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開始的地方我經常做一個噩夢:我是馬戲團裡的演員,有人讓我表演胸口碎大石。我向他們解釋:“我不會胸口碎大石。”可是,沒有一個人能聽見我說的話。他們不由分說地把我架到一個台子上,拿皮帶綁住我的手腳。兩個壯漢“哼哧哼哧”搬來一塊大石,眼看就要壓在我的身上。我掙紮如困獸,拚命大喊:“彆過來,彆過來——”雙腳憑空蹬脫,我猛然醒來,頭上已是大汗淋漓。看看時間,方淩晨一點多鐘。我才睡了半個小時。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我的心理醫生建議我可以使用藥物助眠,他給我開了適量的安眠藥。我固執地拒絕了。我相信一切意誌的行為,或者說,我害怕我的意誌非我所控,即使是睡眠。我是某著名電視台製片人,製作過三個高收視率的節目。紅遍全國的大型益智類節目《幸運之星》,就是我的作品。節目做到一定程度,總會遇到瓶頸。親子類和相親類節目異軍突起,《幸運之星》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收視率連續一個月跌出全國前五。我忙到焦頭爛額,白天應付領導和廣告商,托關係找大牌明星做嘉賓,晚上宴請媒體朋友,回辦公室的車上喝了醒酒藥,然後再開節目整改會議。我和我的同仁們吃住在劇組,經過兩天的奮戰,新一期的節目終於搞定。節目播出那天,我一直死盯著收視率實時數據,看著那條紅線緩慢攀升至平均數據之後,我終於舒了一口氣。我身心俱疲,卻依然無法睡著。李海潮把我從混亂中解救出來。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我們兩家有著很深的淵源。他拖著我去觀看了一場聲音藝術展。聲展大廳很暗,巨大的LED電視幕牆閃動著灰白的水紋與光影,幾名表演者樹一樣靜默站立。觀眾脫了鞋,隨意坐在地上。電視幕牆黑屏幾分鐘,停滯的寧靜中,我聽到了人的呼吸聲,均勻而平和。電視幕牆恢複畫麵,表演者隨心所欲地舒展著肢體,仿佛是一種有形的聲音。久違的困意,帶著莫名的痛感,從我的腳心慢慢爬到我的太陽穴。猶如春回大地,寒冽的清泉衝破封冰,裹挾著透亮的陽光暢快奔湧而去。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的腳是冰涼的,我的手是冰涼的,眼睛裡流出的淚,卻是滾燙的。李海潮察覺到我的異樣,他拍拍肩膀,示意我靠過去。我靠在李海潮身上,熱淚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肩頭。他伸手合在我的眼睛上,我終於閉上了眼睛,就這樣沉沉睡過去,沒有噩夢,沒有沉重,難得自由呼吸地睡了一覺。我下定決心,扔下一切,出國進修。我時常想,如果我事業無成,我是否會更快樂一些?如果我和李威還在一起,我是否會活得更像我自己?人生若隻如初見。初時的我,早已不辨麵目。如果再次相見,我還會認出她來嗎?1我戴著墨鏡,身著鮮紅色風衣,拖著行李箱款步走出機場大門。小白早就停好車,站在車外迎接我。他一見到我,誇張地張開雙臂,用特有的娘娘腔對我說:“清姐,歡迎你回家。”小白,我的助理,兼職副製片、副導演、副攝像、副編導等副職。他跟了我七年,是我的心腹之一,我們有著很深的革命感情。在我去國外這一段時間裡,他一定被張妃修理得很慘。張妃,我的宿敵。職場猶如深山,不容二虎,尤其是兩隻母老虎。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但絕對不是我。張妃有一個綽號,叫“萬年老二”。甫一上車,小白就把群聊信息截圖給我看。張妃助理王曉發了一條信息:那個賤人要回來了!張妃發了一個大吐的圖像。這是文藝部的群,她們這麼明目張膽,無非故意讓我看到。小白翹著蘭花指對我絮絮叨叨地說:“你可不知道,你走得這半年,文藝部快成了張妃的天下。咱們的《幸運之星》,硬生生被她擠出了黃金檔。不僅如此,她還到咱們地盤上挖人,挖走了好多人。我就盼著你回來收拾她,好出一口惡氣。”我靠在座椅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說道:“我在國外很少看國內的娛樂新聞。不知道張妃做的是什麼節目?聽說火得一塌糊塗。”小白遞給我一個文件夾,說道:“不過是咱們的下腳料唄。你決定出國前交給台裡一個策劃案,被她偷走了。”小白準備的這份資料很全麵,其他的我不及細看,隻翻到最後一頁的收視率報表。《緣是一家人》的每一期收視率,平均停留在0.45%左右。我有點輕敵,說道:“收視率也不過如此。”“姐姐,這份收視率是沒有任何汙染的,是實實在在的收視率。要不然台裡怎麼會這麼重視這檔節目。聽說台裡許諾第二季會給他們百分之三的廣告費提成。“上一季的廣告費達到三億,如果隻按這個算得話,他們也會分六百萬。他們一個組二十個人,就是平均分,一個人也得三十萬。還不止這些,台裡還有另外的獎勵。這七七八八的下來,少說也會拿個小五十萬。咱們台裡現在就數他們組富得流油。”小白悄悄地觀察了一下我的臉色,見沒有什麼異樣,才說道:“我可是寧可站著死,也不跪著生的主兒。張妃花重金挖我,我都堅守在咱們的陣地上。要不是你堅持去進修,現在哪裡輪得著她嘚瑟。”我閉目養神,說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是人之常情。”小白說道:“哎,清姐,這可不像你作風。是不是出過留學把你給留傻了?”我笑道:“我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我乾嗎著急。”用我們領導的話,張妃和蘇婉清比起來什麼都好,比蘇婉清努力,比蘇婉清較真,比蘇婉清會辦事,可就是少了蘇婉清的百分之一的靈氣。乾電視這一行,跟風是大忌,創新才能立於不敗之地。有時候,天賦比努力更重要。我從大學畢業到現在,用了八年的時間,從導演助理小蘇做起,成為占有一方之地的清姐,如果沒有過人之處,怎麼在魚龍混雜的電視圈混到風生水起。出國前,我認真思考過,是否要放棄這樣的生活,但是國外的安逸讓我莫名的心慌。有個聲音猶如追擊的鼓聲一樣,總在我無所事事而失魂落魄的時候響起:“你要落後了,你要落後了……”對未來的恐懼會像閃電一樣,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還未到安逸的年紀,我尚有家人靠我養活,我還沒為未來存夠足夠的資本。萬一我將來孤獨終老,金錢尚可保我衣食無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理舒適區。於我而言,我的舒適區並不是固守不變,而是拚命向前。小白駕著車駛上了高速,落日的餘暉遠遠地拋在車後。“小白,我不想參加接風宴。”“這可是汪主任的一番心意。他本想過兩天再辦,可是明天他就要陪台長考察,一個星期之後才回來。你是他的得力乾將,這一段時間張妃地位高漲,他生怕你感覺失落,不得已才選在今天。”汪主任,名叫汪春生,是文藝部主任,我的頂頭上司。“其中的利害,我怎麼不明白。隻是我特彆想回家。”小白笑了,說道:“是想趕快見到海潮哥吧。”我立即否認道:“才不是。我好久沒有喝酒,生怕今天晚上酒精中毒。”“老樣子,我替你擋酒。”我拍拍小白的肩膀,誇讚道:“還是小白最貼心。”2到達香格裡拉,我們並沒有立即進去。“咱們等半個小時再進去。你打電話告訴他們,路上堵車,先讓他們點單。”我抽空給家裡打了個電話。電話是我爸爸接的,聽得廚房裡“哧啦”下油鍋的聲音。“爸,我有飯局,一時半會回不去。你們彆等我吃晚飯。”“你登機之前就告訴過我們,所以我們也沒有等你。隻是海潮來了,你媽媽給他炒幾個菜。”我才想起來,忘記告訴李海潮我不會馬上回家。我不好意思地說道:“你讓他吃完飯多待會兒,我爭取早點回去。”我爸直接對李海潮說:“海潮,小清讓你多待會兒,她說她會早點回來。”我馬上暈掉。李海潮像是說了什麼,隻聽著我爸爸對他說:“要不然你直接和小清說。”我等了一會兒,卻是我爸的聲音,“海潮正在給你媽媽擇菜,他說他晚上還有事。有時間再來看你。”我有點急了,說道:“那你就讓他陪你下棋,或者幫家裡修修電腦什麼的。總之一定要把他留下來。”我爸又直接衝李海潮說道:“海潮,小清一定要我把你留下來。我看你就留下來吧。要不然她不放過我。”我翻著白眼,隻好先掛了電話,一心隻想著趕快結束這個晚宴。小白打電話詢問過後,告訴我,他們已經點單。我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才走進酒店。房間裡除了張妃,有點交情的人都坐滿了,隻等我進門。我一進門,滿臉堆笑地先和汪主任打過招呼,然後逐個問好,像好朋友久彆重逢,場麵甚是親昵美好。殊不知,我們私底下互相看不順眼。我笑道:“真是不好意思,路上太堵了。這一堵車就真的感覺回家了。這次回來得匆忙,什麼都沒來得及給大家帶,所以這頓飯我請了。”汪主任樂嗬嗬地說道:“這是為你接風的,怎麼能讓你請呢。”“大家高興,就是給我麵子,”我端起桌上的一杯酒,說道,“我遲到了,先乾為敬,就當給大家賠罪。”我仰脖子一口氣喝乾。汪主任誇獎道:“我就喜歡小蘇的這股豪氣。”眾人紛紛跟風讚歎。正在這時,服務生推開了門,張妃滿臉春風地走了進來。她說道:“真是不好意思,我遲到了。我自罰三杯,就當為大家賠罪。”在宴會上,想成為焦點,就要恰到好處地遲到。看來張妃從我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張妃特意地坐到了我身邊,舉杯對我說:“我們聽說你要回來,大家都特彆高興,尤其是我,所以我敬你一杯。”她的助理王曉在一旁湊趣道:“妃姐總得說個由頭吧。”張妃故意提高了音量,“其實說起來,婉清還是我的恩人。要不是她去進修給了我機會,也許現在我還到不了這個位置。我的成功全歸功於婉清,所以,婉清你一定要喝我這杯酒。”小白端著酒走過來,搶先說道:“妃姐太謙虛了,我都不好意思不敬你一杯。我先乾為敬。”小白一口喝掉杯子裡的酒,張妃沒法,也隻得喝了。其他人也找我敬酒,都被小白一一擋了下來。我看看手表,已經十點鐘,於是端起酒杯對眾人說:“汪主任明天還要陪台長出外考察,今天晚上還想著為我接風洗塵,做汪主任的下屬,我蘇婉清三生有幸。我再敬汪主任一杯。”大家明白話裡的意思,都生了讓汪主任早點回家休息的心思。我舉杯正要喝時,有個人帶著幾分醉意說道:“清姐,再說兩句吧。”我想了想,笑道:“蘇婉清這個賤人回來了。討厭我的人,今天晚上該睡不著覺了。這杯酒就祝他們能睡個好覺。”大家哄堂大笑。我意味深長地衝張妃舉杯,她與我同樣的神情,舉起了杯子。3宴會結束後,小白已經醉得不省人事,我找人送他回家,然後攔了一輛出租車,急匆匆地向家趕去。回到家已經十一點多了。小區裡靜悄悄的,公寓的窗戶已是黑洞洞一片。我猜想李海潮已經回家了,於是放慢了腳步。吹著涼爽的晚風,酒勁這時才上來,我的雙頰一陣發燙,眼皮也略有些沉重,一不小心,腳崴了一下。想著家門口已經到了,我脫下高跟鞋,光著腳走在路上。轉過了一座涼亭,我看到李海潮倚著一根路燈站著。李海潮也看到了我,先朝我招手,方向我走來。我扔掉行李箱和鞋子,脫了風衣,隨手丟在地上。李海潮走上前來,一邊撿東西一邊問道:“你怎麼了?”我深呼了一口氣,說道:“這些東西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要把它們都扔掉。”李海潮拾起風衣,披在我的身上,說道:“你喝了酒,吹了冷風,會著涼的。”我抬起頭看著李海潮,仔細辨認了一番,說道:“李海潮,你瘦了。”他無奈地點點頭,把我當作一個醉鬼,敷衍道:“你家就在前麵,我們回去睡覺好不好?”我“嘿嘿”一笑,說道:“你說‘我們’?是我們一起去睡覺嗎?”他慢慢地解釋給我聽:“我的意思是說,我送你回去,然後你好好地睡上一覺。你喝醉了,需要休息。”我搖著頭,固執道:“不是。你明明說‘我們’,你就是想和我一起睡覺。”他無可奈何地說道:“好,就算我是那個意思。我們回家好不好?現在這個時間,人們都睡了。”我“哈哈”大笑,拍著手說道:“你看,你看,你承認了吧。你就是說‘我們’。”他察覺到我目光裡的狡黠,呆呆地看了我幾秒,突然領悟了,苦笑道:“你假裝的?”我捂著嘴“咯咯”地笑了,然後說道:“也隻有你每次都被我騙。李海潮,你怎麼不長點心呢?”“你演得太像了。”我自我陶醉道:“也對。我的同事們都認為我應該去做演員,而不是導演。多對不起我的這張臉呀。”他溫柔地笑了,說道:“半年不見,蘇婉清還是蘇婉清。歡迎你回來。”我瞥了他一眼,隻見他的袖子鼓得發脹,說道:“半年不見,李海潮卻不是李海潮了。”我冷不丁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果真結實有力。我狐疑道:“突然健身?你有女朋友了?”李海潮不置可否。我當是他默認,大呼吃驚,“幸虧我早回來了,要再晚一些日子,說不定就喝你的喜酒了。”我對他的戀愛總是很敏感。“說得好像閃婚一樣。我不是那種衝動的人。”“你不是衝動的人,我們的海潮哥可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好男人,”我圍著他轉了一圈,說道,“身材高大,體格健碩,麵龐英俊,性格沉穩,家境殷實,事業穩定,你不衝動,女人會衝動啊。”我還沒有忘記他默認的那個女朋友,說道:“不知道是哪個幸運的女孩子,得到了我們海潮哥的垂青。”他悶悶地笑了,沒有說話。看來他真的有女朋友了。至少,有了心儀的對象。我冷不丁地打了個噴嚏。李海潮投來責備的神情。我馬上拿過了鞋穿上,把衣服裹緊了些,拉過行李箱,貌似乖巧地說道:“親愛的海潮哥,我這就回去休息。”我走了兩步,又跑回來,問道:“明天你可不可以調休?”“有事嗎?”“我的假期還沒有結束。明天姐姐他們會來家裡吃飯,你也一起過來。”“可能沒有時間,這兩天行裡挺多事情。”我才想起一件事情,說道:“李經理,恭喜你高升。新官上任,是要好好表現。”他把我的身子扳過去,輕輕地往前推了一把,說道:“快點回家睡覺。等你休息好了,我們再聊。”我轉過身去,不大情願地說:“我半年沒有見到我最好的朋友,多說兩句話也不行嗎?”他拎起我的行李箱,說道:“我送你上樓。我們一邊回家,一邊聊天,好不好?”“回家。”我聽他說這兩個字,心生歡喜。回家,我終於回來了。4臨近中午,我還在睡夢中。姐姐家的雙胞胎闖進我的房間,一個跳到了床上,另一個也跳上來,在床上扭成一團。其中一個倒在我的身上,把我砸醒。我打著哈欠走到客廳,隻見地上堆滿了玩具,沙發上散落著薯片,茶幾上有一灘可樂和一堆淩亂的報紙。雙胞胎從我的房間裡追逐出來,一路喊叫,一不小心碰到了桌子,我眼睜睜看著桌上一隻花瓶搖搖晃晃地摔了下來。可就是這樣雜亂的場麵下,我的父親大人和姐夫悠閒自得地在陽台上品茗下棋。我爸爸抿了一小口茶,感歎道:“這是海潮給的普洱老茶,至少十年以上。是他媽媽的一個朋友親自到山上閉關烘焙出來的,市麵上沒有賣的。”姐夫似懂非懂地談論道:“我聽人說,這老茶的價錢最近被哄抬得很高,我一個朋友就是倒騰茶葉的。不過運氣不好,沒有掙到錢。不知道為什麼,我身邊的人和我一樣,都缺少點運氣。”我爸爸繼續閉目回味茶味,慢慢地說道:“錢賺到什麼時候才是個夠,餓不死,凍不著就行。為了錢生氣就不值得了。”姐夫一口乾了,皺著眉頭說道:“好苦。”雙胞胎在撿花瓶碎片,我馬上跑過去製止道:“天天,明明,你們不能玩這個。”我試圖拉開他們,可是他們死活不乾,賴著身子不動。我生拉硬拽,把他倆安頓至沙發上,恐嚇道:“再不聽話,姨媽打屁股。”待我拿簸箕和掃帚回來,他們兩個又在那裡玩。我簡直要瘋了,說道:“你們兩個再不聽話,我告訴你媽媽,修理你們。”這兩個小家夥交換了一個眼神,忽然扯開嗓子“哇哇”大哭。我頓覺莫名其妙,心想,我姐有那麼厲害嗎?正納悶呢,我媽媽和姐姐回來了。這兩個小家夥看看姐姐,盯著我又是一陣號哭。我趕忙向姐姐解釋說:“你快看看雙胞胎,我怎麼說都不聽話,就是要玩玻璃碎片。”姐姐忙放下手裡的食品袋,埋怨我說道:“你好好說就行了嘛。”我還想爭辯,媽媽瞪了我一眼,把我扯到一邊,小聲說道:“你姐剛和你姐夫吵完架。心情不好。你彆惹她。”我隻好乖乖地閉嘴,隨著媽媽收拾屋子。姐姐在廚房擇菜,雙胞胎在一旁搗亂。姐姐煩躁地叫姐夫幫忙看孩子。姐夫卻裝作沒聽到,於是姐姐提高了音量,“黃天明,你能不能管一管你的兒子?”姐夫這才不情願地從陽台回來,帶著雙胞胎下樓去玩。我姐追到門口,囑咐道:“你彆給他們買糖,要不然晚上又喊牙疼……”姐夫沒有回應,我姐悻悻地回到廚房。我想到一個讓她高興的法子,於是湊到她旁邊,說道:“姐,我給你買了一個香奈兒的包。你要不要到我房間裡看一看?”姐姐終於抬頭看我了,眼睛亮亮的,嘴角努力壓抑著笑意。我追加道:“是今年的新款,國內還沒有賣的。”她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了,說道:“在哪裡,我看看。”我挽著她的胳膊進了我的房間,她一看到包,馬上興奮地尖叫起來,說道:“還是妹妹好。”媽媽端著東西路過我房間,讚許地衝我點點頭。我們姐妹倆和好如初,一起幫媽媽做飯,像姐姐出嫁以前的很多個日子裡一樣,我們三個在廚房裡忙活,爸爸一個人樂悠悠地在陽台上曬太陽。不管時光隱藏著多少艱辛和不易,但是幸福和幸福總是相似的。香噴噴的飯菜端上了桌子,爸爸衝著樓下喊道:“開飯了。”不一會兒,雙胞胎張著雙臂跑進了屋子。世界安靜美好,正如此刻的陽光,金燦燦地閃耀便好。5快吃完飯的時候,爸爸忽然對姐夫說道:“可惜海潮沒有來。要在的話,咱三個就可以鬥地主了。”我說道:“爸,這是家庭聚會,彆沒事就把李海潮扯進來。也容易讓人家誤會。”爸爸邊吃飯邊說道:“誤會什麼呀,又不是沒有在家裡吃過飯。”姐夫在一旁搭腔道:“就是,海潮就跟這個家裡人一樣,”又衝我媽說道,“就和我一樣,媽,你說是不是?”我不好發作,隻有說道:“現在人家不一樣了。”媽媽一聽,急了,問道:“怎麼不一樣了?”我有點不耐煩:“他有女朋友了。所以以後要避嫌。”爸爸歎了一口氣,說道:“小清啊,你錯過了一個好男人。”一直不說話的姐姐忽然插嘴道:“爸,李海潮有什麼好。我看也就一般。”姐夫不服氣道:“你說說,怎麼就一般了?”“沒雄心,沒大誌。出身名校,卻在銀行當了營業員。也不努力工作,做人又沒點世故,今年才熬到了個經理。小清這麼個掐尖好強的人,不會喜歡上李海潮的。”大家已經吃飽,逐漸放下了碗筷。姐夫反駁道:“你不能老是拿錢衡量一個人的本事,這對海潮不公平。他還是挺有些能耐的,隻是不想為錢奔波而已。人家祖上給他留了多少資產。他媽媽的外公是解放前的文化名人,他的外公是有名的畫家,師從齊白石。”“他的爺爺是有名的陶瓷匠人,他爸爸得了真傳。那是真不得了,聽說有一種什麼釉,隻有他們父子倆能做得出來。現在他隨便從家裡拎出一件瓶子來,就可以賣個幾十萬。人家家裡這麼有錢,何必為了錢奔波。”姐姐邊收拾碗筷邊說道:“說了這麼多,也是他家裡人而已。他呢?他有什麼事業?自己沒本事,金山銀山也會吃成空山。”姐姐這話明顯說給姐夫聽。姐夫隻好避而不談,隨著爸爸進了陽台。飯後,我幫媽媽洗碗。媽媽湊過來,低聲對我說:“你要不然給你姐夫找個工作吧。他老是閒著也不是個事,”她朝外麵看了一眼,姐姐正在陪雙胞胎玩積木,“你姐姐要強,嘴上不願意說,心裡不知道怎麼難受呢。”姐夫曾經也是個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可是現在慢慢委頓下去,變成了一個發福的中年男子。姐姐當初也一定認為自己找到了一輩子的依靠,可是誰承想,到頭來卻是這樣的生活。姐姐抬起頭,我們相視而笑。我從這笑容當中讀到一絲酸楚的味道。她的夢想是當一名服裝設計師,為此學了十年的畫畫,可是遇到姐夫就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她當設計師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過既時尚又有品位的生活。如果一個男人用他的錢就可以讓她過著這樣的生活,她又要夢想做什麼。十八歲的年紀,對於夢想總是隨意而膚淺的。於是,十八歲的姐姐遇到了年輕多金的28歲的姐夫,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她確實風光過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2008年的金融危機。姐夫賠光了他所有的錢,從此一蹶不振。而姐姐又生了一對雙胞胎,為了孩子不得不出來工作。曾經的少奶奶在商場裡賣化妝品,為了提高一點點提成而斤斤計較著,人們全然不知道,曾經的她買一個鉑金包都不會眨一下眼睛。人生的開始與結局有時真的像一個諷刺。姐夫陪爸爸下去散步,媽媽進了房間睡午覺。一對雙胞胎也累了,躺在沙發上伴著姐姐的安眠曲漸漸地熟睡了。我坐到沙發前的地毯上,趴在姐姐的腿上,終於聽清了姐姐哼唱的歌曲,是她從小就喜歡唱的《送彆》。“長亭外,古道邊,荒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我輕聲說道:“對不起,我對小孩子就是沒有耐心。”她很親愛地撫弄著天天的頭發,低聲說道:“我並不是生你的氣。你姐夫……”她無奈地笑笑,沒有再說下去。我舒服地趴在她的腿上,靜靜的,想睡覺。過了一會兒,我問道:“你這個月的銷售任務完成了嗎?”“還剩一點。不過我現在很厲害了,上個月還是銷售亞軍。”“提高銷量的事情,就交給我吧。台裡每個月都有員工福利。我們組的福利就送你的化妝品。”“那太好了。”我想起她剛參加工作的情形,渾身名牌站在商場裡發傳單。這些年過去,她樸素了不少,但是依然麵對困境,依舊傲嬌得像個富太太。我撫摸著她不再細嫩的手指,問道:“還習慣現在的生活嗎?”“有什麼不習慣的。享得起多大的福,就能吃得起多大的苦。最糟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生活再壞,還能壞到什麼地步,”她頓了頓,忽然笑道,“前幾天我碰到了琳達,她驚詫地問我,你怎麼還沒離婚?”“你怎麼回答?”她搖搖頭,說道:“我什麼都沒說。如果我對她說,我是因為還愛著你姐夫,所以不離婚,她一定不信。說來好笑,如果不是你姐夫落魄了,我還不知道比起他的錢,我更愛他的人。命運剝奪了我的一切,但是慶幸的是,還沒有把我的愛也奪走。”這就是姐姐傲嬌的理由。也許年少時候懵懂膚淺,但是歲月帶走了她的鉛華的同時,也留給了她生命的純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