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眼前,是好一座大殿。殿中高台寶座上的便是船幫之首史冷潭。他仍舊穿著一襲黑綢長衫,胸前用金線繡著東海白鷗的圖形。他一手懶洋洋靠著扶手,一手摸著下頜短須,笑道:“葉老板,你看我這生死殿比起葉府的金閣如何?”葉空扶起海木青,冷冷道:“你要當閻王,住在這地獄殿裡正合適。”史冷潭害死悲喜候夫婦,雀娘就算不是他親手殺死的,也跟他脫不了乾係。想到雀娘,葉空的牙關已經咬緊。史冷潭卻大笑起來,道:“未有死,焉有生。葉老板你怎麼連這點都看不透。”葉空“哼”了一聲,裝作不經意地看向彆處,眼光卻在尋找躍上高台的踏腳之處。史冷潭仿佛沒有發覺他的意圖,緩緩道:“你說這島上好不好?”葉空的右手緩緩向斬月刀摸去,口中卻敷衍道:“當然不好。不然你怎麼舍得上冷州去。”史冷潭搖搖頭,道:“你們年輕人不懂,這島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人人有吃有穿,彆人有什麼,你就有什麼,不比誰好,卻也不比誰差,人人都一樣。我年輕的時候,以為全天下沒有比巨燈島更公平的地方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哪知道,有些東西是天生的不公平,你想要卻偏偏得不到,彆人卻偏偏輕輕鬆鬆就得到了。”葉空道:“所以,你就把彆人給殺了?”史冷潭道:“巨燈島逆天而行,我殺五極神君,創建船幫,不過是順天而為。你看我船幫興旺發達,那是順勢者昌。”葉空冷冷道:“那你想要之物,可得到了?”史冷潭不答,居高臨下地看著葉空,過了半晌才道:“你道你今天還能活著回去麼?”葉空道:“你待怎樣?”史冷潭道:“我要跟葉老板打一個賭?”葉空道:“打賭?”史冷潭笑道:“是啊,葉老板不是說自己運氣不錯?”海木青忽然搶出,大聲道:“打什麼賭?有本事下來打一架!”自白犬墜崖後,海木青滿腔悲憤,此刻終於忍耐不住,要不是高台難上,早已經上去拚命了。大關連忙上前去拉她回來,海木青卻揮脫他手臂,又道:“你們敢再傷葉空,我……”話音未落,從台上射下一支短箭,迅若流星。葉空隻見高台寶座後轉出一個手持毒弩的紅衣女子,盈盈腰身,微微淺笑,正是鶴芊芊。鶴芊芊笑道:“我偏要傷他,你待怎地?”那短箭來得好快,海木青猝不及防,隻得往後一倒,拚著雙腿中箭,也要避開腰腹頭臉。葉空抽刀來救,卻遲了一步,短箭已撲地插入人肉。隻見大關抱著海木青倒在地上,短箭正插在他背上。海木青給大關壓在身下,驚叫道:“大關!”葉空把大關身子扳正,一口氣點了他傷口四周幾處大穴,卻仍阻不住毒氣上升。海木青抱著大關上半身,見他嘴唇已成青紫之色,急道:“怎麼樣?”大關看著海木青,打著寒顫道:“海姑娘,我……”葉空忙道:“彆說話!”跟著手按他背心,運力幫他阻擋毒素攻心。那毒素好生厲害,葉空一時間額頭上也沁出汗水。海木青雖不喜大關,此刻見他命在頃刻,也不由得湧出淚水,不住呼喊:“大關!關大哥!”大關全身發抖,看著淚水在海木青眼睛裡滾來滾去,忽然張口道:“海姑娘,我不姓關。我……我姓熊,單名一個關字……”海木青六神無主,哪裡管得上他姓陳,姓李,隻好跟著點頭。葉空全力運功阻擋毒素上升,汗水一滴滴從下巴滴落在地上。大關臉色發白,虛弱道:“我媽已經生了四個哥哥,怕養不活了,就給我取個名字叫關,不想再生了。你說好不好笑……”海木青哪裡笑得出來,隻得含淚點頭。隻見大關說完,嘴邊擠出一絲微笑,閉目逝去。海木青兩道眼淚終於流了下來,抱著大關痛哭起來。葉空放開雙手,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左手一揮鎖星鏈,卷住高台一角,躍上台去,森然道:“你要賭什麼?”台上兩人見他上來得如此之快,也是一驚。鶴芊芊看著葉空赤裸的半身,沾滿汗水黑塵,猶如雕塑一般,正要媚笑開口,卻被史冷潭橫了一眼。鶴芊芊仿佛被他的眼光燙傷一般,頓時縮在座邊不敢開口。葉空恨她殺死大關,對鶴芊芊一眼也不看,盯著史冷潭道:“怎麼個賭法?”史冷潭冷笑一下,在座前方桌上擺了一隻茶杯,杯裡注滿茶水,跟著撒了一把銅錢在桌麵上,道:“請!”這茶杯賭局曾經是葉空設下的。上一次,史冷潭輸了,這一次,他為什麼還要再賭?難道他跟葉空一樣,也是驕傲之人,曾經輸掉的賭局非要贏回來不可?隻聽史冷潭又道:“如果葉老板贏了,史某人不敢相留,倘若輸了,便請葉老板自己了斷吧。”說罷先捏起一枚銅錢。史冷潭的確驕傲,但是這一次的賭局卻是有贏無輸。他一手捏著銅錢,另一手卻扣在桌下的機關,桌內藏著十支毒弩,全數對準葉空。隻要機關發動,葉空有再大的本事,也逃脫不開了。鶴芊芊像一隻小貓一樣伏在史冷潭身邊,眼神在葉空身上遊來遊去,眼角瞥到桌下的機關,心中沸騰不已,暗道:“葉郎啊,葉郎,你終於要死了。可彆怪我狠心,我是太愛你了。”一想到與葉空共度的那數個夜晚,鶴芊芊又興奮起來,雪白的臉頰泛出紅色。葉空兩指間夾了一枚銅錢,看著桌上的茶杯,也是感慨萬千。上一次對賭,他贏了,卻在同一天,把馨兒輸給了劉青山,後來又失去了雀娘。人生的輸贏得失,本來就難說得很。這一次,賭的是自己和海木青的性命。他死了沒有什麼,但是海木青一定要活著。一想到這點,葉空穩穩在茶杯裡放下一枚銅錢。這隻茶杯比上次的要大一些,水卻也裝得滿些,不出四五枚銅錢,定然能分出勝負。葉空還能用上一次的方法,讓燙紅的銅錢使茶水減少嗎?就算他贏了,史冷潭真的能讓他走嗎?葉空雖然不知道桌下的機關,但是明白這絕不是一場單純的賭局。他一麵盯著茶杯,一麵用餘光打量著四周,腦子飛快地轉著:“怎麼出去?怎麼保住海木青?”想著想著,細汗又從額角沁了出來。轉眼史冷潭已經放下了第二枚銅錢。銅錢飄飄蕩蕩沉在杯底,茶水已經與杯口平齊。史冷潭笑道:“還早呢,葉老板不用這麼謹慎。”葉空哼了一聲,放入第三枚。等史冷潭放入第四枚後,茶水已經明顯鼓出了杯口。史冷潭不看茶杯,卻死死盯著葉空的臉。照理說,這第五枚銅錢放入後,茶水一定會滿出來,葉空就輸了。但是,史冷潭相信,葉空一定不會輸。他一定會想什麼辦法讓茶水不會滿出來,而讓自己的第六枚銅錢成為失敗的一枚。但是史冷潭不會失敗,因為在葉空放下第五枚的時候,機關就會打開,毒弩就會在葉空自以為成功的瞬間,射進他的身體。自以為是的瞬間,人總是輕敵的,就連葉空不會例外。這次賭局也會跟上次一樣,葉空以為他贏了,但是他會輸得更多。想到這些,史冷潭輕輕鬆鬆地捏起第六枚銅錢,但是他知道,這枚銅錢永遠不用出手。葉空捏著第五枚銅錢,朝著茶杯越靠越近。鶴芊芊和史冷潭都盯著他,他卻緊緊盯著茶杯。茶色的水泡在杯口停留著,似乎牢牢粘住了杯沿,又似乎馬上就要滾落。在葉空深黑色的眸子裡,水泡似乎輕輕顫抖起來,平滑的水泡表麵泛起了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漣漪。葉空的手也顫抖起來。這第五枚銅錢怎樣才能放進去呢?但是葉空沒有再放任何東西到茶杯裡。他渾身的力量忽然暴發出來,向高台邊縱躍過去。便在此時,地動山搖,高台崩塌了。葉空在地底經曆了三次地震,每一次都是微弱的震動後,緊接著更強烈的震動。到了第三次石梁垮塌時,他已在崖邊熟悉了這個規律,因此一看到茶水顫動,便開始等待巨震的到來。跟史冷潭一樣,他壓根沒有想把手中最後一枚銅錢放進茶杯,他要利用巨震之時打倒史冷潭,然後救海木青出去。哪知道這次地震來得如此猛烈,竟然震塌了整個高台。饒是葉空有所準備,也被石桌壓住了左腳,而史冷潭兩腿都給壓在石桌之下,桌上密密壓著翻下來的石板,何止千斤萬斤。史冷潭也真是條漢子,硬是一聲不吭,兩手捧住石桌,臉色雪白,血已經從身下蔓延開來。葉空出手擊打石桌,要把左腳抽出來,卻見一團紅雲,飄在眼前。鶴芊芊從灰燼裡跳將出來,撲在石桌上,伸手去扣動機關。此刻史冷潭和葉空都在毒弩籠罩下,隻要她啟動機關,兩人都難逃一死。她要的就是兩個人都死。天下男人,沒有一個值得活著。她的父親,史冷潭,小王爺,數不清的上過她的床的男人,還有葉空,給她背後畫上仙鶴刺青的葉空,都該死!鶴芊芊的頭上被落石砸出一條大縫,鮮血把半張臉都染紅了,剩下的半張卻帶著狂笑:“哈哈哈,葉空,葉空,你也有今天!”鶴芊芊奮力把手臂伸入石縫,長長的指甲撞在石頭上掀翻過來,她卻絲毫不覺得痛楚,拚命向機關扣去。葉空出掌拍擊石桌,石桌落下一角,他還是掙紮不開。“哈哈哈!哈哈哈!啊!”鶴芊芊的冷笑,忽然變成了哭音。她的身體也忽然遠遠地摔了出去。石桌上趴著的女子變成了另一個人。陰陽候!陰陽候撞開鶴芊芊,趴在石桌上直喘氣。她的半邊身子已經給繡娘削去,血液從石桌上淌下,把史冷潭和葉空都沾濕了。史冷潭張了張嘴,還來不及說話,又是一次巨震。這一次大殿一角已經震塌,海風卷著塵煙撲打進來。一束強光射進大殿。是太陽的光。葉空深吸一口氣,打碎壓在自己腿上的最後一塊石板,一翻身,滾到台下,去摸震倒在地的海木青。他剛把海木青扶起,大殿暗處卻轉出一個人來,長發長裙,體態窈窕,手裡卻拿著一把尖刀。“星瑤!”葉空失聲喊道,手一鬆,海木青又跌倒在地。此刻,陰陽候被巨震抖下桌來,伸出單臂抱住史冷潭,輕輕道:“我這就救你出去。你放心,我把他們都殺死,誰傷了你,誰就要死。”跟著便對何星瑤嘶聲道:“去,殺了他。”何星瑤聽後,原本渙散的眼光猛地聚在葉空身上,跟著邁步向他走來。葉空心臟狂跳,全身血液如同要沸騰一般,眼見何星瑤靠近,反而往後退了一步。海木青急得大喊:“葉空!她不是星瑤!繡娘說過,星瑤已經死了!你……你彆上當!”葉空卻跟聾了一樣,隻退了一步,便呆呆站在原地。何星瑤神情雖然詭異,但是這臉龐,這眉眼,除了當年那個讓自己又敬又愛的師姐,還會是誰?海木青被砸傷了雙腿一時站立不起,心急如焚下一根青竹針激射而出,正中何星瑤肩膀。何星瑤卻無知無覺一般,繼續向葉空走來,對插在肉裡的暗器連看也不看一眼。海木青咬咬牙,第二支青竹針又脫手而出,這次卻被葉空打落,插在地上,針尾顫動不已。海木青急道:“葉空!”陰陽候看在眼裡,嘴角都是微笑,跟著把臉貼著史冷潭,輕輕道:“你看,她多像悲喜候,她就是悲喜候的女兒。我千辛萬苦找到她,把她變成我的人,你若是寵愛她便如同寵愛我一般。”史冷潭被兩次巨震壓得氣若遊絲,喘氣道:“她?她是悲喜候的……怎麼會……”葉空手握斬月刀,滿眼都是淚水,喃喃道:“星瑤,我以為你……你要殺我……就來吧,我……”說著,刀身已經垂下。何星瑤麵無表情,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麵前。海木青喊得嗓子也啞了,卻隻能眼睜睜看著何星瑤手中的尖刀緩緩揚起。葉空心灰意懶,卻猛地發現何星瑤持刀的右手手腕上赫然刺著一隻小文雀,正是雀娘手上那隻!這時尖刀已閃電般向葉空胸前插落,葉空和海木青兩人齊聲大叫。海木青眼前一黑,險些暈過去,片刻之後卻見葉空已握住了何星瑤的右手,自己的手臂被刀鋒劃傷,鮮血順著手肘一滴滴下落。海木青全身虛脫,卻咬牙向何星瑤撲去,沒想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把半邊衣服都拉了下來。葉空臉色大變,放開何星瑤的右手,往後跌了兩步,失聲道:“你……你……”隻見何星瑤的脖頸、肩膀、後背等處都是猩紅的疤痕,粗大的縫線針腳已變為黑色,在雪白的皮膚上顯得尤其醜怪。難道這個身體,竟然是用碎屍縫合起來的麼?葉空打了個寒顫,又往後退了一步。何星瑤半身赤裸,默不作聲地又逼上一步。高台上,陰陽候撫著史冷潭的臉道:“我知道你喜歡悲喜候,把她關了幾十年,始終無法下手殺她。所以我找遍天下,湊成了跟她相似的身子。我好容易得到何星瑤的屍身,摘下她的頭和臉,又從彆的女人身上得了軀乾和手腳。“她們沒有一個不是絕世的美人兒,但凡身上有一處像了悲喜候,便讓我取了來縫在她身上。我練蠱數十年,這是我最得意的寶貝兒,隻要我在,她就在,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史冷潭痛得直抽冷氣,不住道:“不……不……不……”陰陽候癡癡地看著他,道:“你不是喜歡悲喜候麼?我就給你造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人來,但是她比悲喜候還要好,她會永遠喜歡你,永遠陪著你,就跟我一樣。”葉空瞧著這個木偶般的怪人,想要退開卻挪不動雙腿,想要反抗卻渾身沒有力氣。看著何星瑤的臉,葉空握著刀的手便放下了。怪人手中的那把尖刀又舉了起來,葉空閉上了雙眼。陰陽候把自己沾滿血汙的臉貼著史冷潭的額頭,輕輕道:“冷潭,你知不知道,這世界上,隻有我是真心對你好?就算你不願意,不高興,我也要對你好。你知道嗎?悲喜候和方圓候的孩子又生下了一個女兒,隻要跟他倆相關的人,我都幫你除掉。“就算你將來恨我,怨我,他們也要死。你總有一天會明白,我是為了你好。”史冷潭雙唇直抖,喃喃道:“不能……不能……”陰陽候看著他,柔聲道:“冷潭,你的臉怎麼這樣涼?我這就救你出來。”史冷潭忽然從嗓中發出一聲低吼,右手把先前扣在指尖的第六枚銅錢彈了出去,正好打在機關之上,毒弩登時射出。陰陽候一驚,已經給毒箭與史冷潭釘成一串。史冷潭油儘燈枯,又被毒箭射中,登時斃命。陰陽候的驚恐神色一閃而過,伏在他胸口,輕輕道:“你說,要是沒有彆人上來,咱們就在這島上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可有多好……”說完淌下兩道淚水,臉上帶著淺笑死去了。施蠱之人一死,那怪人失去了主人的牽引,喉頭發出一聲尖叫,手中的尖刀跌落在地。葉空一驚,睜眼隻見那怪人撲倒在地,脖子上的縫線已經繃開,黑色的膿液從她口中流出。葉空淚流滿麵,正忍不住伸手去碰那張熟悉的臉龐。巨震又起,大殿中地動山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