》一份《新京報》,看得如饑似渴,她希望了解這座城市,了解這座城市所有的東西,她知道她會在這裡徹底開始另一種人生,她要做好準備。阿花買了一本很大的筆記本,一支記號筆, 她把每天報紙上看見的覺得有信息含量的文章都剪下來,貼在筆記本上,然後再用記號筆把文章裡具體有用的文字都勾畫出來。她勾畫的內容在很多人看起來也許十分無聊無用,比如哪裡正在新建地鐵,哪裡要新修公園,什麼地方要拆遷,哪家外國500強公司又入駐了北京什麼地方。還有北京的各種曆史,比如東直門、雍和宮、菜市口、宣武門……等等這些片區,在普通百姓心裡是好地方還是不那麼好的地方,了解北京人說的“上風上水”的地方是哪裡,了解北京奧運會要修些什麼,在哪裡修……總之,跟這座城市有關的東西阿花都感興趣,滿懷熱情,就跟看課本一般地研讀每天的報紙。阿花最初琢磨這些東西的時候,並不是出於某種非常具體的目的,但是一段時間下來,整個北京城在她的腦海中就初具規模了。然後她開始坐公交坐地鐵,滿北京溜達,感興趣的地方,就下車來逛一逛,看看哪裡又有工地在修什麼東西,或者親身感覺一下這一帶的氛圍和交通、生活便利程度等等。之後再看北京的新聞,北京的地圖,那些地名在她的心裡全都鮮活起來,很具體,很有畫麵感。沒過多久,阿花決定買房子。她買房子的初衷,更多是出於多年來對一個安安穩穩的容身之所的渴望。小的時候,家裡四個孩子兩個大人,房子又小,她根本就沒有自己的房間,連每晚睡覺的位置都是隨機的,沒有弟弟的時候就和兩個姐姐擠著睡通鋪,有弟弟了她就和弟弟睡客廳。大姐結婚後,姐夫要是過來,那就又是一番重新調配。後來當保姆,雖然有一間狹小的房間,但總歸是寄人籬下。阿花開始奔走於各個樓盤,她決定把手裡的錢全部兌換成房子,每套隻付最低程度的首付,然後能買幾套算幾套,除去三人自住的部分,其他房子都用來出租,以租金付月供。她當時想得比較簡單,因為錢存銀行利息也不高,她這學曆容貌水平在渝慶都找不到工作更彆說在北京了,她也就不奢想了,但是高一芒和陳沫還要念書,念書要花錢,生活也要花錢。而且京城米貴,物價不是渝慶能比的。雖說有筆存款,但是要是誰都不掙錢,隻花錢,長久下去一定會坐吃山空,隻有想方設法地折騰,讓錢流動起來,錢才會變多。三人到達北京幾個月之後,也就是2005年年底,阿花買下了第一套房子,在朝陽公園,首付了四十多萬,這套房子簡單裝修之後租給了派到中國工作的老外一家人。2006年初,阿花在望京買了兩套小戶型,租給了附近工作的上班族,同年中國股市開始了一波大牛市,阿花看見報紙上天天都有關於炒股的消息,於是研究了一番之後,投了十萬元進去,一年之中雖然幾多波折,但是一年後從股市裡出來時,十萬已經變成了四十萬。2007年,北京樓市已經開始漸漸熱起來,大街小巷都能看見房地產廣告,走在路上也有人到處塞房地產宣傳單。阿花又陸續買下了各大公司聚集的地方附近的小戶型,主要出租給上班族,出租一段時間,漲夠幾十萬就賣掉,然後馬上入手更大更好的房子,包括北城鳥巢和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附近的好房子。2008年,房價節節攀升,樓市裡有一種硝煙四起的感覺;2009年,四萬億元的投資或明或暗地湧入樓市,春節之後,房子每平方米均價上漲了4000元,之後每個月都在瘋漲,大家都慌了,饑不擇食一般地搶購房子;2010年,一些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在登記購房意向時的價格是每平方米22000元,排號時每平方米漲3000元,臨開盤前又漲了4000元……這一年,阿花大大小小資產加起來已經超過了兩千萬,她又開始投資商鋪,用於出租,同時還盤下一些經營不善的餐館裝修整頓後重新開業。她買下郊區一家快倒閉的內衣廠,然後請人設計一些符合年輕人口味的新款式,生產出來之後雇人在網上開店出售……錢生錢越來越快,2012年阿花身家過億,開了一家進出口貿易公司,成了名副其實的老板,之後公司發展順利,一切都越來越好。在2005年年底,當阿花還在大街小巷熟悉北京環境的時候,有一次,偶然看到公交站牌邊上一個整容醫院的廣告,廣告詞是“你值得擁有更美好的生活”。阿花一下子被觸動了,她記下了醫院的電話和地址,第二天就去了。通過手術,她把耷拉的右眼眼皮調整到正常狀態,然後做了雙眼皮;之後,她去了大醫院的口腔科,做了正頜手術,她不再是醜陋的齙牙女了。手術恢複之後,她整個人看起來已經煥然一新了,她接著做了隆鼻手術,把之前矮矮肉肉的蒜頭鼻做成了與五官和諧統一的,小巧高挺的漂亮鼻子。之後,阿花買來大量的時尚雜誌,也是跟課本一般,仔細研讀裡麵的內容,怎麼化妝,怎麼保養,怎麼做拉伸運動讓身材更好,怎麼穿衣服有氣質,去高級餐廳應該怎麼點餐,什麼酒配什麼菜,女人應該看什麼書什麼電影,如何說話優雅得體……這些內容對她來說,簡直是全新的領域,但是她很快就掌握了。在經過一番美容打扮實踐之後,她已經知道用什麼隔離霜配什麼粉底粉餅才會讓膚色無暇通透,眼線如何畫就會無辜得像小鹿,如何畫又會像嫵媚的女王,不同場合不同打扮應該搭配使用不同的口紅和香水,衣服怎麼搭配才會顯得氣質溫婉大方,高端大氣。還不夠有錢的時候就每天在住處附近跑圈跑台階,足夠寬裕的時候就定期去健身房,雇私人教練,練習瑜伽普拉提,讓身材保持纖細柔美,定期做全身SPA。阿花感覺整個世界似乎都不一樣了,很多事情都容易了,人們對她的態度也善意了,不那麼吹毛求疵了,小錯誤完全可以被原諒了。洗完澡之後,她站在穿衣鏡前靜靜地審視自己,沒有自戀自憐自我陶醉,她看著自己美麗的容貌和身體,對她來說,這就仿佛一副盔甲,讓自己在槍林彈雨的世界,不那麼容易受傷。她曾經在絕望無比的時候,一次次向上天祈求,祈求給她一副哪怕隻能說得上是平庸的麵孔,不醜就行,那樣她多少能擁有一段相對正常的青春。她祈求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放棄了。如今,這夢想中的美貌來得太晚,晚到她覺得自己已經曆儘滄桑。在搞到北京戶口指標之後,阿花決定改名字,然後再弄一個新的身份證,她再也不要這個阿貓阿狗一樣的名字。她想起很久之前,她特彆喜歡電視劇《還珠格格》,她喜歡裡麵的小燕子,眼睛那麼大,那麼機靈,阿花好羨慕那樣快意的人生。她那時候21歲,剛剛喜歡上張醫生,雖然情竇初開得有點晚,但是戀愛的心情一點不少。她喜歡《還珠格格》主題曲,特彆是那段“讓我們紅塵做伴,活得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人世繁華,對酒當歌唱出心中喜悅,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她看著電視劇,手裡織著給張醫生的毛衣,幻想有一天能和張醫生一起策馬奔騰,對酒當歌,心裡甜蜜得要命……後來她在菜市場看中一件上麵印著小燕子頭像的衣服,因為討價還價還被店家們集體奚落嘲諷了一番,“你長得這麼醜,怎麼不去死呢?死了不用穿衣服,省錢!”她難過得哭著走了。再後來,她發現張醫生把她送的毛衣直接捐給了救助站,那一刻,阿花覺得自己的少女時代徹底結束了。“就叫吳燕吧。”2006年的某一天,阿花一覺醒來,默默對自己說,這個名字似乎能假裝自己曾經擁有過小燕子那樣轟轟烈烈的快意人生。在經曆了一通繁瑣的手續之後,吳阿花順利更名成了吳燕,她去重新辦了身份證,重新拍了身份證照片。2007年,吳燕遇上了一個算是靠譜的追求者,魏先生,海歸,比吳燕大兩歲,長得不錯,學曆家世都好,他對吳燕一見傾心,開展了追求攻勢,他把吳燕當成了家境優渥的富家女。魏先生去凱賓斯基酒店買黑森林蛋糕給吳燕吃,“我知道你們女孩子都嗜甜如命。”他會略帶寵溺地說,“這家黑森林是最好吃的。”魏先生說話的方式,就好像吳燕是個不諳世事的傻白甜,或者他明知吳燕不是傻白甜,他隻是以為女人都吃這一套:被當做小女孩。吳燕吃了一口蛋糕,擠出一個笑臉,在心裡聳聳肩。魏先生帶吳燕去過他的公寓,親自下廚做飯,香煎三文魚,西班牙海鮮飯之類的;還帶吳燕去聽音樂會,看各種畫展和當代藝術展,欣賞話劇。本來一切都還好,直到有一天,他們倆在一家高級餐廳吃飯的時候,隔著落地窗,看見外麵走過一個黑瘦矮小容貌醜陋衣著過時的女孩。“嗬嗬。”魏先生搖搖頭,臉上帶著輕蔑的微笑。“怎麼了?”吳燕望著他。“倒胃口。”魏先生半開玩笑地說。“什麼……倒胃口?”魏先生聳聳肩,“其實我所受的教育呢,都讓我不要去評判彆人的外貌,大家台麵上說話,都是說些政治正確的話,讓人挑不出毛病嘛……不過跟吳小姐您說話,我也就放鬆隨意一點好了……我覺得要是世界上的女人都有吳小姐這樣的美貌……不不不,要是都能及得上吳小姐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的美貌,那這個世界就很美好了……那些長得倒人胃口的女人,哎,我說真的,她們乾嘛不待在家裡,彆出來汙染大家的眼睛呢?”吳燕笑了起來。“你也這麼覺得吧?吳小姐。”魏先生帶著一點點諂媚。“為什麼不把眼睛挖出來?”吳燕笑著說。“什麼?”“要是魏先生你的眼睛那麼容易被汙染,為什麼不乾脆挖掉算了。”魏先生的笑容僵在臉上。“看見一個女人,長得不好看,就厭惡她,好像她汙染了全世界,可是,她是你家養的寵物嗎?或者是你家客廳的花瓶?你給她白吃過一口飯?還是你賞賜過她一毛錢?你為什麼覺得自己有資格高高在上對她評頭論足,你以為你是誰?”吳燕慢慢地說。吳燕的腦海裡想起那一天,她用刀劃過陳旭升的皮膚,她覺得人與人不應該有那麼大區彆,不都是皮膚、脂肪、肌肉、骨骼和內臟?她想起閒來無事時,曾經翻看高一芒和陳沫的課本,她還記得高一芒的化學課本上關於人體化學成分的數據:65%氧、18%碳、10%氫、3%氮、1.5%鈣、1%磷……所以,人和人,不應該有那麼大區彆。魏先生呆呆地看著吳燕,好像此時此刻的吳燕,讓他感覺很陌生,陌生到有些恐懼。吳燕拿起錢包,招呼服務員買單,然後離開了餐廳。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聯係過。吳燕再也懶得去迎合和討好任何男人,她越來越有錢,也越來越美,男人們蜂擁而來,她挑其中最好看的,最順眼的,當她換了很多個男友之後,她忽然發現,她挑中的每個男人,都長得像張醫生。**當陳沫告訴我,吳燕曾經當過他的保姆時,我有一種“什麼跟什麼”的感覺。吳燕,難道不是白富美嗎?她舉手投足間,都是那種,好像一出生就很有錢的樣子,她那種冷冷的高傲感,就好像受儘了萬般寵愛到不屑一顧,我很難想象,她曾經醜陋而卑微。“我真是沒想到……”我說。“我也沒想到……她居然和你前男友……”陳沫撓撓頭,“很抱歉。”“我之前跟她,偶然機會坐下來聊過一次,我當時也覺得很奇怪,雖然發生那樣的事情,但是我並不覺得討厭她。”“為什麼呢?”“可能是女人的一種直覺吧,就是不討厭。”之後,陳沫送我到了我租的房子樓下,“如果你沒有找到合適房子,就住我那裡好了。”陳沫又再次重複了一遍。“我考慮考慮吧。”我說,“不過你這麼說我還是很高興啦,不會流落街頭了總之……”陳沫對我笑了笑,“怎麼可能讓你流落街頭。”回到家之後,我搜索了渝慶女人街大火的新聞。大火原因已經公布了,原來是因為元旦節,商家搞促銷活動,在女人街的街心廣場準備搭建一個舞台,但是舞台電線短路,外加周圍又堆滿了易燃物,所以導致的火災。看樣子完全是一場意外。我給秦梓菲發微信,說了下火災的事情,但是她沒有回複我。因為前一天晚上,在陳沫家趴著睡,沒睡太好,我晚上九點多就困了,於是上床睡覺,一沾枕頭就著。睡到第二天,睜眼就把手機連上wifi,發現秦梓菲並沒有回複我。我給陳沫發微信,“你在乾什麼?”然後起床刷牙洗臉做早飯,過了兩個小時,陳沫依然沒有回我。我給他打了個電話,關機了。直到下午,陳沫都是關機狀態。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怎麼回事?我開始坐立不安。我穿上外套,直接去陳沫家門口敲門,敲了半天,沒有人應。“彆敲了,沒人在裡麵。”忽然,我身後響起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我一回頭,那聲音的主人,竟是秦梓菲,她為何會在陳沫家門口?“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很吃驚。“真的……真的是你?”秦梓菲一臉詫異,表情中是不可思議,不敢相信。當秦梓菲詫異的表情消失之後,取而代之的,眼神裡是對我的懷疑和敵意。她慢慢地把手伸進衣兜,然後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東西。“這是你的吧?”秦梓菲把那個小東西遞到我眼前。我仔細一看,那是一個珍珠耳釘,一粒小小的白色珍珠,發出瑩潤的光澤。我伸手摸摸我的耳垂,發現左耳朵光禿禿的,而右耳朵還戴著一模一樣的耳釘。“你是在哪裡找到的?”我問。“陳沫的床上。”秦梓菲說。當她說出陳沫兩個字的時候,我心中一顫,她是怎麼知道陳沫的?以及,她已經搜查過這個房子?秦梓菲懷疑地看著我,“陳沫的床上”這幾個字聽起來如此刺耳,我知道她把我當成了陰險狡詐的小人,為了庇護男友而去接近他們,打探消息。我不知道秦梓菲是什麼時候留意到我佩戴這個耳釘,她是警察,訓練有素,也許當我在渝慶時,某次隨意的一瞥,便留意了我的珍珠耳釘。而我應該是不小心把耳釘落在了陳沫的床上,自己卻沒有發現。“你是陳沫的女朋友,對嗎?”秦梓菲說。“不是。”“你一直都認識他,對嗎?”“不是一直都認識。”“你接近我們,是有目的的吧?”“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說,我心裡忐忑,但是我知道,此時此刻,我不能慌亂,我必須好好地向秦梓菲解釋。我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儘量用最簡明扼要的語言,向秦梓菲解釋了我是如何在便利店遇見陳沫,如何在渝慶追蹤黑衣人時覺得聲音很像陳沫,在酒店裡陳沫如何解救了被捉奸群體圍困的我,又是如何送我去醫院治療脫臼……“雖然你是在陳沫的床上發現了我的耳釘,但是我跟他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說,然後又解釋了跨年夜,陳沫發燒,我趕過來照顧他的事情。“句句實言。”我補充了一句。“抱歉,有些情況沒有及時告訴你們,我總想自己先弄明白。”我說。秦梓菲聽著我說話,直視著我的眼睛,最後歎了一口氣,選擇相信我。“高一芒、陳沫、吳燕都被我們帶走了。”秦梓菲說。怎麼會如此突然?我心想,但是沒有說,心跳很快。秦梓菲按了電梯,電梯門打開了,她走了進去,然後示意我也跟著走進去,我們都沒有說話,電梯緩緩向下,到了一層,電梯門開了,我跟著秦梓菲走到了小區花園裡一處噴泉景觀,景觀附近有一個頗有設計感的供人休息的坐處,有一些遮擋避風,也不冷,我們倆坐下了。“你們……是怎麼找到這裡的?”過了一會兒,我問道。“我跟同事曾經討論過祝枝山是什麼樣的人。”秦梓菲說,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我望著她,靜靜地等著她往下說。“販毒的人,常常會給自己起一個假名,便於交易的時候使用,祝枝山這個名字,應該是他自己給自己起的假名,不太像彆人給他起的綽號。就一般人來說,即便有六根手指,也不太會想到祝枝山這個名字吧……我的意思是說,唐記者你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不也不知道祝枝山是誰嗎?所以,能想到給自己起這個假名的人,還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我們甚至進一步想到,也許這個人略通書法也不好說,因為古代的祝枝山是一個書法家,略通書法的人,可能會了解書法領域有這麼一個古人的存在。”“我覺得有道理,但是也不完全一定,也有可能正是因為他六根手指,所以專門關注了解了和他一樣有六根手指的名人而已,不代表他懂書法……不過能說明他有些文化水平是真的。”我想了想,說道。“嗯,我們也這麼想了。關於有些文化水平的判斷,也印證了馮程程對祝枝山的形容,馮程程曾經說過,他長得不太像乾這個的人。那……是不是說明,他有一個正當工作,販毒隻是私底下偷偷做的事情,表麵上還是一個正經人的。就我們的經驗來講,這樣的人不少。”我點點頭。“但是,這種事情放在一般人身上行得通,放在他身上……通常情況下就行不通。”“為什麼?”“比如在同一個地方,一個人有兩個身份,明裡的身份是正經上班的,暗裡的身份是毒販,要是掩飾得好,他的同事不會知道他私底下乾什麼勾當,其他毒販們也不會知道他的正經工作是什麼……這是普通情況。但是他不一樣,六根手指的特征太明顯,就一個地方而言,六根手指的人實在是太少,也許就他一個都不好說。如果他在同一個地方扮演這兩種身份,他很快就會被人對上號來,很快就拆穿。所以我們分析,他這兩種身份,應該是在不同的地方扮演,比如他在雲南某地販毒,他的正經工作就不應該是同一個地方的,甚至不一定在雲南,但是,他可能會因為某種原因,可以經常往返兩地。”秦梓菲說。我深以為然,對他們的分析非常佩服。“我們調查馮程程的孩子收養情況,順藤摸瓜,得知呂敏帶著孩子再嫁陳旭升,我們接著調查陳旭升其人,發現他的情況與我們分析的祝枝山非常接近,而且是在2004年失蹤,之後就杳無音訊——與我們推測的碎屍案發生時間重合,我們基本確定祝枝山和陳旭升就是同一人,同時也是碎屍案的受害者。接著我們調查了陳旭升的家庭情況,得知了高一芒、陳沫、吳阿花也就是吳燕三人,他們在2005年下半年到了北京,並且有大筆不明來源的財產,所以我們推斷他們三人有重大嫌疑。“元旦節那天的淩晨,女人街大火,你也知道了,那場大火是意外,火滅之後,我們趕到現場,直覺碎屍案相關的人會到現場,查看那些花盆的燒毀情況。果然,天剛亮,我們看見一個年輕男人過來了,在原先擺放花盆的位置看了半天,正是高一芒。我們跟蹤了他,他在昨天下午坐飛機來了北京,我們一路跟著他到了這裡,陳沫和吳燕都在,於是我們的人把他們帶走了。我在陳沫的床上發現了這個耳釘,我覺得很麵熟,依稀記得曾經在你耳朵上見過……於是,他們離開之後,我就在這裡等著,我覺得你會過來,或者說,我想印證是不是你……今天你果然來了。”我聽完了秦梓菲的話,歎了一口氣,“接下來要怎麼辦?”“請律師吧。”接下來的時間很是難捱,我有認識的靠譜律師,本想介紹,結果吳燕早就找好了三位律師。之後我就是每天打聽等待各種零零碎碎的消息,後來在整件事結束之後,我才綜合各種消息,還原了這一段時間裡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案件發生時,陳沫是12歲,不滿14周歲不負刑事責任,但是事發時的年齡還需要進一步核實。而高一芒當年是14歲,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隻有在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賣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才應當負刑事責任,稱不完全刑事責任年齡,高一芒所做的事情,不屬於以上8種犯罪的任何一種,同樣,高一芒的年齡也需要核實。這個案子的重點在於吳燕。他們三人關於案情的表述基本一致,就是陳旭升想要掐死吳燕,陳沫撞見這個情況之後用醬油瓶失手殺死陳旭升,之後離開現場。然後高一芒回家,和吳燕一起實施了碎屍行為。此時,事情發生了轉折。我原本以為,女人街大火已經將花盆燒毀殆儘,沒想到,其實警方早就將花盆掉包,也就是說,裝著屍骨的花盆以及掩埋在灌木叢中的頭顱早就被警方當作證物保存,而之後放在那裡的花盆隻是為了引出參與碎屍案的人出現而已,那場意外大火燒毀的花盆裡麵,其實什麼都沒有。轉折就來自於法醫對陳旭升頭顱的鑒定,鑒定結果表明,陳旭升的左側顱骨局部粉碎凹陷骨折,這是陳旭升的致命傷——若打擊麵積大而速度快時,多引起顱骨的局部粉碎凹陷骨折。一個醬油瓶的擊打能導致這麼嚴重的後果?能把顱骨打碎?警方對此十分懷疑。更重要的是,根據陳沫和吳燕對當時情況的表述,陳沫回家撞見陳旭升傷害吳燕時,陳旭升是背對陳沫的,陳沫慌亂之中用手中的醬油瓶擊打了陳旭升的頭部,陳沫記憶中是砸向陳旭升的頭頂,其實準確說是頭頂偏右一些。陳沫不是左撇子,他的擊打力道基本上是從右到左的,這也是當時那種情況下,正常擅用右手的人的反應。而根據陳旭升的顱骨看來,他的致命傷在左側。這說明有人在說謊,而說謊的人,很有可能是吳燕。進一步審問中,吳燕承認了陳沫離開現場之後,陳旭升起身,準備對她繼續實施侵害,她慌亂中拿起板凳轉身擊打了陳旭升的頭部。但是她再三強調,她是正當防衛。但是法官並不認可她當時是正當防衛的說法,《刑法》第20條規定:“對正在進行行凶、殺人、搶劫、強奸、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衛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屬於防衛過當,不負刑事責任。”但是,吳燕為隱藏真相而實施了碎屍行為,因為正當防衛一個重要的前提是不法侵害正在進行,她防衛的過程中已經將陳旭升殺死,不法侵害人已經喪失了反抗的能力,此時再進行分屍,就是犯罪行為。法官認為吳燕屬於防衛過當。關於吳燕從已經死去的陳旭升那裡得到近百萬的財產,屬於盜竊罪,而且是盜竊罪中“數額特彆巨大”標準,應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並處罰金或者沒收財產。但是吳燕否認自己盜竊,她表示錢是由陳旭升的兒子高一芒和陳沫拿走的,屬於兒子繼承父親的財產,她隻是幫助他們投資理財而已。問及為何財產多在她名下,她表示因為當時高一芒和陳沫都未成年,無法進行投資理財,這一點得到了高一芒和陳沫的認同。但是根據曾經與陳旭升一起販毒的於臣提供的證據表明,陳旭升那筆近百萬的財產基本上都為販毒所得,而繼承隻能是繼承合法財產,非法財產不能繼承。最後,法院判決陳沫和高一芒無罪,吳燕屬於過失致人死亡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而他們名下的財產絕大部分都屬於當年陳旭升的非法財產,以及由非法財產所產生的孳息,予以沒收。**陳沫無罪釋放的那天,我去接了他,一抬頭天空澄淨,藍得無邊無際,空氣乾淨又清涼,是很舒服的好天氣。陳沫看著我,笑了一下,“我沒有車了。”“打車唄,我請客,我剛發工資,有的是錢!”我說。“不打車,坐地鐵吧!”陳沫說,“我早就想坐地鐵了。”我環顧了一下四周,“可是地鐵站還有段距離呢……”“這麼好的天氣,走走路啦。”陳沫說,說完就拉起我的手,朝地鐵站方向大步走去。“喂,走慢點!”我嚷嚷,“腿長了不起啊!”“對啊,了不起。”陳沫笑嘻嘻地說。到了地鐵站,陳沫現辦了一張卡,辦完了居然在手裡翻來覆去端詳了半天,還把上麵的字都念了一遍:“市政交通一卡通,建設數字北京,享受現代生活時尚……”我在旁邊笑個不停,“你沒事兒吧!”“我早就想跟你一起坐地鐵了。”陳沫說。陳沫回不了他的房子,於是跟我坐地鐵去了我租的房子。我說:“你腿那麼長,我讓你睡床好啦,沙發根本就裝不下!我睡沙發就行。”陳沫說:“那怎麼可能,我睡沙發就好啦,我睡覺特彆能屈能伸。”我說:“那這樣好了,一三五你睡床,二四六我睡床。”陳沫抬頭,似笑非笑看著我,“那星期天呢……”後來,我跟陳沫講了我是如何摻合進這個案件的前因後果,包括心臟病發作去世的特殊教育學校老師朱婷玉的事情。他說,過段時間,他想去渝慶,看看朱婷玉的家人。法院沒收了他們仨幾乎全部的財產,隻剩一套用陳沫名字買下來的小公寓,陳沫把這套房子掛在中介那裡賣掉了,210多萬,然後他把這筆錢分成了三部分,一份給高一芒,一份留給吳燕,自己拿了70萬。我和陳沫去渝慶,看望了朱婷玉的家人,臨走的時候,陳沫悄悄留下了一個信封,裡麵是一張銀行卡和一張紙條,銀行卡裡是70萬存款,紙條上是銀行卡密碼。然後,他帶我去了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變化已經很大了,但是,那個他說他小時候經常去玩的小山坡還在,我們倆走上山坡,站在一個可以眺望的地方,陳沫說:“我以前在這裡玩過紙飛機呢!”我翻了下包裡,“還想玩?我身上沒有紙啊。”“不玩啦!”陳沫指指旁邊一個新豎起來的牌子,上麵寫著“禁止亂扔垃圾”。我們倆為這麼一個牌子莫名其妙笑了半天。我還跟陳沫說了馮程程的事情,我讓陳沫把馮程程的聯係方式給了高一芒,讓他去聯係。當年三人去了北京,後來高一芒不適應北京的生活,獨自回了渝慶,這些年也是他在照顧盆栽。回到家之後,陳沫睡沙發,我睡床。有一天晚上,我口渴起來喝水,路過客廳,看見陳沫的腳伸在被子外麵,我過去給他掖好被子,然後蹲在地上看著他的臉。他睡得很香,我輕輕地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剛親完,陳沫就睜開了眼睛,看著我,一瞬間我感覺特彆窘。“喂,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半夜三更偷偷親我很多次了?!”陳沫說。“絕對沒有!這是第一次!我保證!”我一副賭咒發誓的表情。陳沫探出頭,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口,溫柔地說:“這是第二次,我保證。”我大吃一驚,“那第一次是什麼時候……”“不告訴你……”第二天周末,我在家裡寫稿子,稿子需要用到一張很久以前的照片,於是我翻出硬盤,一張張地找,陳沫就坐在我後麵,看著我忙忙叨叨。我一張張瀏覽照片,這硬盤裡不僅有我工作需要的照片,也有我自己私人的照片,比如以前手機裡導出來的照片,我也放在硬盤裡。“我要看看你手機裡的照片。”陳沫說。於是我打開存放手機照片的文件夾給他看,裡麵有我各種搔首弄姿見不得人的尷尬自拍,也有各種拍菜啊,出去旅行的照片。瀏覽到某張照片的時候,陳沫忽然說:“哎,彆按彆按,我看看這張照片。”“怎麼啦?”我說。那張照片是我和一個小女孩的自拍合影,兩人都笑得很甜。“這個小女孩……我覺得很麵熟……”陳沫說。“麵熟?”“嗯,我想起來了,我曾經有一次坐飛機,她好像坐我旁邊,飛機遇見氣流顛簸,小姑娘嚇得不行,然後我還給她一顆糖,她說不要,說不能吃陌生人給的糖果。”我捂住嘴巴,心裡吃驚得不行,“不是吧……”“怎麼了?你怎麼會跟她合影?”“我也是有一次坐飛機啊,她坐我旁邊,就一個人,也是氣流顛簸,我就隨手送她一個夾娃娃夾到的小玩偶哄她,她收下了,還跟我聊天,說曾經有一次飛機顛簸,有一個叔叔還請她吃糖呢,她很想吃,後來忍住了……我跟她聊了一路,後來下了飛機,我們倆就合影留念了……照你這麼說,那個怪蜀黍,就是你啊!”一瞬間,我們倆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我忽然覺得,也許我和陳沫,在便利店遇見之前,就相遇過無數次,或者是擦肩而過,或者是人群中的一麵之緣,而當我走進便利店的那一天,屬於我們的,真正重合的命運齒輪,才開始轉動起來。我想起那句話,此刻我忽然理解了。“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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