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晚飯之後,陸茶就又找不到安了,正想出去,卻被陸戰叫住了。“出去轉轉,晚上空氣多好。”陸茶除了公事,好像也沒什麼話跟父親說。她也忘記了,從什麼時候他們父女之間就這樣了。不過,再細想想,她也記不起父親和她又有什麼普通的父女之情。她小時,父親忙,他們早就錯過了最好培養感情的時機。而曾經他們有機會的,不過,為了綠色茶園,他們還是錯過了。“我們談談。”陸戰抱著一個大大的茶杯,但陸茶知道,那裡麵不是茶,而是藥。所以父親這些年,已經很少喝茶了,每天擺在書房前的那套茶具,不過是他聞香的道具罷了。陸茶看著父親,還真不能拒絕,隻能默默地跟著進去。關上門,還是坐在書桌外的那個椅子上,但父親在吃藥,她也不能泡茶,現在她在書房裡,竟然有點尷尬之感了。“你好像很信任安?”陸戰捧著大茶杯,沉著臉先開口。“是,很信任。”陸茶點頭,她現在覺得沒有安的這間房,竟然有些壓抑,讓她想快點逃離。“為什麼?”陸戰此時眼睛裡看著女兒,但腦子裡想的卻是安。下午安進來送鐵壺,他把安留下了,他有時對著女兒也充滿了困惑。他知道他與女兒之間的問題在哪,但是他困惑在,他也是這麼長大的。他成長時父親更忙,而他來不及體會童年的孤獨,他就長大了;而還沒來得及體會父親的支持,父親去世了;而他來不及體會當父親的快樂時,女兒卻也長大了。而最重要的是,女兒長大了,不像自己想好好守住父親的一切,她想的卻是飛離自己。問題在哪呢?想想他的人生五十歲前,好像就沒停過,走得太快,啥也不知道了。安當時就站著,陸戰讓他坐,他隻是搖頭,表示他習慣站了。他當時是在陸戰的強調下才坐下的,他當時和女兒現在坐的是同一個位置。隨意地坐下,雙手不是放在膝上,而是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背上,雙手就那麼放在小腹之上,沒有刻意地想討好地聆聽,但也不會顯得特彆的隨意。第一次,陸戰覺得安是個很得體的人。可是再想想,安好像這五年裡,就沒有不得體的時候。此時坐在同一張椅子上的女兒,她靠著椅背,還是很淑女,但雙肘撐在椅把上,玩著自己的手指甲。她和安一樣,都防備著自己。安的防備是不開口,而女兒是根本不看自己。“就是信任。”茶還是回答了,眼睛還是沒能對視到陸戰。陸戰再次想到了安,下午時,他一直與自己平視著,認真地聽自己的問話,然後會認真地思索,最後,再保持沉默。安在這裡坐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但是,隻說了幾個字。看似認真地回複,但是,回頭想,他的回複沒有半點意義。“所以,你選的人是安對嗎?”陸戰深吸了一口氣,陸茶坐得遠遠的都能聽到父親那抽氣的聲音。陸茶終於抬起了頭,看著父親的臉,好一會才點了頭。“不是賭氣?”陸戰還是嚴肅的,眼睛裡沒有憤怒,隻是嚴肅地逼迫。“我不會拿這個賭氣,我是您,會覺得這是聰明的選擇。他沒有家人,沒有一切,我就是他的一切。”陸茶其實還是忍不住解釋了一下,她還是渴望著父親的應允。“你們談好了?”陸戰不覺得他在安的身上看到,一絲一毫對女兒的感情。如果他們的關係改變,安對自己的態度不會是這樣,是自己走眼,而是安的深藏不露。“他不知道,他目前還不喜歡我。”陸茶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是陸家傳統的控製情緒之法。剛剛陸戰也這樣,表示,這個問題讓他們覺得不舒服了。那努力吸氣,再慢慢地吐出的樣子。陸戰有點心疼了,他的女兒,擁有著億萬身家的女兒,現在卻為一個啥也沒有的男人而神傷著。“你也知道他什麼都沒有,我沒有門戶之見,但是我相信門當戶對。不是比誰家的錢多的門當戶對,而是你們要有共同點,並且為了這個共同點,容忍對方的一切。不要用這眼光看我,我說的不是套話。你可以不選劉沉白,也可以不選李羽,甚至你可以把公司包裝上市,然後扔給管理公司,你扔下這個所謂的大包袱,去過你想要的生活。但是,這件事,我請你認真一點。”陸戰黑著臉,用手指狠狠地叩了一下老沉木的書桌。從那沉悶的回聲,也知道此時陸戰有多麼的生氣與憤怒。“我喜歡他,十年前昆明的茶會,他就這麼走進了會場,坐在最後一排。從那一次之後,我每一次的茶會,他都會來。我一直以為他喜歡我,一直到他走進綠色茶園做保安。在我身邊五年,我才知道,他喜歡的是茶香。我沏茶時,他就很高興,他不喜歡喝茶,但是陸家茶,他會喝。縱是李伯伯親自調製的一級古法茶,他都隻會去喂茶寵。用沉白的話說,這位的品味真是高得出奇。爸,我看了他十年,我給你找了一個像沉白一樣愛茶的人。也許我們中間,隻有他是真的愛這片茶山,愛著茶葉的那個人。”陸戰沉默了,女兒這是第一次坦然地對自己說,她不愛茶葉,也不愛這片茶山。守著這兒,隻不過是因為她甩不出去。如果有一點辦法,她是不是早就扔下這一切,遠走高飛了。現在,她有了喜歡的人,而她喜歡的這個人,卻喜歡茶山與陸家茶。所以她才會最終決定自己來經營,而不是扔出去。原來女兒所謂的改變,隻是因為這個男人。“對不起!”陸茶看到了父親剛剛的憤怒消失了,好像一下子變得蒼老起來,一時之間,竟也不忍起來。“出去找安吧。”陸戰對女兒笑了一下,雖說隻是牽了一下嘴角,但那也是一種態度。陸戰其實還是信任陸茶的,她也說了,十五歲起,安就走進了她的生活。她用了十年時間在觀察他,而女兒在生意上,決策一般非常快,最慢的,也許就是下午那個計劃,但是那也不叫慢,那是在等數據,這種生意,數據模型搭建得越細致,越能得到投資人的信任。所以,在女兒做出這個決策時,應該是非常之快,而且,她的計劃在不斷地調整之中。而她用了十年時間隻是不斷地觀察這一個男人,還是不喜歡她的男人。顯然女兒對安的判斷不會錯,那麼自己要同意嗎?明明不喜歡茶山,不喜歡茶葉,更是對公司討厭無比的茶,竟然選了一個愛茶山,愛茶葉,愛看她沏茶的男人。而此時明顯的,女兒在為安妥協之中。那麼也許茶說的是對的,安是那個更適合綠色茶園的人。陸茶在山腰處的老榕樹下找到了安,安獨自坐在那塊巨石上,膝上放著那盒巧克力,而兩個手都扶著盒子,他茫然地看著不知名的遠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冷嗎?”陸茶坐在了他的身邊,她穿了一套和此時安一樣的煙灰色套頭衛衣,安身上這套也是陸茶買的。安陪她一起逛商場買衣服,陸茶帶他的理由很簡單,沒你誰開車,誰給錢,誰拎包,誰接電話?當然這套衣服,陸茶說,當做加班費。於是,同一種方式,安有了很多與茶一樣的衣服。安側頭看了陸茶一眼,突然想說話了,他指向了一個方向,“我家在那兒!”陸茶認真地看去,其實天已經黑了,坐在這兒,能看到的,隻是對麵盤山公路上的路燈。還有遠方的燈塔,當然,還有山下星星點點的燈光。陸茶隻能依稀地分辨方向。“那邊原來是茶工臨時住的房子,後來全拆了,一是為了修路,二也為了節省點土地,茶工的宿舍也就遷到彆處了。”“就是打零工的人住的地方?”安怔了一下。茶工的性質他跟著陸茶這幾年也總算明白了。這座山能被三家承包,那也是因為劉李兩家的爺爺當初就是這山上的茶農,茶山平日裡工作量不大,但隻是到了收茶的季節,就需要大量的茶工了。收了茶,要做分類,所以每年總有幾個月,這裡就會招一些熟手上山采茶做些活。“也不一定是零工,那裡也會住些常駐的。因為這麼大的茶場,總會有些常駐的茶工。”陸茶輕歎了一聲。“我家門口有棵鳳凰樹。”安沉默了一下。“要我給你種一棵嗎?”陸茶笑了,那裡早就沒有了,那樹應該也早就不在了,現在茶上哪去找一個棵一模一樣的給他,隻能反問。安側頭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回過頭,繼續發他的呆去。陸茶笑了,陪著他默默地坐著,夜裡的山上很靜,也很香,正是采茶季,到了夜裡,那茶香也就更加的清洌。“上市不是好主意。”好久,安才突然開口。“我知道,爺爺、父親他們做到今天,其實做的不是錢,是情懷。若我真的把公司弄上市,那就是財報了。”陸茶苦笑了一下,“我跟你說過,我不喜歡茶。我也許是陸家世代,惟一不喜歡茶的人。可是就算不喜歡,最終,我還是不忍心真的把這一切變成數字。”“這兒真香啊!”安又深吸了一口氣,顯然,他又不想聊了。“巧克力好吃嗎?還要吃了飯坐這兒吃?”陸茶難得看安有想說話的時候,怎麼會放開。繼續下午車上的話題,之前被劉沉白打斷了,倒是讓她有些遺憾。他沒說,隻是把盒子遞給她,示意她自己嘗。“喂,你明知道我不吃的。”“是不能吃,現在老爺應該不管了吧!”他沒看陸茶,淡淡地說道。“每個人的愛好、習慣其實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我不用有香味的保養品、香水,不吃糖,不是我不喜歡,而是因為不允許。你呢,出身茶山,也許父母隻是為茶山工作的人,你哪來這麼奢侈的習慣,吃這麼昂貴的巧克力?”陸茶也不氣,順著就問道。“有人送的,對了,這裡隻有你們三家有錢人嗎?”安有所意動。“明麵上是,不過那時我爸在昆明做生意,劉伯伯那時有間茶廠,也遷了過去。李羽是後來到了上學的時候,才被我爸帶到昆明。所以在你還在這山上的時間點,有錢人也就李家一家罷了。”安沉默了,跟在陸茶身邊五年,他是陸茶身邊最親近的人,陸茶從小的經曆他也聽過不少的。有時他陪著陸茶遠遠地看著香水櫥窗,卻連靠近也不敢時,她就會說起小時她被父親逼著學製茶,學沏茶。人家放學回家做完作業就能玩了,還有好吃的零食,而這些與她統統無關,她今天掃一眼就能辯茶的功夫在她看來,真不是什麼天賦,就是時間堆出來的,所以她哪有時間沒事回來度假。“曾經這山上有個小女孩,長得跟公主一樣,送了一盒巧克力給我。”安遲疑了一下,指了那巧克力一下,意思是,曾經一個小公主樣的女孩子,送了一盒昂貴的巧克力給他,於是,到了現在,養成了他這麼奢侈的習慣。“倒是情有可原,劉伯伯喜歡請客,開廠就是他那些朋友們給他出的主意。這些年,劉家時時高朋滿座。”陸茶給了一個解釋。安又不說話了,默默打開盒子,又撚起一塊來,輕輕地放到嘴裡,略苦的黑巧克力,在他的嘴中慢慢地化開,曾經那個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就會出現在他的麵前,那時他也坐在這兒,而女孩會左右探頭探腦看著,自己吼她,她也不會生氣,隻是會緊張兮兮地對他認真地說:“我怕螞蟻。”“安,所以那是你喜歡的人嗎?你喜歡了一個千金小姐?”“一個可能三歲還是五歲的千金小姐。”安怔了一下,輕輕地把最後一口帶著巧克力的汁液吞進了腹中,才輕笑道,也許因為剛吃過巧克力,他的嗓子有點沙啞。“那時你多大?”陸茶也跟著笑了。“八歲,很多記憶都變得很模糊了,我離開這兒時,手裡就抱著一個這樣的盒子。”安有些茫然,有時他會覺得自己是不是記錯了,但是第一個盒子,他收得好好的。就在他昆明的家裡,放在一個特意打造的水晶盒子裡,生怕會被灰塵所浸染,那是他惟一能證明那個女孩曾經存在過的證據。但是他卻不知道該怎麼找到那個女孩。或者說,他從來也沒真的找過。找她有什麼意義?“為什麼離開?”“因為他們說我偷了巧克力,然後我逃出家門。想去找那個女孩讓她幫我證明,是她送我的。但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哪兒。我就在這個大石頭上睡了一夜,然後,我一直等那個女孩。那天女孩沒有來,我不敢回家,就抱著盒子爬上了一輛運茶車。我不敢讓人看到,在一個休息站就跑下車,爬上另一輛車。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當時也什麼都沒想,就那麼到了昆明。”安看了陸茶一眼,還是輕輕地說道。這是老板,總得把自己的來曆交待一下。“真難得,你肯跟我說這麼多話,謝謝你啊!”陸茶笑了,抱住了他的手臂,幽幽地說道,“若是你的小公主知道她害你沒了家,一定會恨死自己的。”安沒說話,也沒躲開,兩人就那麼靜靜地坐著,隻是安靜地看著遠方。安也是成年人,他在陸茶身邊五年了,也許他現在對陸茶還沒有那麼深刻的情感,但是他卻也明白,陸茶是喜歡自己的。她其實一直在靠近著自己。不過他無心慣了,這麼多年以來,向他示好的女人多了去,他若事事都在意,都糾結,他也不用活了。隻是現在陸茶倒是讓他有點糾結了,他該怎麼辦?感情他們之間是有的,五年的朝夕相處,他就算是石頭也被陸茶捂熱了。陸茶跟他分享過她的童年,她樂於告訴他一切事,慢慢的,他了解她還多過自己。不然,他剛剛也不會主動說,讓綠色茶園上市不是好主意的話來,那不該是他說的話,他也從來不會對著一個外人說這個話。但他對陸茶說了,在他的心裡,陸茶已經不再是曾經的老板了,但是他們要進一步嗎?她此時身邊還有劉沉白的虎視眈眈。他想到劉沉白,安又鬆馳了一些,是啊,正是因為劉沉白的虎視眈眈,於是她決定先行動了,把對自己一分的好感,變成十分,主要是為了躲開劉沉白。有了這成解釋,安覺得舒服多了。“回去吧!有點冷了。”一陣山風吹過,安輕拍了陸茶一下。“明天我們去采野茶吧?聽老人說,山澗裡有古野茶樹,我想去看看。”陸茶跳起,卻還是挽起了安的手臂。反正她已經告訴了父親,她也不怕什麼了。“那得很早去,還有就是那裡多年沒人去了,隻怕不好進。”安並沒有甩開她,隻是皺眉說道。“不是有你嗎?”陸茶笑著。安想想隻能搖頭,是啊,不是還有自己嗎?所以她白天跟劉沉白說,明天要自己做事還真不是騙他們。果然,當繼承人也不容易,不管說自己有多討厭茶葉,可是她的生活還是被茶葉所包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