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錦伸出手,輕輕觸摸了一下那些玻片的邊緣。從她的角度看起來,在藍紫色的燈光下,薄如蟬翼的大腦切片看起來更像是枯萎的花朵,其中的神經和血管像是這些花朵的莖葉。隻不過,這些根本不能觸碰的花朵,開出的竟是全世界最令人訝異的智慧之花。“董女士的大腦因為阿茲海默症出現了明顯的萎縮。所以,雖然她的大腦對科學研究很有意義,但我隻能用她的大腦做出一個並不算完善的模型。” “那,盧天晟捐獻給您他母親的大腦,是想……”“他母親的後期治療,我也參與了。盧天晟是希望我能治好他的母親。他找到我,也是因為知道,我在研究大腦擦除術。”“那種您認為被用在我身上的方法?”“是的。這種技術我當時已經開始研究,但很可惜,至今沒有取得突破性進展。當時盧天晟帶她的母親來,就是希望我能夠將大腦擦除術的方法反向應用,說不定能刺激到她母親的大腦,產生奇跡。”“後來呢?”“很可惜,奇跡沒有產生。他每天都帶著自己母親來實驗室,對我們的各種要求從不拒絕。但他的母親還是在一天天的遺忘中,忘記了他是誰。最後,她隻把他當做一個類似於幼兒園老師之類的角色,無比依賴他,但不知道他是誰。“盧天晟儘心儘力地照顧他的母親,但他的課程很糟糕,我差點都不想給他畢業了。尤其是,他開始私下學習催眠。我理解他是想幫助自己的母親,但催眠?開玩笑,誰知道催眠的過程裡人們看到的是幻覺,還是記憶,還是臆想?或是純粹的自我安慰?你不知道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人會情願編出怎樣的謊話。”陸雲錦停了一會兒,等胡教授的情緒稍微緩和了,順著胡教授的思路往下問:“那,他母親最後……”“死了。從發病到最後隻有6年時間。通過這套大腦切片,我們成功地建成了一個模型,雖然並不是一個健全人的腦,但也是一大進步了。但後來盧天晟和我發生了分歧,他並不滿足於僅僅建成一個大腦模型,他想要這個腦子在計算機係統裡活過來。”“活過來?”陸雲錦眉毛皺了起來。尹如江的神情也很是不解。“他希望我們能用程序重現她母親的大腦活動,並把這些活動複製在計算機裡,這樣,就相當於他的母親在電腦中永生了。”“難道您已經實現了……”“當然沒有。”胡教授撇撇嘴。“此時盧天晟已經畢業了,他要求收回他母親的腦部捐贈,並打算反咬我一口,說我沒有經過授權私自對她母親取腦。我自然是不怕他,但吃官司實在太麻煩了,所以我就想了個好辦法。”“這個辦法,您介意我問問麼?”“這有什麼大不了,特彆簡單。”胡教授臉上顯露出像孩子一樣的笑容。這不是好孩子的笑容,而是那種一把火燒掉了學校還洋洋自得的笑容。“我騙他說,我把切片弄丟了。”“他相信了?”“不相信又怎樣。他找不到這裡。”胡教授自負地兩手張開,像是要擁抱整個儲藏室。“現在,你考慮得怎麼樣?我覺得這是一場你不會有損失的賭局,把你的大腦給我,反正到那時候,你已經死了。”陸雲錦環顧四周,注意到架子上大都是印有花體D的黑色盒子,整整放了兩個架子。其他的架子上還有另外一些不同字母標注的切片盒子。中間的桌子上,還密密麻麻地擺放著數瓶大腦切塊。她意識到,這裡應該有不止一個大腦。“您收集這麼多大腦,最終是想做什麼?”“啊,還是被你發現了!”胡教授意外地有些尷尬。他走到一個瓶子麵前,指著裡麵的切塊對陸雲錦說:“這個人叫讓·阿諾,42歲。”然後又指指右邊的兩個架子,“瑪麗蓮,78歲。”“還有這個,”他最後指指桌子上的罐子說,“剛才你看過這個了,Luna,25歲。”“Luna!”這回輪到尹如江大聲尖叫了。他猛地往前一伸手,試圖搶過那隻瓶子,但被胡教授身手矯健地奪了過去。“尹,你應該多運動了。”胡教授臉上繼續掛著調皮孩子似的笑容,絲毫沒有意識到,他的說明對尹如江和陸雲錦造成了多大的震撼。“是的,這是你認識的那個Luna,這個好孩子,傻乎乎地躺上了鐵軌,巧的是,那天鐵軌隻是把她的身體碾成了三段,她的大腦完好無缺,所以我就請驗屍官行了個方便……”“你這個瘋子!”尹如江再次朝胡教授撲了過去。為了防止撞到Luna的大腦切塊,尹如江偏離了角度,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尹,你為什麼不明白?對Luna來說,這裡才是她最好的歸宿,等到我的技術成熟了,我甚至有可能重新為你在電腦上模擬一個Luna,這個Luna和以前那個Luna一樣好,她懂得你們之間的一切……”“不!”尹如江憤怒地吼叫了一聲。“我隻要我的Luna!這世界上隻有一個Luna!”胡教授慌亂中打算朝外跑,這才注意到,外麵的保險門已經打開了。不好!他一邊躲避著尹如江的追擊,一邊用眼角掃了一眼存放大腦切片的架子,那些上麵印有D的大腦切片,少了一盒。他急忙朝實驗室的大門方向看去,正看到陸雲錦朝外奔跑的身影。胡教授一分神,很快就被咆哮的尹如江一把揪住,一反手仰麵按到了地上。胡教授死命護住自己懷裡的瓶子,嘴裡大喊著:“尹!你小心,彆把Luna弄破了!我的董,那個女人拿走了我的董!”陸雲錦在漆黑的教學樓樓道裡跑著。這間實驗室在教學樓深處,要跑上好一會兒才會有人。不對,她突然想起來,今天是聖誕節後的第一個周日,她剛才進門的時候就看到警衛正在收拾東西打算回家了。教學樓的走廊像是一條看不見儘頭的隧道,那麼長,那麼長。她覺得自己的肺像是一個被壓扁的氣球,已經達到了最大功率的極限,心臟則在胸膛裡響得像一麵巨大的戰鼓。我需要休息一下,她想,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樓梯的轉角處突然傳來了聲音,有腳步聲正在朝她走來。她正打算加快速度,卻突然意識到:她麵前是走廊的儘頭。她在黑暗中走反了方向。此時她麵前並沒有樓梯,隻有牆和緊閉著的緊急通道。緊急通道的鐵門,是鎖著的。她用力搖晃了兩下鐵門,鐵門毫無反應。那邊,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她甚至能夠看到走廊拐彎處的燈已經亮了起來,他們馬上就要走到她所在的地方,點亮路燈了。燈一亮,她就完全無處藏身了。她向後退了一步,背後有扇門打開了。這是一間沒有上鎖的教室。她迅速跑進教室,又隨手拿了兩把椅子抵住大門,自己儘量低地匍匐在地上,努力壓抑住自己不均勻的呼吸。陸雲錦,你是瘋了麼?有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不住地回蕩。為什麼要把這盒大腦切片偷出來呢?!為什麼不偷出來?這是盧天晟的媽媽!另一個聲音在她的腦海中回應著。他和你有什麼關係?他是你的敵人!你回到他身邊是為了揭穿他的秘密!你現在是想要幫他麼!我隻是覺得他……很哀傷。陸雲錦抱緊了懷裡的盒子,緊緊閉上了眼睛。他那雙眼睛,似乎從來沒有笑過。偷東西會被抓起來的!你已經官司纏身了,還嫌麻煩不夠多麼……陸雲錦腦海中那個尖叫的聲音漸漸消散而去,這個黑暗的教室似乎在她身邊消散而去,幻化成當年中學裡的醫療室。那是冬天,醫療室裡的小爐子正在燒得熱氣騰騰。為了救意外昏倒的盧天晟,她摔碎了眼鏡片,但能夠近距離地看著盧天晟的臉,她幸福得心滿意足。我不逃了,不躲了。被笑話是傻瓜也好,被愚弄也好。這一切沒有理由。直覺不會說謊,不然我該怎麼解釋自己懷裡的這盒大腦切片?她頹然地撫摸著那盒大腦切片。我還是愛著他。我沒有辦法置之不理。陸雲錦覺得眼睛濕了。有人走到了教室的門前,並在門前反複地踱著步子。陸雲錦擦擦眼睛,屏住了呼吸。幾束手電筒的燈光射進了屋裡,幾次都險些照到了陸雲錦的身上。但終究從她身邊滑了過去。有人用英文對身邊的人說了幾句,幾個人離開了。陸雲錦鬆了一口氣,剛打算躡手躡腳地從地上站起來,卻不小心碰到了一張椅子,驚得她連忙捂住了嘴。“雲錦,出來吧,我知道你在裡麵。”門外的人說話了。是他!怎麼可能是他!“是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跟你說說所有的這一切。”盧天晟半跪在教室門前,一手扶著門說。陸雲錦抱著木盒的手有些抖,那些玻片發出了如風鈴般清脆的聲音。“我剛才經過了實驗室,胡教授被尹如江按著,還大叫著你偷走了他的‘董’。我來這裡本隻是想給你解釋一切,但沒想到你竟然替我找到了我的媽媽。”說著他靠近了教室大門,聲音溫柔地說了一句:“謝謝你。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不要相信他!陸雲錦腦海中的聲音又開始尖叫。他是個騙子,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你今天遭遇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能讓我進去麼?”盧天晟繼續柔聲說。“我不奢求你原諒,但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真相。雲錦,你知道我原本不是這樣的人,背負著這樣的秘密,對我來說,也一樣太重了。”“盧!你怎麼來了!”走廊的轉彎處,氣喘籲籲的胡教授和尹如江一起出現了。胡教授的頭發淩亂,一隻眼睛烏青,嘴邊有隱約可見的血跡。他旁邊的尹如江,拳頭攥得緊緊的,時不時惡狠狠地瞪上胡教授一眼。“彆!彆再來了!”胡教授一接觸到尹如江的眼神,第一反應是護住自己的臉,然後小聲嘟囔著說,“當年哈維取走愛因斯坦的大腦,那是偷,但我這隻是一個不成熟的小技巧。都隻是為了科學。我們想要獲得大腦捐贈有多困難!你讓我能放著這麼年輕有誘惑力的大腦而放任它被燒成灰麼……”兩人很快走到了盧天晟麵前。盧天晟見到兩人,站起身來,對尹如江伸出一隻手說:“謝謝你通知我。”“尹,是你叫盧來的?”胡教授驚訝地睜著眼睛,表情滑稽,活像是一隻毛發花白的長毛猴子。“我隻是通報了他我們在你的實驗室對陸雲錦做了大腦地圖的檢測。”尹如江並不理會盧天晟的那隻手,盧天晟隻得悻悻地收了回去。“我就知道他有關於修改大腦記憶的關鍵信息,但他從不承認。他會出現在這裡,就是他心虛的表現,這一次看他怎麼說。”“如江,我真的沒有對Luna做過什麼。我隻對她進行過常規催眠,我沒有能力對她進行任何的思維修改。她的死,真的是一個意外。”“思維修改?”胡教授對這個詞來了興趣,兩眼又閃爍著癡迷的光芒。“盧,難道抹掉你太太記憶的人是你?你是怎麼做到的?天啊,這簡直是一個重大的學術發現!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和你合寫一篇論文,主題就是關於大腦擦除術……”“胡教授,那純粹是一個巧合,一個意外,一個因自私和懦弱做出的喪心病狂的選擇。我無法複現這個過程,也絕對不願意讓任何一個人再經曆這樣的折磨。”盧天晟轉過身,對著教室的門大聲說:“雲錦,3月5日晚上發生了什麼你不想知道麼?難道你希望我在這裡對著所有人大喊林君複是如何死掉的麼?”整個走廊裡,是死一般的沉寂。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後,教室的門開了。陸雲錦懷裡抱著那隻黑色的木盒,走了出來。盧天晟似乎來得很匆忙,眼鏡上有蹭花的痕跡,這讓他看起來更像17歲那年的莽莽撞撞的他。陸雲錦心裡一軟,把手裡的盒子塞給了他:“你要好好收著。”盧天晟小心接過那個木盒,輕輕撫摸上麵的花體字母“D”,好半天才輕聲說了一句:“謝謝。”陸雲錦緊接著對胡教授說:“教授,請您先離開一下。我們的問題以後再說。現在的這件事情和您沒有關係。”胡教授眼巴巴地看了一眼盧天晟手裡的盒子,又看了看旁邊的尹如江,搖著頭走了。“能請你留下來麼?”陸雲錦看著尹如江說。“我以為,你們會想要一點單獨的空間……”“不,這件事情不用。”陸雲錦搖搖頭。“我是一個時常犯糊塗的人,我需要一個人在我身邊幫我提個醒。”尹如江點了點頭。“夜還很長,我們彆站著了,進教室去坐著慢慢說吧。”盧天晟提議說。三人依次走進了教室,盧天晟打開了教室的燈。一瞬間,這間不大的教室亮如白晝。“雲錦,3月5日下午,你和林君複的見麵,我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