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張南處回到家裡後,陸雲錦對於盧天晟的情感就非常複雜。她有些急著想要找到盧天晟談談,但直等到深夜,盧天晟還沒有回來。她想要抱著枕頭到盧天晟房間去,卻又想,自己會不會太過主動,擔心自己看起來像個陰晴不定的小孩兒。劉暢即將開始調查自己的案子這件事,她甚至都沒有多想,她隻是打定主意,不會說出盧天晟。盧天晟晚上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超過了夜裡十二點。他疲倦地在沙發上攤開自己,沒有急著上樓去。情況比他想象得還糟。盧氏這個月的現金流已經降到了曆史最低點,那塊即將開工的地王項目雖然預期回報非常好,但一旦開工,所需要的現金就像是一個無底洞,絕不是一點兩點就能解決問題的。但不開工也不行,不開工他們就會被這樣沒有進項的日子耗死。他覺得盧氏像是一個即將因饑餓而死的災民,前麵就是滿倉滿穀的饅頭,但是看樣子在能吃到饅頭之前,他就已經要斷氣了。他需要錢,很多錢。一年多前,用自己為代價,他向尹行月融到了一筆救命的資金,從此盧老太爺退居幕後,他成了盧氏的實際掌門人。雖然他非常不滿盧老太爺的奢靡作風,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公司在這裡頂著,他儘管荒唐但也鬨不垮公司。可如今他所需要的資金,比當時拿下那塊地的資金,還多出不止一倍。他已經竭儘了全力縮減公司的開支。臨近年關,但公司至今沒有發放年終獎;盧老太爺的10%上浮零用錢被取消了;報銷標準空前嚴格,沒有人能再把自己的餐票打車票這類東西混進票據裡報銷出來了。他知道,整個公司上下都充斥著不滿的氣氛。但他能怎麼辦?在沒有找到巨額的資金補給之前,他能做的隻有儘量少花錢,讓盧氏多活一天算一天。爸爸,媽媽,對不起。他想。我既不是一個好醫生,也不是一個好老板。他上樓,看了一眼陸雲錦緊閉的房門,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陸雲錦想要怎麼處置自己,是她的事,他甚至覺得,若是自己被抓了,能暫時放下肩膀上的這副擔子,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這是我欠她的,她什麼時候想要拿回去,都由她做主。他想到這裡,突然覺得時間更緊迫了,要在陸雲錦行動前,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在床上,他輾轉反側了很久,終於忍受不住,起來給自己拿了一片鎮靜劑。他終於睡著了。第二天一早,他下樓準備吃早餐,卻看見陸雲錦已經在餐廳等著他。他低頭,故意回避著陸雲錦的目光。等他再次把目光轉過去的時候,她還是在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來今天,她不打算放過他了。他迎上了她的目光。“我去找了張南。他跟我說了藥的事……謝謝你。”盧天晟皺皺眉,像是沒有聽清她說了什麼。“謝謝你。”陸雲錦重複了一遍。“彆客氣。”盧天晟開始攪碗裡的豆漿。“是我害你在先,後麵想救你不過是於心不安,你不用這麼往心裡去。”他喝了一口豆漿。“如果你想向警察告發我,我隨時歡迎。不在家的時候,我大部分時候在公司,不在公司的話程陽會知道我的行蹤。”“你覺得我一定會告發你?”“為什麼不呢?我讓你替我承擔了殺人的罪名,還把你弄成了精神病。你應該去告我,這樣才對。”盧天晟走到陸雲錦麵前,拍拍她的臉,但其中並無多少溫情的成分,更像是挑釁。“彆犯傻陸雲錦。你一貫最喜歡犯傻,我知道的。”陸雲錦僵直著身體,任憑他走出門去,然後把手裡的勺子一把摔在地上。他總是這麼欺負人!今天是雯雯被拘留的第五天。劉暢起了個大早,特地挑了一套最好的西裝。這套西裝是他當年被派到英國考察時抽空定製的,大名鼎鼎的薩維爾街西裝,雖然隻是選了成衣進行了一下修改,但也花了他整整1000鎊,從針腳到麵料都帶著考究的氣質。他往西裝的左胸口袋裡塞了一條紅色的手絹,整套西裝的顏色一下子亮了起來。他想起一句話——男人總是帶著手絹,因為女人會哭。尹行月的家,就在前麵。他敲了門,應門的是劉姐。劉姐認識劉暢,手腳利落地把他往客廳裡讓。和近一年前相比,這客廳沒什麼變化,但劉暢的心情,已經完全不同了。“我正想找你呢,你就來了。”尹行月對劉暢還是不見外的樣子,微笑著示意他坐下,劉姐迅速地泡上了劉暢喜歡的茶。“那個女人的案子,怎麼樣了?”尹行月看似無意地問了一句,但卻讓劉暢如坐針氈。開始了,終於要開始了。“這快要過年了,局裡任務比較多。”劉暢喝了口茶,眼睛儘力盯著杯子。“我就是趁過年前來看看,你好不好。”隨後他突然站起身,對著劉姐問了句:“劉姐,你說實話,行月最近過得好不好?”劉姐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被拉入這場對話,憨笑著說:“彆的都挺好,就是最近家裡有雙鞋找不到了,讓她鬨心了很久……”“劉姐!”尹行月喝住她,眼色嚴厲地示意她離開,劉姐悻悻地躲進了廚房。“丟了東西的話,怎麼不跟我說?我可以派幾個人過來看看,然後去市區幾個活躍的團夥裡找人問問。”“沒什麼值錢的,一雙鞋而已。”尹行月迅速帶過話題,繼續追問劉暢關於案件的事情。“我今天來,其實就是想跟你敘個舊。”劉暢的語氣突然一反常態地嚴肅起來。他靠近尹行月,聲音酸澀地說:“其實好多年,我們都沒有好好敘舊了。”尹行月細細打量著他。雖然全身穿著鄭重的西裝套裝,但因為身高的關係,讓他看起來多少有點像故作深沉的孩子。可他的眼睛不會說謊。那雙眼睛見過凶殘和狠毒,識彆過謊言和詭計。那不是一雙孩子的眼睛。“敘舊……行啊,那從哪兒開始呢?”尹行月懶懶地換了個姿勢,半靠在沙發上,半閉著眼睛。“我們也不過就是高中同學過三年,說實話,我對你的了解不是很多。”尹行月的聲音聽起來遠遠的。“我知道每天上學的時候我會和你同一個方向,我騎車走半小時,然後就會遇到你。“你不跟我說話,就是踩著腳踏車在我後邊不遠處跟著。我快你也快,我慢你也慢。我們就那麼在路上賽車,直到有一個人先到學校。“說真的,要不是後來做生意需要主動去找你,我都不記得我們之前有說過什麼話。”“我們說過話。”劉暢回答道。“高一開學的時候,我傻愣愣地站在教室裡擋住了路,你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請我讓一下。”“哈哈。”“畢業的那天,拍照的時候我站在你的身後,在沒有被學校印出來的班級合影裡,我在你頭上比了一個剪刀手。”“哈哈哈哈。”“我去警校考試的那一天,你在路上遇到我。當時我嘴裡塞著包子跑得飛快,你大聲喊我的名字,我隻顧得上回頭看你一眼。”“對對!這件事有。”“我今天來找你坦白一件事。這件事在我心裡壓了很久了,再不說我覺得自己就要瘋了。今天我說完,不管你怎麼看,我都解放了。”尹行月克製著讓自己的眉頭不要皺起來。她大概能猜得出劉暢要說什麼。這麼多年,她也並非一個無知無覺的傻子,劉暢對她的關照,她是能看得出的。她心裡琢磨著,一會兒怎麼跟劉暢周旋,才不至於破壞了關係、傷了感情。劉暢緩緩說:“我打算辭職了。”尹行月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了。“為什麼?怎麼會突然做這個決定?你們局長不是挺器重你麼?這麼多年了辭職以後你還能做什麼?”尹行月連珠炮似的發問,讓劉暢心裡發暖。她關心我,劉暢想,她並不是一個隻想著控製所有人的女人。尹行月並不知道劉暢的心理活動,隻是繼續追問著“為什麼”。“我的過去,有汙點。”尹行月的眉頭終於忍不住地皺了起來。“當年的警校考試,並不是我的真實成績。二十年前F市是一個什麼狀況你也知道,沒有查得那麼嚴的。“當時因為有跳高項目,你知道我的個頭……我很擔心自己,就喝了興奮劑,這讓我有了驚人的爆發力。“因為當時沒有即時尿檢,我又不停喝水跑步排汗,後麵的體檢也沒有查出問題。但我自己知道,我當年有汙點。”尹行月麵色凝重地看著他。儘管早就知道這件事情的始末,但她還是不明白劉暢突然提這件事乾嘛?難道不應該是,她在關鍵時刻提出這件往事,好讓劉暢乖乖就範麼?“我今天就去辭職。我已經隱藏了這個汙點二十年了,今天說出來,我覺得輕鬆多了。”“你今天說來敘舊,就是為了說這個?”尹行月的表情有點不可置信。“就是說這個。”劉暢堅定地說。“你有什麼要跟我說的麼?”“嗯?”劉暢不說話,隻是用那雙洞悉過無數醜惡的眼睛看著尹行月,他的眼神像是X光,讓尹行月渾身不舒服。短暫的沉默後,劉暢終於再次開口了:“如果你沒什麼想說的,我就走了。我辭職後,你的案子會交給我們局的其他同事,他們會儘心儘力的。”“不行!不是你我誰都不放心!”“是我的話,你才應該不放心。”劉暢拍拍尹行月的肩膀。他出了門,隻留下尹行月獨自一人在客廳裡,看著他的背影,發起呆來。她隻呆立了片刻,就摔上大門跑回書房,摸出電話。“盧天晟,你來見我,立刻!”盧天晟接到尹行月的電話,第一感覺是奇怪。他確定自己已經封鎖住了盧氏現金流吃緊的消息,而且就算是退一萬步,他也不願意再找尹行月借錢了。他接通電話,聲音並不熱情:“你就不能像正常人那樣說話麼?我是血友病人,因為你的吼叫我驚嚇過度而摔傷流血,你能負責麼?”“對不起。我確實是有急事找你。”“今天好奇怪。”盧天晟聲音依然不緊不慢。“從來都是我著急找你,今天你怎麼也著急了。”“快來!”“你沒有權力對我呼來喝去,就算你能幫我找到緊缺的藥也不能。”“你信不信我把幫你找到的藥都砸了!”“你砸吧。砸碎了,我死了,你就更沒有什麼人可以操控了。”尹行月那邊氣得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她花了幾秒鐘平複了一下情緒,用儘量平和的語氣說:“來找我。儘快。”“加上‘請’,這才是一個會被我聽到的句子。”尹行月對著空氣啐了一口:“請,來找我。儘快。”“在哪兒?”“我家。”“你確定?”“幫你已經叫了車。車應該到了。出門吧。”盧天晟出門上了那輛黑色的轎車,很快到了尹行月家。劉姐已經被支出去了,家裡麵現在隻有尹行月和盧天晟兩個人。“幫我做件事。”尹行月連寒暄都顧不上,直接切入主題。她看盧天晟不說話,自顧自地就說了起來。“我想讓你,再給陸雲錦催眠一次。一次猛的,像去年那次一樣。”盧天晟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彆在這裡裝無能。去年的那次催眠,你的本事我都看到了。那陸雲錦明明看到了一切,可是就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她現在天天住在你家,你再給她來一次,這一次讓她確定就是自己殺了林君複,給她一個假記憶,或者就是那一類的鬼東西。然後讓她去自首。現在她精神病的診斷已經推翻了,我就不信她還能那麼好運氣!”“我看瘋的明明就是你。”“你彆著急拒絕,我知道你要什麼。”尹行月拿出一摞支票和一枚公章。“這是我公司的支票簿和公章,如果你答應,我給你三個億。”“這陸雲錦還真值錢啊!”盧天晟苦笑一下。“她應該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值錢吧!當初因為她給我一個億,現在因為她給我三個億,你就不能放過她麼?”“可現在警方已經重新調查這件案子了,我有點擔心會不會有什麼證據指向我。”尹行月焦慮起來,在客廳來回地踱著步子。“之前我們單向聯係的那部電話查不出什麼的,我用的那個號碼早銷毀了,也沒有身份記錄。你又不會說。但是今天劉暢的樣子實在太怪了,不正常。”“他們不會追查到你的身上。”盧天晟開腔了。“我對陸雲錦說,是我誤殺了林君複。她應該相信了。”“乾嗎?你這是要救我?”尹行月眉毛一挑。“我是要還你。當初我就不應該接受你的條件。這世界上的公司那麼多,每天都有無數的公司死掉,也有無數的公司誕生,和人的生死並無不同,自然規律而已。“我爸做了錯誤的決策,就該承受錯誤決策的後果,勉強續命,拖時間而已。”“你們今天怎麼一個個都跟我談什麼‘當初’!”尹行月發起怒來。她抓起身邊茶案上的一個茶盅照著牆上扔了出去,在鋪著金色牆紙的牆麵上留下了一圈放射狀的茶漬。“當初!如果什麼都能夠像當初一樣,又怎麼會有今天這麼多的事情!當初我還是一個偏科嚴重的天才少女,當初我們家還是一個和美的三口之家,當初!當初!當初有個屁用!關鍵是現在!現在!”“說不清楚當初,又怎麼能夠理清楚現在!”尹行月的暴怒並沒有震懾到盧天晟,他依然是那個語氣,那個聲調。“我已經告訴了你我的計劃。等我這幾天處理得當,我自然會去自首。隻要你不吭聲,這個罪讓我來頂。我的身份讓我有立場有動機要殺了林君複。我自信沒有問題。”尹行月平複了一下心情說:“說吧,你要多少?”“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不僅僅從錢的角度思考問題。我不要錢。之前你幫我找過那麼次藥,如果沒有那些藥,我早就死了!”“不行,你必須要我的錢。”尹行月刷刷在支票簿上簽上一串數字,“你拿了我的錢我才安心。拿了錢才能保證你不會出賣我。不好意思,我隻能給你兩億。我最想弄進去的是陸雲錦。她值三個億。”“省省吧。”盧天晟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根本不看尹行月遞過來的支票。尹行月往前遞了好幾次,他動都不動。“你要真想拿點東西買安心,那就告訴我,陸雲錦第一次發作是怎麼回事。”尹行月一怔,拿著支票的手退了回去。她慢慢擰直了身子,歪著嘴,很有興趣似地看著盧天晟:“你怎麼知道是我?”“現在。雖然我知道陸雲錦和你有情感上的過節,但其實也沒辦法相信你會對她為難到這個地步。”“我跟她的過節,不僅僅是因為林君複。這故事太長,今天就不講了。既然你隻問了我如何對陸雲錦下的手,那我講完咱們就算扯平了。”“好。”“傻帽,兩億呢!”尹行月撕掉了支票,慢慢說道,“我們立上主業是房地產,但也有很多附屬公司,比如,純淨水。”“所以,是陸雲錦的水有問題?”尹行月點點頭。“她這個人愛乾淨,總覺得辦公室大飲水機裡的水細菌多,就自己在桌子上搞了一個微型飲水機。“立上正好搞這個項目,有這種桶,她就訂了。然後無非就是把藥粉撒在她水裡這種老套的把戲了。”“好可憐。就這麼被人算計了。”“是啊!她好可憐,但可憐得還不夠!她應該比現在再可憐一點,可憐一萬倍!這樣我才能平複心頭之恨!”“她比你小那麼多,怎麼會跟你有這麼大的仇?”“這和你問的問題無關,我不需要回答你。我再問你一次,錢你要不要?如果你要,我現在可以重寫一張給你。”盧天晟歎了口氣。“再見吧!和你見麵真是一個讓人疲憊的過程。彆再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