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股東會的第二天,趙彤如常上班。她8點就來到辦公室,簡單清潔了辦公室後,她替尹行月準備好今天要看的文件,為辦公室換上當天訂的鮮花,過一會兒再掐著點給她泡一杯熱咖啡,這樣尹行月一進門,就能喝到溫度剛好的咖啡了。她非常小心地選了鵝黃色的花。不管怎麼說,林君複過世還不到一年,雖然尹行月隻交代訂了一周的白色鮮花以示紀念,但還是怕誤用了紅色的花朵,犯了尹行月心裡的忌諱。9點尹行月進入辦公室,咖啡的溫度剛剛好,她這個急性子可以痛快地一飲而儘。事情太多,多得她根本沒有多少時間慢慢品一杯咖啡,豪飲更符合她的性格。她在關上辦公室門之前,在趙彤的桌子上放了一個紙袋子。“昨天大股東會的事,做得好。”趙彤衝尹行月點點頭,默默接受了尹行月的讚許。她把紙袋收進辦公桌下麵,順道看了一眼紙袋的內膛,是一個BALLY(瑞士奢侈品牌)的錢包。趙彤成為尹行月的秘書到如今,差不多正好四年的時間。四年前,剛剛從本地師範大學畢業的趙彤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人生危機。F市有編製的學校隻有那麼幾所,大部分學校都沒有多少指標放給新的大學畢業生。雖然趙彤的父母在F市小有人脈,但趙彤能夠看上眼的學校還是一所都進不去,任她叔叔伯伯阿姨大娘認了一大堆乾親,還是沒能夠改變她畢業即失業的現實。一直生活得如魚得水的趙彤第一次覺得人生遭遇到了重大危機。留給她的選擇很有限。去做隻有事業編製的公務員,或者做一個沒有編製的代課老師,再或者乾脆到培訓機構去做培訓老師。哪一條,都不是趙彤給自己規劃好的路。這時,恰逢立上集團招總經理秘書,趙彤穩重的氣質讓尹行月很滿意,她便順理成章地開始了自己立上集團總經理秘書的職業生涯。做總經理秘書,趙彤是非常合格的,她不僅將尹行月的日程安排得井井有條,也逐漸通過揣度她的心思,不顯山不露水地贏得了尹行月的信任。大約不到兩年前,趙彤第一次在立上集團見到了林君複。林君複是個美男子,相貌堂堂、風流倜儻這種詞都是為他而創造的,他身上有一種這個年齡男人少見的活潑氣質,城府不深,但討人喜歡。趙彤原以為他隻是某個和立上有業務往來的公司代表,待他也並沒有不同之處,禮數周到而冷淡。直到某日,趙彤因為把家鑰匙落在辦公室而不得不在晚上快十點折返回立上,這才恰好在公司撞到了林君複和尹行月的一出好戲。物業管理處已經熄了大樓的燈,她不想驚動管理人員,自己點亮手機屏幕,在漆黑的樓層中行進。“咣當!”有什麼瓷質的東西被打翻了。接著她又聽到“嘩啦!”一聲,似乎有很多東西被急切地掃在了地上。她本能地劃開了手機鎖屏,準備打110報警。“啊!”一聲被壓抑著的呻吟衝破了寂靜的黑暗,包含著無限隱而未發的潛台詞。趙彤很快察覺出,那聲音是從尹行月的辦公室處傳來的。此時電話已經接通,公安局報警係統在提示她輸入自己的身份證號。她默默地掛斷了電話。在單調重複的喘息和敲擊聲中,她悄悄下了樓。她在樓下入口處等待著。因為被門口的裝飾物擋住,從出口出來的人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大概過了30分鐘左右,尹行月和林君複依偎著走了出來,兩人一起上了車,揚長而去。趙彤歎了口氣,再次折返回辦公室,取回了自己的鑰匙。第二天白天,林君複又來造訪。趙彤一反常態,除了給他衝了尹行月個人的私藏咖啡外,還體貼地為他提供了鮮奶盅和小茶點。她笑容滿麵,聲音柔和地說:“林總,尹總還有半小時散會。您稍等。我的分機號是3421,有任何需求您隨時叫我。”之後林君複與尹行月日漸親密,趙彤也因為體察入微成為了尹行月的得力心腹,開始在尹行月的授意下去做一些她自己不太好出麵的事情。給陸雲錦的大股東會邀請函,就是趙彤親自寄出的。那天尹行月把趙彤叫到辦公室裡,交給她一疊名單,說要召開大股東會議,請她親自操辦一下。趙彤應承下來後,仔細一看,才發現大股東的名單有一個細小的變化:盧天晟變為了陸雲錦。“這……”她抬起頭,谘詢尹行月的意見。尹行月頭也不抬地說:“陸雲錦應該比盧天晟好對付。這家夥每天搞的那些事讓我很心煩,索性逼他退出。另外,”她停下手頭的工作,眼含笑意看著趙彤,“我不喜歡這個陸雲錦,弄不死她我也得讓她不好受,你明白麼?”“明白。”轉身出去後,趙彤在給陸雲錦郵遞材料時,特意抽出了應該每人都有的財務報表和公司戰略規劃概況。在會議室裡尹行月衝她發難,她也第一時間就將這個黑鍋背了下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趙彤進到辦公室的時候,真正讓她覺得有些吃驚的是陸雲錦的樣子。在她的記憶裡,陸雲錦永遠都是那個土兮兮的柴火妞兒。她戴著大眼鏡,行為舉止不合時宜,老師都嫌棄她太瘋瘋癲癲。她腿摔斷了一次後知道臭美了,摘了眼鏡,但還是學不會察言觀色,永遠我行我素的不招人喜歡。所以難怪,當年盧天晟隻鐘情於自己。要不是自己主動甩了盧天晟,她陸雲錦怎麼會有機會?而今天的陸雲錦,看起來端莊大方,在渾身名牌的披掛下,也流露出了一點所謂精英的派頭。呸,趙彤在心裡悄悄地啐了一口,還不是狗仗人勢,在我麵前倒拿起架子來了。她一麵忙不迭地向陸雲錦鞠躬道歉,一麵根本不去看陸雲錦的眼睛,任憑陸雲錦一臉訝異地看著她走出辦公室。出了辦公室,她馬上給盧天晟發了一條微信:“我有消息,明天中午見。”算算時間,也差不多該是和盧天晟見麵的時候了。趙彤趕到約定地點的時候,盧天晟已經到了。他看到趙彤,遠遠地就站起身來,熱情地衝她揮著手。“給你。”趙彤遞了一疊資料給盧天晟。“不知道你家陸雲錦給你沒有,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給你預留了一份。”“太感謝了,還是你貼心。”盧天晟從身後變魔術似地拿出了一捧小小的花束,“花店精選的當季文藝花材,很適合你。”趙彤笑了起來:“你這麼會哄女孩子,你家陸雲錦一定高興死了。”“不說她了。立上最近有什麼新情況?”“新情況就是來了陸雲錦,她兩眼一抹黑。你要是有心想控製立上,靠她可不行。”“我知道。但是她現在不肯讓我來監管她的股票。她這次出院後,性情大變。”“噢?她不是原來哭哭啼啼、大驚小怪的樣子了?”“我說不好。但感覺她現在像是跟誰賭了咒、發了誓,有時候眼神看起來也相當有狠勁兒。”“現在發狠還有什麼用。”趙彤不屑地喝了一口咖啡,雙眼放空望向天空。“都這把歲數了,還有什麼好折騰的。早點生個孩子,安安心心地過自己的富貴日子,不就得了。”“你才多大啊!年輕著呢!”“不,我不年輕了。”趙彤低下頭,輕輕撩了撩垂下的長發。“當年咱倆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是真年輕。”她見盧天晟不搭茬,繼續說:“要是我們當時沒分手,會不會我們……”“不會。”盧天晟輕聲說。“但我肯定還是你的朋友。”他輕輕碰了碰趙彤的胳膊。“像現在這樣的,朋友。”趙彤和盧天晟又聊了一會兒,關於立上集團,關於老同學,間或兩人會提起當年的戀情,趙彤拿盧天晟的往事開涮時,盧天晟一反常態,笑得非常痛快。時間一晃而過,兩人不知不覺已經到了該分手的時候了。“我走了,不回去吃晚飯又要被我家趙姐罵了。”“陸雲錦不要求你回去吃晚飯?”“她現在忙得很,要不是趙姐逼著,她也沒空回家吃晚飯。”“你們這夫妻倆!”趙彤拿起自己的包。“如果我結婚了,每天晚上我都會在家裡守著我的男人和我的家。再見啦!”盧天晟一到家,趙姐就開始忙碌地張羅起晚飯。“雲錦說要晚一點才能回來,咱們是等她還是先吃?”“等等她吧,她總是會回來的。”一個多小時後,陸雲錦回到家來。她進門的時候還在不停地講電話,差一點在大廳裡絆了一跤。“那這件事情我們明天確定,拜托了。”她掛掉電話在盧天晟身邊坐定,笑容燦爛。“今天吃什麼啊,趙姐?”吃完飯,趙姐收拾餐桌,盧天晟和陸雲錦則每人抱著一個電腦,各自上網。“你看你看,網上說我們的母校要擴建了!”陸雲錦拍拍盧天晟,要他看看一則網上的消息。“我知道,這次的擴建工程估計最後還是立上中標。”“尹行月還挺有兩手,我看了她的財報,這兩年立上的利潤穩步上升,在現在地產的大環境下,這算是很罕見的逆勢上揚了。”盧天晟眉毛一挑,語氣有些吃驚:“那些財報,你都看完了。”陸雲錦往嘴裡大口大口地灌著涼白開:“對。看完了。有些不懂的地方我請教了大學的學長,要不是因為這件事,我和大學同學之間差不多有七八年都沒聯係了呢!”“覺得掌握起來沒什麼壓力?”“有什麼壓力啊!”陸雲錦咧著嘴笑了起來。“總也不會比我們高考的物理題難。而且我現在又不是做會計,隻是做股東,報表從管理的角度能看懂就行了。”盧天晟還想說什麼,但看到陸雲錦的神情很亢奮,隻得悻悻地說:“不錯。真的不錯。”他從沒想過陸雲錦能這麼快就適應了大股東的身份,內心裡他還是覺得,陸雲錦遲早會來向自己求救的。“我雖然從來都不如你和趙彤的成績好,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也知道了怎麼藏拙。對了,我上次開會見到趙彤了。她好像是尹行月的助理,你和她有聯係麼?”“我之前開會也見過她,但沒和她說什麼。沒什麼好說的吧。”“怎麼說都是同學,有時間聚聚吧。”“嗯。再說吧。”就寢前盧天晟喜歡泡個澡。陸雲錦為了他這個喜好,專門買了各式各樣的浴鹽,每天都確保他能泡個解乏的熱水澡。投其所好的結果就是,盧天晟每次泡澡的時間越來越長,最近,他幾乎要在浴室裡耗上一個小時。在盧天晟泡澡的時候,陸雲錦會小心地查看盧天晟隨身的東西,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在兩人日益祥和的相處氣氛下,陸雲錦卻並沒有忘記她回到盧天晟身邊最初的目標。她左翻翻,右找找,並沒有發現多少有價值的東西,直到她在盧天晟隨身的公文包裡發現了一疊文件。那正是立上的財務報表和戰略計劃,和自己拿到的那一份一模一樣。這件事情最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如果當時尹行月已經明確拒絕盧天晟進入大股東會的會場,她是沒有任何立場讓這份材料流入盧天晟手中的。有誰會給他這樣的報表?她突然想起在立上見到的趙彤。對於趙彤,陸雲錦的感情很複雜。她曾經和趙彤是最好的好朋友,好到所有的秘密都願意一同分享的朋友。兩個女孩,在青春歲月中相互交纏著成長起來,雖然各有各的美,但礙於生活環境的簡單局促,她們也開始像兩棵爭奪陽光的玫瑰一樣,爭奪起某個人的目光。這個太陽,就是盧天晟。雖然如今的陸雲錦已經出落成了無可挑剔的美人,但她永遠無法忘記當她戴著厚重眼鏡被喚作“死魚眼”時的狀況。一個不夠美麗、有些冒失、帶著大眼鏡的女孩,在宛如荷爾蒙叢林的高中校園裡,又能受到多少優待?她記得當17歲的盧天晟突然暈倒在自己麵前時,自己是如何的驚喜。她張羅著將盧天晟送進了校醫院,想象著盧天晟睜開雙眼時會怎樣感激自己。在少女簡單的思維裡,這樣的感激雖然比不上愛,但也已經可以算作是愛的最佳起點。可惜的是,盧天晟睜開雙眼時第一個見到的人是趙彤,而在也許可以被稱作愛情的神秘力量唆使下,趙彤竟然聲稱是自己救下了盧天晟。一段本來應該在盧天晟和陸雲錦之間展開的樂章,突然就像上了分叉道的火車,朝一旁淡然微笑的趙彤飛馳而去。當趙彤和盧天晟最終分手時,對於陸雲錦而言,盧天晟也已經永遠打上了“趙彤前男友”的標簽。儘管不是一個感情潔癖患者,但一旦麵對盧天晟這個“前最好朋友的前男友”的身份,陸雲錦總是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在時光流淌了這麼多年之後,在每個人身上都背負了更大的秘密以及傷害之後,他們三個人之間所發生的那一點點的糾纏,最多也隻能算是青春時節的歡快插曲,根本就無足輕重了,隻需要老同學之間的一杯咖啡,同學會上的一場酒,就足以洗儘一切罅隙。但這個念頭卻突然拉響了陸雲錦心中的警報。盧天晟已經洗完澡,泡得渾身舒爽,蓋上被子幾乎五分鐘就睡著了。陸雲錦則在床上輾轉反側,怎樣也不能進入夢鄉。她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在大股東會上見到趙彤時,她那種微風拂麵般的溫柔氣質,像一陣藕荷色的小雨,低聲細語,十指雪白,柔若無骨。盧天晟這種大冰塊,不就需要一個溫潤軟糯的女人麼?陸雲錦的腦子裡開始如電影般回放起當年高中時,盧天晟和趙彤在一起相處時的無數細節。他們上課的時候會找機會相互對視微笑,下課的時候在教學樓的走廊裡沒完沒了地說話。他們穿同色調的衣服,趙彤的發飾顏色和盧天晟球鞋的顏色總是一樣的。上課間操的時候,趁大家不注意,盧天晟總會輕輕地捏一下趙彤的手。因為個子高,陸雲錦永遠是站在隊伍最後的那一個。她每天都會看見他們那些自以為隱秘的小動作。這麼多年後,那種看著自己心愛的男生捏著另一個女孩手的感覺,竟然還是讓陸雲錦瞬間覺得喘不過氣來。她坐起來,拉開遮光簾,窗外皎潔的月光透過紗簾灑進房間裡。躺在床上的盧天晟一個翻身,正麵朝陸雲錦這邊。他緊緊皺著眉頭,似乎有什麼事情在夢中也依然困擾著他。陸雲錦走到床前,細細觀察盧天晟的臉,儘管不知道他遭受了什麼,但單從麵容上來看,他依然還是那個自己深深迷戀的十七歲男生,他頭上隱約可見的白發說明不了什麼,他還是他。不,他已經不是那個盧天晟了。十七歲的盧天晟儘管愛的是趙彤,但他絕不會想要害死十七歲的陸雲錦。陸雲錦使勁晃晃頭,像是要晃碎那一團因為回憶而顯得愈加柔情的情緒。她一把拉上了遮光簾,整個臥室陷入了黑暗中。第二天,她主動給尹行月打了電話。“盧太太,稀罕啊!有什麼指教麼?”“尹總,我想問問大股東會下次開會時什麼時候?”“理論上,隻要絕大多數大股東覺得有必要召開會議,那我們就要開會。沒有特定的時間規定。”“那好,我要求下周開會。”“下周?這頻率太高了。大股東都很忙。”“我已經聯合了其他六位股東,正式向你提出召開大股東會的要求。無論是在人數還是在持股比例上,我們都占優。請尹總考慮一下。”“其他六位?還有誰?”“中午前你的秘書會收到我們的正式函件,你會看到我們的簽名。”“下周開大股東會時間太緊了,我的秘書團隊準備不好。”“什麼都不用準備,讓你的秘書來參會就行。”“她參會?為什麼?”“你不覺得,大股東會應該要有會議紀要麼?”“大股東會的內容應該保密。”“對外保密,對內公開。我生過病,記性不好,我需要一份紀要來提醒我每次會議的內容。”“秘書參會太敏感。”“那或者您隨便指派一位立上的員工。再不行,您自己來整理會議紀要?”尹行月不說話了。上學的時候作文最高分她隻得過30多分,何況她作為立上總經理,親自整理紀要豈不是自降身價。“這事兒我還沒答應,等我回去收到函件再說。”尹行月回到辦公室後不久,趙彤就敲門進來,遞給尹行月一份傳真。“剛收到的。”這正是陸雲錦前麵提到的要求召開大股東會的函件,上麵除了陸雲錦自己的簽名,還有另外六位大股東的親筆簽名,其中一個正是尹如江。這女人搞什麼鬼,不到一周的時間就爭取了六位大股東,照這速度下去,立上董事會很快就會姓陸了!這女人比盧天晟還他媽的難纏!“你發個傳真回去,說傳真件不能鑒定簽字的真偽,請他們重新簽一份寄過來。”“其實……”趙彤有些吞吞吐吐,另一隻手遞上一封薄薄的快遞,“這是剛給您簽收的快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