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劉暢一行人,陸雲錦再也沒有辦法專心加班,電腦屏幕上的每一張圖片看起來都像是林君複的屍體背影,而每一行字看起來也都像是“3月5日晚你去哪兒了”。張曉芸建議她回家去,雖然陸雲錦並不想在所有人享受家庭時光的周末獨自待在那幢巨大的彆墅裡,但此刻,她似乎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出租車在彆墅區門口停下後,陸雲錦步行回到家裡,小區裡的翠綠桃紅讓她的心情舒緩了不少,等到她敲開大門的時候,她已經能夠微笑著和趙姐打招呼了。讓人意外的是,盧天晟竟然在家。他躺在巨大的軟榻上睡著了,F市三月初的天氣已經明顯回暖,他身上蓋著一條防寒用的薄毯子,毯子已經被他踢到膝下的位置,能看到他上半身的襯衣被壓出了密密麻麻的褶子,領口的扣子也鬆了好幾顆。陸雲錦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柔情,輕輕走到盧天晟的麵前,躡手躡腳地想要替他把毯子往上拉一拉。盧天晟卻猛地驚醒了,雙手死死鉗住陸雲錦的手腕,布滿血絲的兩隻眼睛像要在陸雲錦臉上剜下來一塊。陸雲錦嚇了一跳,兩人這個姿勢維持了大概兩秒,盧天晟才一把甩開陸雲錦,說:“你怎麼在這裡!”陸雲錦還未從剛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說話還有些不連貫:“我……我就住這兒啊!”盧天晟揉揉頭發,皺皺眉頭,半晌才恍然大悟般說了一句:“噢對,我們結婚了。”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如一把刀子,又狠狠地紮了陸雲錦一下。兩個人陷入了膠著的沉默,趙姐端著一盤水果出現,語氣溫和地勸兩個人都吃兩塊。陸雲錦在吞了兩塊橘子後,猶豫著說出了今天被警察盤問的事情。果然,盧天晟注意力馬上回到了陸雲錦的身上。“那你現在感覺怎麼樣?如果感覺不好,我可以馬上給你拿點藥。”“你能不能彆一直把我當成你的病人?”這糟糕的一天讓陸雲錦實在受夠了,她猛地擱下手裡的水果,氣勢洶洶地站了起來,“你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心理谘詢師了,為什麼你不能收起你專業人士的臉拿出一個丈夫的樣子跟我好好對話?我不要心理谘詢師,我要個丈夫,丈夫!”盧天晟似乎剛剛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語氣也有所緩和:“是我不對。那我們來說說警察和你的談話吧!你覺得這次談話對你有危險麼?”“危險倒是談不上。但那遺囑讓我很心慌。”“如果不是你讓林君複立的遺囑,你也可以選擇不接受。”“不,主要是另一個問題。”陸雲錦咬咬嘴唇,“我3月5日下午見過林君複。而我沒有告訴警察。”盧天晟並沒有想到陸雲錦3月5日還在和林君複見麵,但他的表情也並沒有憤怒和嫉妒,更多的是為陸雲錦的案情在擔心。“你說了其實可能沒什麼,沒說而日後被查出來的話,可能更麻煩。畢竟這年頭,到處都是監控。”“可能還有更麻煩的問題。”“你就不能把壞消息一次說完麼?”“我想不起來3月5日晚我做了什麼……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警察告訴我,林君複是在3月5日晚上死的。”盧天晟的表情似乎是在細細分析陸雲錦的話。末了他終於歎了口氣,重新拿了一塊水果遞到陸雲錦手裡,鄭重地說:“你確定,你什麼都想不起來了麼?”他的語氣,宛如陸雲錦第一次和他見麵時那樣,又溫柔,又關切,陸雲錦看著他長長的睫毛,不禁鼻子一酸,眼淚大顆大顆地滴了下來:“我想不起來……那天晚上吃過晚飯之後的事情一件都想不起來了……”陸雲錦痛哭了起來。盧天晟又歎了口氣,默默地拍拍她的背,陸雲錦則像是受到關懷的委屈小孩,瞬間哭得更加響亮了。半晌,陸雲錦才抽泣著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盧天晟說:“我為什麼會不記得3月5日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林君複正好在那一晚死了,我越想越擔心,你說會不會是我發病殺了他然後又不記得了……”盧天晟什麼也沒說,隻是繼續輕輕拍著陸雲錦的背。晚上八點半,吃過晚飯不久的陸雲錦就回房去睡了。為了穩定情緒,她特意吃了兩片很久沒碰的鎮靜劑。盧天晟見她睡著後關上了房門,獨自走進書房,從書房抽屜的暗格裡拿出一部電話。“喂,是我。今天警察找到陸雲錦了。”劉暢站在這幢公寓門前的時候,特彆花了一點時間來整理自己。他今天特意挑了一套咖啡色的西裝,紅色的西裝巾和暗紋的紅色領帶相呼應,都是那位公寓主人喜歡的顏色。這幢公寓有森嚴的24小時門禁,加上今天隻是來調查情況,自然需要禮貌地等待主人解鎖門禁。他按響了門鈴,衝著攝像頭點頭示意後,公寓主人解鎖了門禁。33樓是這幢公寓的頂層,也是整個公寓裡唯一一家將一層兩戶打通為一戶的住戶。劉暢按了大門門鈴後,大門很快打開了,主人正在等著他。“劉暢,好久不見了!”尹行月套著居家裙,毫不見外地擁抱了一下劉暢,劉暢在被她的臂膀環繞的時候,刹那間有些猶豫,自己是不是也應該這樣緊緊地把胳膊纏繞在尹行月的肩膀上。等他回過神來,尹行月已經放開了他,轉身招呼劉姐去倒茶。“普洱,熟普洱,要最靠裡麵的櫃子裡最上麵那一格的茶餅,彆錯拿了便宜貨。”尹行月交代完劉姐,又示意劉暢在沙發上坐下。“我聽說這次是你來負責君複這個案子,當時就覺得這個事情有希望真相大白了。”她開口的第一句,就直奔主題,眼睛裡適時地泛起了淚花,肩膀也無力地垂塌著,和剛才八麵玲瓏的樣子相去甚遠。沙發背景牆的射燈在她臉上照出了一些晦暗的陰影,讓她看起來多了一些不同於常人的憔悴,這憔悴和在大廳偏角的林君複遺像交相輝映,勾畫出一個突然失去了丈夫的家庭的剪影。劉暢看著尹行月憔悴的臉和頭上的隱隱白發,有些心疼地想,如果這時能夠有一個孩子在這房間裡奔跑,她一定會覺得好受些。“君複的案子,一定請你多多關照。他的年紀比我們都還小些,平時作風嚴謹,完全談不上什麼仇家,怎麼平白無故就在廢工廠喪了命。作為家屬我想不通,實在是想不通。”尹行月垂下兩行淚來。“可惜就算是我們立上集團,在這種事情上也是毫無辦法,還是得靠你來為君複討回公道,把凶手繩之以法!”“你放心。”劉暢接過劉姐遞過來的普洱,心裡泛起一陣暖意。這麼多年了,尹行月還是記得自己喜歡熟普洱,這口感和香氣,一看就知道是她專門搜羅來的好貨。“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工作,而且我們倆的交情在這裡放著,我一定儘心儘力。”“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那麼的讓人放心。”尹行月擦了擦眼睛,站起身來。“春節前我們高中班的同學辦了一次同學會,你當時沒去,我還擔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沒想到,造化弄人,這才過了春節幾天,就得麻煩你往我這兒跑了。哎,不說這個了。”尹行月從一個矮櫃子裡拿出了一本相冊,裡麵都是尹行月小時候的一些照片,她翻到其中一張停下,把照片拿給劉暢看:“我們高中畢業的時候,當時你個子小,站在個子高點的女生身後幾乎露不出腦袋,老師給了你個小板凳,最後的照片裡你看起來像是全班個子最高的男生。”劉暢笑了起來,墊了內增高的軋花布洛克皮鞋不自然地摩擦著地板。他想起當年小個子的自己如何費儘心力想要引得尹行月的注意,估計那時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尹行月會眼帶淚光,請他為自己伸張正義。“君複和我們也是同一個學校的,不過差了好幾屆。我不信命,但如果不是命,我怎麼會偏偏就遇到了他,然後他怎麼就偏偏遇到了這樣的事情……”尹行月突然話鋒一轉,又把話題扯到了林君複身上,然後自然又是一陣傷心流淚。劉暢陪著傷心的尹行月坐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到機會開口問:“我今天一來是看看你,二來也是再搜集點信息。你們家林君複這個案子,局裡很重視,但是現場帶回來的資料目前還沒有什麼頭緒,隻能看看你這邊有沒有什麼更直接的線索。”尹行月忍住淚,點了點頭。“3月5號那天,林君複一夜未歸,那天晚上你在哪兒?”“我在家。那天劉姐回老家去了。林君複大概晚上7點半左右出了門,就沒再回來,我在家裡乾等到晚上十點半的樣子,實在是胃疼,就出去買了一盒胃藥,發票我還有。”尹行月把發票遞給他。上麵顯示的是尹行月家門口不遠的一家藥店,時間是十點四十。“然後我就休息了。他一夜沒回來,我也沒多想。畢竟那個賤人也結婚了,他總不可能跟她過夜去。”“嗯。那他立遺囑的事情,事先和你商量過麼?”“他怎麼可能和我商量了!”尹行月突然發起怒來。“我怎麼可能會同意他把股票的繼承權給那個賤人!雖然我和林君複沒有孩子,但哪怕捐了也不能給那個賤人!當初要不是我著急結婚答應了在婚前提前授予他股權,他才沒資格背著我私立遺囑……”“好。那在你看來,有沒有什麼跡象證明,林君複和陸雲錦目前還有聯係?”“這個,我不知道。”尹行月的聲音明顯猶豫了。“盧家雖然不能和我們立上比,但在F市也是一個大戶,我覺得陸雲錦應該沒有這個膽子新婚就出來偷腥吧?但為什麼林君複無緣無故地立遺囑呢?他一貫把錢看得比什麼都要緊,怎麼突然就對老情人這麼大方起來?會不會是陸雲錦知道了他什麼把柄?”“我不知道,現在也沒有這方麵的證據。”劉暢皺皺眉頭。“哦對了,林君複的屍檢報告出來了,我帶了過來,你要不要看看?”尹行月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仿佛依然無法麵對林君複已經逝去的現實。“劉暢,咱倆同學這麼多年,你就彆讓我自己看了,你給我念念吧!彆的無所謂,我隻要知道君複是怎麼死的就行。”劉暢點了點頭。對於任何受害人家屬來說,屍檢報告都是一項痛苦的工作。那一行行不具有感情的檢驗術語,將他們所熟悉的那個親人變成了一個由血管、組織、肌肉、內臟等零件拚湊而成的死亡生物體,加上那些附在屍檢報告上可以清晰看見傷口、淤血以及屍瘢的照片,足以讓屍檢報告成為堪比認屍現場的恐怖瞬間。不能讓尹行月再承受這個了。劉暢已經粗略看過了屍檢報告,所以很容易回答尹行月的問題。“林君複的死因是呼吸循環衰竭,造成這一結果的直接原因是因為他的腦乾處受到了重擊。”“是這樣啊……”尹行月虛弱地靠著沙發靠背,“這麼說,他走的時候應該沒有經受太大的痛苦是麼?”劉暢心疼地看著尹行月,點了點頭。“那就好……至少他沒有受罪……”尹行月好像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一直沒有說話。家裡的劉姐走了過來,給尹行月端上了一碗燕窩。“您吃點東西補補身子吧!”她看尹行月絲毫沒有要接過去的意思,又說,“或者您看會兒電視,想點彆的事情,要注意身體啊!”尹行月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好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阿姨轉身離開之前,順手打開了家裡的大屏幕電視,電視裡一部片子剛放了個開頭,被暫停著。劉暢也想緩和一下沉重的氣氛,便順勢問尹行月這是什麼片子,尹行月說也沒注意,早上隨便從智能電視裡點出來的,要是劉暢有興趣,兩個人可以繼續往下看。劉暢自然滿口答應。這是一部十幾年前的老片子,三位當紅女星分彆化身為靚麗女殺手和女警察,在電梯裡打得不亦樂乎。“你們警察看這種電影,應該會覺得很好笑吧!”尹行月說。劉暢笑了起來。為了炫目的視覺效果,電影裡常常會把警察追凶的打戲拍得好像國際花樣武術比賽,其實現實中和嫌犯扭打的時候,他們哪裡會有這麼瀟灑。就好像這個鏡頭,腳穿高跟鞋的女主角一個一字馬,金屬鞋跟就在水泥天花板上踢出了一個坑,這也太誇張了吧!看了一會兒電影,劉暢覺得尹行月的情緒好了一些,就起身告彆,臨了又說了好些讓尹行月保重的話,這才下了樓。林君複的這個案子,難點一是找不到任何相關人等的作案動機,二是他的致命傷實在是不可思議。腦乾受損會引發死亡,但林君複腦乾部分留下的傷口實在太小,隻有一個一平方厘米左右的淤痕,和常規的鈍物傷人很是不同。劉暢和他的助手們一直沒想明白,一個一平方厘米大的東西,就算是鋼筋,怎麼就能讓一個正值壯年的男人一下子斃命?劉暢慢慢沿著小區的主路往小區門口走去。作為立上集團的代表作之一,這個小區最大的賣點就是綠化麵積極大,配上大麵積的水域,幾乎形成了一個完備的微縮生態係統。劉暢注意到自己不遠處有兩個小孩子正在拿石子往一顆樹上丟,樹還比較年輕,幾塊石子下去,樹皮有一塊就變了顏色,也有一些樹汁滲了出來。他皺了皺眉,驅散了小孩兒,剛要轉身離去,卻像是想到了什麼,細細地端詳起那塊樹皮來。接著,一個想法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裡,並在幾秒鐘的時間裡迅速成型、清晰起來,這想法是如此大膽,以至於他在撥通助手電話時,說話都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小崔,我們都想歪了!砸在林君複頭上的不是鋼筋,那是另外一樣很硬的東西!你去給我申請個搜查證!立刻!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