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在看守所裡的那三天。我單獨住一個房間。為防止自殺,四周牆壁都用軟皮厚墊包起來,100瓦的日光燈一直亮著,監控24小時工作。我隻要有些許舉動,比如我坐久了,想站起來走動走動,就立馬有警衛從窗戶口觀察我。與世隔絕,大概就是如此。我來不及害怕,隻想著肚子裡寶寶的安全。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孕婦可以取保候審,最起碼,我的孩子可以健康順利地出生。為母則強。他們給我飯吃,我就好好吃飯,給我水喝,我就好好喝水。讓我欣喜的是,我的胃口忽然好起來,再也不會難受。寶寶大概知道,媽媽受難了,不想給媽媽增添麻煩。我想到一個打發時間的好點子,就是給寶寶講故事。長長的時間裡,因為那盞日光燈一直亮著,晚上也如白晝,我很難入眠。我就摸著我的肚子,對寶寶說:“來,娘親給你講個故事吧。”我給寶寶講她爹的事情。我從李海潮小時候開始講起,“你爹可是個很漂亮的小男孩,像廣告裡那樣的孩子一樣漂亮。大人們都可惜他,背地裡都說,小時候好看的男孩,長大了都不好看。”我仔細想了想,我有些同學都是如此,好像是個魔咒。“你娘就很擔心,萬一他長殘了,我還要不要喜歡他呀。”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母子連心這一說法,我忽然感覺我的肚子,像個搖晃可樂後的泡沫一樣,“嘭嘭嘭……”急切地脈動。我笑道:“彆著急,你爹長得又高又帥,你娘也很好看,所以你將來顏值不低,不用擔心。”好神奇!我的肚子竟然慢慢平複下來。我摸著我的肚子,張大了嘴巴,竟然忘記了我身在牢獄,內心充滿了難以描述地歡愉。像看到了上帝顯靈,腦子裡隻有:天哪,天哪,天哪……在我的肚子裡的,不是血肉模糊的一團,而是一個生命,能跟我溝通的生命,能給我力量和勇氣的生命。如果是真的,我很想逗逗寶寶。我說道:“不過呢,你爹臉上有顆大痦子,他很擔心,遺傳給你。”肚子沒有動靜。我不甘心,進一步說道:“這顆痦子就長在眉心,而且上麵還長著一根很長的毛,超級難看的。”我腦補了李海潮眉心長顆大痦子的情形,竟不由得笑出來。如果他撚著那根毛,那將是怎樣一副讓人震驚的畫麵。我笑得爬不起來。驚動了警衛,他趴在窗口那裡看著我,表情驚疑不定。他一定以為我瘋了。我對寶寶說:“你要是再不給你老娘個反應,彆人都以為你老娘瘋了。”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肚子有了小小的律動,像個小水球一樣,輕輕地蕩漾。這一個晚上,我和寶寶聊了很久。我們的話題都圍繞著李海潮,好像他就在一旁,用他溫柔的目光注視著我們,仿佛要愛我們一萬年。一萬年太長,十萬年吧。三天之後,我被提保候審。2辦完手續之後,我走出看守所的大門。李海潮和他為我請的律師就站在門外等我。我站在光明裡,感受著太陽的溫度,以及奔湧而來的城市的日聲。忽然的,我的眼睛濕潤了,後怕像巨蟒一樣,從我身後倏忽而至,一下貼在我的後背。我打了一個激靈,開始止不住地流淚。我的寶寶,媽媽終於見到爸爸了。有爸爸保護我們,所以,媽媽可以允許自己害怕了。李海潮快步走過來,輕輕地將雙臂攏在我的肩頭,在我耳邊說道:“彆怕,彆怕,有我在。”我亦抱緊他,身上湧現無儘的倦意,說道:“我好累,隻想好好睡一覺。”“好,你什麼都不用管。一切都交給我。”我在車上便安心地睡著了。一直睡了很久很久。依稀是夢裡聽到了鳥兒歡愉地鳴叫,聽到了細雨清脆地滴落屋簷,聞到了陽光曬著木頭的甜香,聞到了泥土翻新過雨後的清香。迷迷糊糊中睜開了一次眼睛,看著李海潮靠著床坐著看書,一隻貓悄悄地走到了他身邊,他友愛地摸摸貓的頭。我醒來後已經是一天後的事情。我在中午醒來,睜開眼睛,外麵的陽光正好照在我身上。我回過神來,才看到這裡是莫叔叔的彆墅,也是我們的。我喊了兩聲,沒有人應聲。我下床去找,隻在廚房看到了兩個裝東西的購物袋。我隻好先去洗澡,洗完澡後出來,還不見他。我聽著外麵有人的聲音,忙開了門,隻看李海潮手握著水管在澆花。春天來了,陽光正好,莫叔叔的那些花都抽出了嫩芽。他沒有看到我,於是,我坐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隻覺得這個場麵異常的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李海潮一回頭,就看到了我,他開心地扔了水管,走到我麵前。他見我剛洗過澡出來,關心地說道:“小心感冒。”我抬起頭,眯著眼睛,看著陽光,說道:“正好曬曬太陽。”他摸摸我的頭,回去給我取了一件他的外套,裹在我的身上,然後坐在我一旁。我趴在他的膝蓋上。他撥著我的頭發,問道:“你餓了吧?”“嗯。”“我給你做飯去。”“待一會兒。”我笑著說道:“我給你做。”他點點頭,說道:“好。”陽光“滴答滴答”在我臉上流轉。我把李海潮的手攤開,點豆豆般數他的手指頭,從頭到尾,再從尾到頭。忽然,他用極其輕鬆的語氣說道:“你幫我從口袋裡拿個東西。”我掏左邊的口袋,他說道:“不是,是右邊的。”我把手伸進右邊口袋,裡麵空空如也,卻在口袋角裡,觸碰到一個小的硬物。我麵帶笑容,摸著這個硬物,一個小圈圈,上麵還有一塊小石頭。李海潮有些焦急:“沒有找到嗎?”我把這枚鑽戒套在無名指上,然後豎起手背給他看,問道:“是這個嗎?”他點點頭,說道:“求婚用的那個太小了,這個才是我夢想給你的戒指。”我依偎在他的肩頭,撫著肚子,說道:“孩他爸。”“嗯?”“還記得我們去年去哈爾濱,給奶奶過祭日嗎?”“記得。”我的額頭蹭著他的下巴,那一圈細碎的胡渣,刺撓得我有一種踏實的歡喜。“你說我拍紀錄片那會兒,特彆快樂。好像是那樣子的。我記得我們拍過一個老人,已經活到126歲,眼睛看不見,耳朵也聽不到。他的老婆和兒子都去世很多年了,孫子也走的走,留下的也是老態龍鐘,現在隻有玄孫在照顧他。”李海潮偏了偏下巴,嘴巴在我額頭,輕輕落了一個吻。“他說,他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看著親人們一個一個離他而去,他活夠了,可是老天爺還不讓他死去。”我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活那麼久,卻不快樂,有什麼用呢?”我最想表達的是,我費儘心機所得到的一切,隻帶給我一時的虛榮,卻無法帶給我快樂和幸福,有什麼用呢?當我身陷囹圄之時,我的地位,我的金錢,我的虛榮心,我的奢侈品,我的厲害手腕,都沒有辦法救我。而將我帶出驚恐泥沼,並讓我毫不費力而開懷大笑的,卻是我肚子裡麵的那個小東西。這個不經意而來,卻帶著最圓滿的愛的小東西。3下午的時候,任曉萱來找我。她其實來看過我兩次,但是因為我在沉睡,隻好又走了。她急於向我報告,我被帶走之後所發生的事情。我交待她的話,她大多理解了。“清姐,你被帶走後,我馬上聯係了海潮哥。我第一件事情就是提醒他,登錄你的郵箱,那裡也許有重要的東西。海潮哥猜到你的密碼,從郵箱裡複製了那些照片。”我有些不解。她似乎有些得意,說道:“我怕他們會查封你所有的物品,尋找證據。我喜歡看偵探,裡經常有這樣的情節。”我不禁笑了,慶幸她的聰明,猜到了我的暗語,同時我慶幸她的迂腐,因為一般人絕對不會認為,裡的情節會是真的。而我的郵箱果然被查封了。“我向海潮哥要了你的微信和微博密碼,我按照你更新的頻率,定時更新內容,偽造你出差的假相。”“應該有人得到消息。”“我提前在我辦公桌上的台曆,以及工作記錄上,偽造了你出差的消息。影視部來了人,想要探聽消息,我故意讓他看到。”我很是驚訝她的能乾,讚許地點頭,問道:“汪主任那邊呢?”“暫時沒有動靜。海潮哥找到了陳磊的那家公司,我和他去調查過,在一個居民樓裡,大門緊鎖。門衛說,那家公司搬來之後,一直就很少有人來。”我想到關鍵的人物,問道:“小白那邊怎麼樣?”任曉萱遲疑了一下,似乎很難開口。我微微一笑,說道:“沒關係,有什麼話,你儘管說。”“海潮哥找過他一次,想從他那裡了解一些情況,可是他避而不見。海潮哥怕打草驚蛇,也沒有再聯係。”她揣測著我的心情,似乎想安慰我,“也許他不好意思見。”我沉默了半晌,對她說道:“這些天辛苦你了。等這件事情過去,我一定會好好謝謝你。”任曉萱語氣有些激動,“清姐,我並不是為了讓你感謝我,才為你做這些事情的。當然,如果你執意要謝我,我不會推辭的。”我忽然從她的話當中,聽到了很熟悉的味道。對了,與蘇婉清一樣的思維邏輯。我很想知道,她是為了什麼。“清姐,我隻是覺得,你這一路走過來很不容易。你出身貧寒,沒有背景,沒有後台,憑著自己的能力咬著牙堅持到現在這個地位。”她頓了頓,語氣漸漸平靜下來,“我想成為像你一樣優秀的女人,但是我時常想,如果我是你,遇到問題,我做不到你的冷靜和睿智。如果我能為你儘一些力的話,我心甘情願這麼做。”落難時候,還有人如此幫忙,我很是感動。可是,我第一次反感,彆人認為我很優秀這件事情。我如芒在背。優秀的定義是什麼?彆人豔羨的財富與風光,還是自己內心的安定與富足。我感覺我的寶寶在動,一種要飛天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我摸著我的肚子,對任曉萱說道:“曉萱,你想成為我這樣的人嗎?”任曉萱用力地點頭。我思忖片刻,卻說道:“我以後隻想成為我自己。”“嗯?”任曉萱有些不知所措。“人總會言不由衷地活著,談一場合適的戀愛,隻為降低風險係數。向不喜歡自己的人證明,我很優秀,卻做著不喜歡做的事情。像彆人那樣活著,因為大家都這樣,因為人生原本就很辛苦。”我想著我的過往,忙忙碌碌,卻庸庸昏昏。“我一直都為成為彆人而活,卻從未想過成為我自己。”任曉萱似懂非懂。也是,未走到山頂,其實感受不到,原來風景也不過平常。但是,正在山腳下的任曉萱,無論我怎麼解釋,她都不會相信。所以,她一定要積極地去爬欲望這座山。站在山頂的我,想要下山,是言而由衷。而堅定地相信,努力會有回報的她,正如二十出頭時候的我,亦是言而由衷。任曉萱問道:“清姐,我們接下來該怎麼做?”“當然是想辦法免受牢獄之災。李海潮給我請了很厲害的律師團隊,專門打這種官司。他們告訴我,證據不足成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雖然我有一些線索,但是那樣耗時費力,搞不好得不償失。”“不是應該以牙還牙嗎?”她的眼神中,閃爍著複仇的光芒,在提醒我,以牙還牙才是蘇婉清。我笑道:“三個月之前,我不會放過他們任何一個。但是現在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什麼事情?”“就是學會讓自己幸福,因為我需要用愛來滋養我的寶寶,而不是讓她陪我,去上陣殺敵。”在我職場這麼些年,所有的廝殺,到最後,結果都隻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任曉萱臉上劃過一絲落寞,說道:“清姐,我向台長的助理打聽過了,她都不知道你被帶走的事情。看來台長的保密工作做得相當好。他這樣做,一方麵是為了維護電視台的名譽,另一方麵說明,他還是相信你的為人。”她歎了口氣,說道:“清姐,如果揪不出元凶,對台裡沒個交待,隻怕你……”“我會找到元凶的。但是,不是為了自保,更不是為了出惡氣。”“那是……”“為給我三十歲之前的人生,畫上一個句號。”我內心湧現一絲憂慮,但更多的是期待。從此以後,不如把時間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吧。4任曉萱走後,我走進臥室裡,去找李海潮。臥室的窗簾拉著,光線昏暗。他仰躺在地毯上,手旁放著投影機,視頻影像就投在天花板上。我坐在他身旁,摸著他的頭發,問道:“看什麼呢?”他努努嘴,示意我抬頭。我在他身邊躺下來,他把胳膊伸過來,放在我的頭下。原來是我拍的紀錄片《無明,無無明》的幕後花絮。我在黑暗中起床,立即打開了DV,閉著眼睛戴上探照燈,然後打開燈。我的臉腫得像個包子,雙眼呆滯無神,放空了好長一會兒時間,然後衝著鏡頭憨憨一笑,說道:“早啊,李海潮。”我隨手抓了抓頭發,拍拍臉,揉揉眼睛,然後右手捧著臉頰,一臉魅惑狀,說道:“不好意思,讓你看到我的素顏,是不是很美呢?”我看得羞紅了臉,那個時候哪裡來的自信感呢?李海潮笑著摸摸我的臉頰,安慰道:“很好看,很好看。”我雙手捂在肚子上,對寶寶說道:“你就不用看了。”李海潮“哈哈”大笑。然後,我們接著往下看。我起那麼早,是為了跟著人們三步一跪去拜山。我才拜了五分之一不到,就累到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一旁地攝像建議我:“要不走著上去吧?”“不行。那個老法師就在山上閉關,我要用最虔誠的方式,叩開他的門。”我指著沿路跪拜的善男信女,說道:“我要跟他們一道,拜到山上去。”直到日上三竿,我幾乎筋疲力儘,終於到達山頂。磕完最後一個頭之後,我癱坐在地上,摘下包在額頭上的毛巾,久久不說一句話。與我一起上山的人都跪在那裡,嘴裡念念有詞,做功德回向。攝像說道:“好容易上來了,你也做個回向吧。”我搖頭。“好歹也許個願吧。”我想了想,然後跪下來,雙手合十,默默地許了一個願。李海潮問我:“你許了什麼願?”我小心翼翼地說道:“好像跟你沒有關係……”李海潮歎了一口氣,很是無奈。我抱緊他,當作討好,說道:“我許的願是,希望這個片子能夠獲獎。”李海潮有些惋惜:“如果當時你完成了這個作品就好了。”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輕輕拍打著我的背,說道:“那是你的夢想。”“嗯……”我舒了一口氣,說道:“聽說,拍紀錄片都賺不了錢的。”李海潮看穿了我的把戲,翻了個白眼,沒有說話。我嘟著嘴,又說了一遍:“聽說,拍紀錄片都賺不了錢的。”我見李海潮還是無動於衷,又說了一遍:“聽說,拍紀錄片是賺不了錢的。”李海潮忍不住笑了,說道:“你是複讀機啊。”“聽說,拍紀錄片是賺不了錢的。”“說說,拍紀錄片是賺不了錢的。”我們雙目相視,目光包含情意,彼此都懂,卻還在那裡兜著。我憋著笑,說道:“聽說,拍紀錄片是賺不了錢的。”“嗯,”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說道,“所以,我養你吧。”我雖然很有錢,但是,我很喜歡聽我的男人跟我說這句話。我們相擁。天花板上的視頻,現出了寺廟裡誦經的畫麵。靡靡的聲音此起彼伏,帶著久遠而寧靜的力量,收懾人心。我輕聲說道:“我的事情可能會拖很久,辛苦你了。”“隻要兩個人不離不棄,什麼難關都會渡過。我最怕的,不是這件事情有多難,而是害怕你偷偷跑掉。”我“切”了一聲,把鑽戒拿給他看,說道:“能送得起這麼大一顆鑽戒,你可是金主呢,我就是抱著大腿,也不能讓你走掉。”“你能這麼想,我也就放心了。”我內心湧上幾分悵然,卻聽著李海潮說道:“彆擔心,有我呢。”我笑了,忽然想起一個主意,說道:“現在是春天,夏天的時候,我們去海邊玩吧。那時候,所有的事情都會塵埃落定。”夏日,碧海藍天,應該不會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