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大號的甜筒冰淇淋,像融化了的雪山一樣一點一點地低了下去。莊仰景仍站在遊樂園門口,素來以黑白為著裝主題的他今天穿了一件大紅毛衣,一手拿氣球,一手拿融化的甜筒,再加上常年模式化的不怒自威表情,這些不搭調的元素混雜在一起,便構成了要帶紅裙小女孩上遊樂園的父親,隻不過遲了30年。如今紅裙小女孩已長成了風儀玉立的大姑娘,父親也已兩鬢斑白。他舉著氣球的手顫動得越來越厲害,涼風吹來,手一抖,線從他手中滑脫,氣球飛上了天。莊仰景抬頭看那氣球已越飛越高,永遠都回不到他手中,他又看了看此刻仍站得遠遠的不肯靠近的芮竹,臉上的恐慌讓他整張臉一下子憔悴了下去。就在這時,芮竹跑了過去,拿過莊仰景手中的甜筒,在最後一口融化前將冰淇淋放入口中,軟軟的,甜甜的,久違的滋味。莊仰景和芮竹逛遊樂場,多少有點像領導在視察。兩人都不太會找話題,一路乾巴巴的。偶而莊仰景會說一句“如果能在遊樂園裡開辟一個兒童高爾夫練習場是不是挺好的”,芮竹答“這創意好啊,我可以跟遊樂園聯係看看”。但是跟在後麵的常可望卻發覺父女倆越走越近,他們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常可望在後麵觀察著,心想這兩人還真是父女呀,怎麼早沒發現呢,走路的姿勢那麼像。莊仰景看到路旁有抓娃娃機,他仗著自己有一雙鷹眼,抓個娃娃不是易如反掌麼,便想露一手給女兒抓個娃娃。一次,兩次……18次的落空之後,莊仰景咬著唇,氣鼓鼓地瞪著抓娃娃機,把鷹眼瞪成了青蛙眼。芮竹噗嗤一下笑了,父女之間的窘迫氣氛竟然就這樣被打破。“這不科學。”莊仰景對芮竹說,“我得研究一下這是什麼道理,要用什麼策略。”芮竹猛然領悟到,之前與莊仰景的針鋒相對也許是因為他倆骨子裡太像了,都有著執著不屈的根兒。“我給你個禮物吧。”莊仰景堅持要送芮竹一個紀念品。芮竹指著遊樂園紀念品攤位上一個竹子形狀的胸針,說,“那就這個。”一問,才五塊錢。莊仰景看這胸針也太掉價了,上麵鑲的不是鑽石,也不是水晶,而是有機玻璃。既然芮竹堅持要,莊仰景還是給買了,這是他此生出手最低廉的禮物,竟是送給女兒的第一份禮物。芮竹將竹子胸針放在手上仔細端詳,看起來還挺高興。這下莊仰景褲袋裡那條精心準備的紅寶石手鏈更不能拿出來了。莊仰景滿心期望芮竹能把他送的胸針佩戴起來,但她隻是用手緊緊抓著胸針,“謝謝……董事長。”芮竹有點卡殼。雖然父女倆親近了不少,但30年的陌生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消彌。莊仰景想,女兒戴上這枚胸針的那一天,也許才是真正接納他這個父親的那一天。常可望送芮竹回半邊樓,他問,“你覺得今天這個約會怎麼樣?”“挺好的,就是你這個電燈泡大了一點。”芮竹說。“我可是犧牲了一個真正的約會啊,你對我的態度能不能好一點?”芮竹從遊樂園出來後,情緒高昂了許多,調皮地上前一步向常可望微笑致意,“常經理,請問您還需要什麼幫助嗎?”“現在該叫常總了。”常可望說。由於朗耀總部一位副總出車禍不幸離世,黛安被急召回總部接手對方的工作。以常可望的資曆本來不可能跳級升總經理,由於黛安和總部HR周總監的力薦,再加上臨時也找不到比常可望更熟悉城西朗耀業務的人選,總部遂決定由他暫代總經理一職。時間緊急,常可望明天就要去總部辦接任手續。“我可能要到除夕前才能趕回來。”“哦。”“今年你還想跟我一起吃年夜飯嗎?”常可望問。“今年難得不要在父母和老婆之間選邊站,你不是應該很開心嗎?”“我可以像往年一樣在我爸媽那邊吃完再趕回來陪……”“彆再說了!”芮竹打斷了常可望的話,轉身就走。芮竹覺得和常可望這樣生活化地對話下去是很危險的。常可望衝過去,攔住芮竹,“最後一句話!”“什麼?”常可望撥掉芮竹頭上的一片落葉,說,“你穿紅裙子,真美。”芮竹和莊雅靜從閨蜜升級成姑侄親上加親,今年的除夕夜莊雅靜堅持芮竹母女一定要留在半邊樓過,闊彆已久的親人重聚,這才是真正意義的團圓飯。莊雅靜提議,“把恒唯也叫來吧,咱們熱鬨熱鬨。”但一說到莊恒唯,幾人都安靜了,因為從莊恒唯自然就聯想到了另一個男人。莊仰景在芮竹辦公室門口轉悠了半天,最後還是走了進去。咳咳,他清清嗓子,告訴芮竹今年除夕夜俱樂部幾個高層一起在他的彆墅吃頓飯,答謝大家一年來的努力。莊仰景沒頭沒尾地說完這句話後便離開。芮竹一猜便知莊仰景口中的高層肯定隻有莊恒唯和她兩人。芮竹感慨,真是造化弄人啊,今年的年夜飯,自己從剩菜搖身變成了最搶手的一道菜。楊開春急吼吼地跑來,讓芮竹接一個緊急電話。“芮總監,您接接這個電話吧。是找常總的,他手機現在聯係不上。特彆急,真的,要出人命了,我不知道該找誰啊,您跟常總不是……” 芮竹接了這個電話後,立刻奔赴城東醫院。芮竹沒想到她一直不願意回的城東,會因為這個原因而回來──常可望的母親因胃出血住院了。楊開春以及電話裡常家的鄰居都把常老太太的病情誇大了,沒到出人命的地步,但也要住院兩天。常老太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常老爺子一個人駝著背跑前跑後,看著這一切,芮竹五味雜陳。雖說常老太太看到芮竹一點好臉色沒有,當然她現在生病也不可能有好臉色,而常老爺子搓著手說不好意思麻煩她,芮竹還是決定留下來陪床護理。馬上要過年了,常可望又出差回不來,她做不出把兩位老人家扔在醫院裡這種事。芮竹打電話請了假,又跟莊雅靜交待了一下,還騙唐月雲說是去出差。結婚七年芮竹從未貼身照料過婆婆,倒是離了婚,才有機會履行未儘的義務。那七年中倒也不是芮竹不想對婆家使力,隻是她使力都使不在點上,吃力不討好,惹得公公婆婆對她更有意見。後來就發展到芮竹也不怎麼回婆家了,逢年過節的時候她買些禮物讓常可望捎去。不知是不是出於補償心理,芮竹對常老太太的陪護細致入微到納米的程度。常老太太不時地會看著芮竹發愣,也就幾個月不見,好像從來沒見過似的。同病房的另外兩個老姐姐對常老太太著實羨慕,問說芮竹是她的女兒吧?“不是。”“那是?”常老太太被問住了。“那肯定是兒媳婦了,嘖嘖,現在還肯守在醫院伺候婆婆的兒媳婦,根本是天使下凡了。”那兩個老姐姐對照著罵了一通自家的媳婦,同時讓常老太太一定要珍惜芮竹,彆讓這麼好的兒媳婦跑了。常老太太沒有露出得意之色,反倒歎了一口氣。本來還要再多住院一天,因為趕著過年,常老太太堅持要提前出院。芮竹將兩位老人家安全送到家,把醫生囑咐的注意事項重複一遍,又把家裡的衛生重做一遍。芮竹拍拍身上的塵土,對常老太太說:“我該走了,以後您老自己保重好身體,以後我可能不能來了,一是工作忙,二是來也不合適。可望不在你們身邊,你們二老會比較辛苦,我看衛生就請人來做吧。“上下樓的時候慢著點,每次買菜少買點,提太重擔心閃著腰,買多了放著要壞的,我剛才從冰箱裡清出去好多過期食品,還有早餐一定要記著吃,不要吃隔夜菜,免得胃病又要犯了。送鮮牛奶的電話我記在牆上那個記事本裡……”說著說著芮竹發現自己太囉嗦,老太太的臉色已經變了。她尷尬地笑了笑,說自己真的該走了,要回城西。“晚了。”常老太太說。“不晚不晚,地鐵開到晚上十點半。”芮竹說。“晚了,我兒子又處了新對象。”常老太太毫無炫耀之意,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遺憾。 芮竹嘴上總說常可望已經跟她沒關係了,但聽到前婆婆說出這個消息,心裡還是一涼,他不是說他還愛著她嗎,他不是說要重新在一起嗎?常老太太以為芮竹不信,便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給芮竹。這是常可望去城西三個月後,為讓父母安心,交出的新對象照片。照片中常可望和一個高挑女人並排走著,照片是晚上照的,比較模糊,隻能看到女人的側麵。芮竹像鑒定證物一樣,不斷將照片放大縮小,反複查看,得出結論,這個女人正是她。芮竹在記憶中拚命搜尋,判定這張照片是她和季心甜一起破壞常可望相親後三個人一起去喝酒,回來的路上季心甜用常可望的手機給大家拍了一組照片之中的一張。這些話芮竹並沒有告訴常老太太。常老太太又告訴芮竹,她兒子同照片中的女人發展已穩定,之前他還說要在城東買一套新房,估計好事將近,不過前兩月他又說先不急著買房,錢另有用處。她估計兒子是把錢拿給那個女人了,她心裡有點擔心,又不好明著問兒子,誰不知道這冤大頭兒子對女人比對老媽還二十四孝。“你最清楚我兒子,他當初為了你恨不得把老常家都掏空了。”芮竹的臉呼得紅了。常老太太也覺得拿這話問前兒媳實在不妥,道歉說她住院住糊塗了,這照片就當沒看過,彆放在心上。“你以後也要好好的。”這是常老太太對芮竹說過的最貼心的話。芮竹心事重重之時,常可望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常可望一見屋裡這情形彆提有多高興,尤其是芮竹說要回城西,當媽的竟然主動提出讓兒子送送芮竹。一出門,常可望迫不及待地握住芮竹的手,臉上帶著沒喝酒的醉意。“你看到那照片啦?那照片就是你啊,小竹!”常可能熱情似火地望著芮竹,卻發現她眼裡迸出淚光,不是感動,而是酸楚。“你知道我爸媽為什麼離婚,為什麼糾葛了30年?因為他們之間沒有了信任。你知道我一聽說你又有了新對象,我第一反應是什麼?你又騙我了!我明白我不應該懷疑你,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會冒出這種念頭。我承認我還在乎你,可能是太在乎了,我好害怕,怕以後我們相處的日子,我會戰戰兢兢地胡思亂想,我不想步上我媽的後塵……”“芮竹,我給你承諾,我愛你,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你一定要相信我!不要懷疑,一秒都不要懷疑我!”常可望的承諾是如此鏗鏘有力,但芮竹的手還是無力地一點一點從他的指縫中滑落。半天樓的除夕夜,對於莊仰景的不請自來,芮竹、唐月雲和莊雅靜三個人都有心理準備。經曆了袁同安和韓咪咪之後,莊雅靜看開了許多,她和哥哥的關係漸漸緩和。芮竹對於這個父親也在一點點適應中。莊仰景和唐月雲倒不至於立刻就一笑抿恩仇,但大風大浪過後他倆都累了,為了女兒兩人願意心平氣和地坐一桌吃飯。再加上有莊恒唯從中調和,飯桌上的氣氛異乎尋常的融洽。莊仰景提議大家再次舉杯,為這頓年夜飯劃上圓滿的句點。正要碰杯時,咚,莊仰景倒在了飯桌上。剛才莊仰景心情一舒暢,海鮮吃多了,再加上這段時間過於疲勞和亢奮,於是痛風發作而昏倒。在唐月雲這個護士長的急救下,莊仰景很快醒來,不過唐月雲建議他最好靜養一段時間。療養院裡,拚搏了幾十年的莊仰景望著眼前的一子一女,覺得自己可以開始考慮退休的事,便想在療養院多住些日子,放手讓孩子們鍛煉鍛煉。唐月雲要離開城西回醫院繼續工作,走之前來看看莊仰景。兩人相坐無言了一陣,唐月雲便起身要走。“我對不起你,月雲。”在唐月雲出門前,莊仰景說道。唐月雲停住了腳步,她等這句話等了這麼多年,親耳聽到原來也不過如此。“光說對不起我都覺得對不起你,唉。”莊仰景除了內疚的歎息,再也說不出彆的話了。莊仰景深知他對於唐月雲的傷害不是一句對不起便可以了結,這句對不起的背後是一個女人的半輩子。“好好對女兒。”唐月雲說完快步走出了莊仰景的房間。她為自己感到悲涼,因為此刻她本應號啕大哭的,可她竟然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唐月雲幡然醒悟,這麼多年她除了折磨她最愛的女兒外,她折磨最深的就是她自己了。不值得,這是唐月雲對自己這30年的人生總結。機場外,芮竹望著母親孤單的背影,追上去說,“媽,不如您退休以後來城西吧。聽說那個療養院挺需要義工的。”唐月雲知道女兒意有所指,便說了心裡話,她和莊仰景之間已是滄海桑田,難以再結合,能夠像現在這樣淡然處之就挺好的了。唐月雲最放不下的還是芮竹,送彆時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彆像你媽媽這樣活。”不多日便是芮竹的30歲生日,出門前她化了一個全新的妝,想給自己換一個全新的心情。清晨的陽光灑在前方的道路上,她覺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在金燦燦的祝福中。芮竹去了療養院,向莊仰景彙報新一年的工作計劃。莊仰景怔怔地盯著女兒看了半晌,哽咽地說不出話,因為他看到芮竹的衣服上彆上了那枚竹子胸針。雖然芮竹到現在還稱呼莊仰景為董事長,但他已經知足了。 芮竹在療養院的走廊上碰到前來探望莊仰景的常可望。常可望也一眼就看到了芮竹的胸針,緊接著就看她的手,她的手上什麼也沒有。常可望不免遺憾,她都已經戴上了父親送的胸針,什麼時候才能戴上他送的那枚戒指? 任野今天比過生日的正主還要雀躍。他覺得是時候了,芮竹那滿身的煩心事都已處理妥當,是時候在她三十歲生日時,為她開啟一段新的人生旅程。常可望和任野前後腳來到半邊樓,要給芮竹慶祝生日。然而半邊樓一點過生日的喜氣都沒有。剛回到半邊樓的莊雅靜也覺得納悶,說好的由莊雅靜去買蛋糕,而芮竹在家布置生日PARTY。但看四周這樣子根本沒布置過呀,莊雅靜又滿屋喊季心甜,也不見她人。原訂季心甜今天要搬出半邊樓,芮竹主動邀請季心甜參加完她的生日宴後再走。“芮竹出事了!”常可望驚聲叫道。“你能不能說點吉利的?”任野罵道。常可望從門邊角落撿起一樣東西,另兩人看了以後也大驚失色,這是芮竹的那枚竹子胸針,上麵有一小滴血跡,染紅了竹尖。緊接著任野又在牆角發現了季心甜的一隻高跟鞋。眾人麵麵相覷,大事不妙了!陰暗的房間,角落裡立著一個方形櫃子。過了一會兒,櫃子自行搖晃起來。砰!砰!砰!沉悶的撞擊聲從櫃子內部傳出。不知過了多久,撞擊聲越來越微小,櫃子也停止了晃動,整個房間陷入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