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翟抬起手,示意左右將下方那位渾身是血的士兵抬下去醫治。待議事廳完全安靜下來,他臉上的表情才終於鬆懈了一些。不,與其說是鬆懈,不如說是從麵部肌肉僵硬變得蒼白憔悴了而已。議事廳中的氣氛令人窒息。景湛握緊了拳頭,像在發泄似地狠狠朝著柱子砸下一拳。那一拳打得很重,指背上頓時鮮血淋漓。司馬翟沒有製止他。他覺得現在能發泄一下倒是一件好事,至少說明了發泄之人還沒有陷入絕望的麻木之中。剛才被抬出去的士兵是從故關過來的。故關突然遭到秦軍的偷襲,士兵是拚了命才突出重圍前來報信。“故關……故關陷落了!”身負重傷的士兵撲倒在地,眼淚混合著臉上未乾的血水潸然而下,濺落在冰冷的地麵上,綻開一朵朵色彩濃重的豔麗花朵,又以最短暫的時間凋謝了,仿佛開在黃泉路邊的死亡之花。司馬翟從座上驚起,不僅是他,同在議事廳的王景湛聞言,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怎麼可能?泫氏城目前仍牢牢掌握在趙軍手中,位於後方的故關怎麼會突然陷落?!兩人會有那樣的疑問理所當然。泫氏城之所以至關重要,是因為它所處的地理位置扼守要道。趙軍大本營東西北三麵分彆為三座山脈所圍,形成三道天然的屏障,猶如一個凹字。凹字的左麵為大良山,右麵為韓王山,背麵為羊頭山,而故關就在羊頭山中段。泫氏城則正好處於凹字的開口處。試問,泫氏城未破,故關又哪裡冒出來的秦軍?“秦軍突然從……從故關後方出現,我軍猝不及防……”士兵幾乎是趴在地上,虛弱的樣子恐怕再多說一句話便會昏死過去。“故關後方?”司馬翟囁嚅(nièrú)著,跌回座位上。秦軍之所以能夠出現在故關後方,他能夠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位於故關西北方向的長平關也出事了。“司馬校尉,糧道……”如今議事廳中隻剩下兩人,再沒有什麼可回避的了,景湛終於艱難地開口說道。司馬翟隻是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就在司馬翟接到大帥密令,準備率龍虎軍回泫氏城之前,大帥單獨將他召入大帳,把軍中缺糧一事,連同白起暗藏於秦軍中的消息一並告知了他。同時,大帥還將留守東岸的三十萬大軍的臨時指揮權,也交托在他手中。“本帥已有破秦之計,唯獨對白起有所顧忌。若此計成,本帥將一舉揮師光狼城。隻是……白起有可能派出王齕偷襲泫氏城,由司馬你來替本帥守住泫氏城,本帥無憂。”他一邊說著,一邊緊緊握著司馬翟的手。“至於糧草一事,本帥另有準備。且忍耐幾日,想必很快就會有一批糧草運抵長平,司馬大可放心。”“大帥對翟如此信賴,翟感激涕零,定當不辱使命,誓死守住泫氏城!”當日的誓言猶在耳邊,司馬翟睜開雙眼,堅定的眼神帶著直擊人心靈的力量。景湛似乎有所感應,側頭與他對視。“景湛,做好準備。”“是!”同樣堅定的眼神,同樣堅定的語氣,同樣必死的決心。===========平原君滿意地合上賬冊,目前夏糧的征收進展得很順利,心中的喜悅衝走了連日奔忙的疲累。自今年入春之後,國內陷入了缺糧的危機,他想儘辦法也無法順利籌措供應長平的糧草。不幸齊國又拒絕了趙國借糧的要求,一籌莫展之下,可說是趙括救了平原君一命。“小暑之後,便是夏收時節,國中缺糧的危機介時自會解除。而平穩市價,安撫民情,皆要仰仗平原君了。至於此間糧草供應的問題,實不相瞞,括有一位朋友暗中相助。”他還清晰地記得,說著這句話時趙括狡黠的笑臉。雖然不知道趙括究竟請了哪位朋友相助,不過趙括的確籌措到一大批糧草。有了那批糧草,長平的四十餘萬大軍終於不至於斷糧,同時也替平原君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按照趙括之前的托付,夏收之後國內缺糧的危機暫緩。平原君趕緊將征收上來的第一批糧發往了長平。他現在隻盼著這場戰場快點結束,如果繼續拖延下去,到了冬季,全國恐怕真的要鬨饑荒了。前不久他收到趙括的一封信,信上說勝利在即,請他放心。他覽信完畢,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在平原君府內又笑又跳,嚇得府中的侍從以為他生了什麼怪病,把宮中的疾醫都給請了過來。想到這裡,平原君抑製不住嘴角的笑意。算算糧草發出去的時間,糧隊應該很快就要到達故關了。從邯鄲出發,通過故關進入長平前線是最快捷的道路了。伸了伸懶腰,平原君活動著酸痛的肩膀,翹首盼望著趙括的捷報。===========“按照韓非的意見,最重要的是堵住泫氏城通過韓王山的道路,我已經讓司馬梗帶著五千騎兵先行前往了。”王齕指著地圖上一個被特意圈出的點說道。白起讚同地點頭。“五千騎兵隻能穿插擾亂,但能為老夫爭取一點時間。老夫立刻遣三十萬人馬前往,那趙括即使有千般本事,也插翅難飛了。”“大將軍說得是!如此一來,趙軍便被一分為二,我軍正好各個擊破。”“不,趙軍的戰鬥力仍舊很強,若硬拚我軍難免巨大傷亡……”白起垂首想了一會兒,“趙軍缺糧,我軍隻管圍而不攻,儘量拖延時間。老夫再派出一支輕兵不斷騷擾,到時趙軍疲於應付,又饑又乏,我軍便有機可趁。”所謂輕兵,是秦軍中不穿任何防護盔甲,僅著輕便戰袍,頭上挽髻,著裝靈活,行動敏捷的一群特殊的輕裝步兵。戰鬥時他們手持弓弩和長劍,不懼生死,往往衝在隊伍最前麵,且異常勇猛,往往肋下夾著俘虜,腰間掛著數顆人頭,遇敵殺敵,遇神殺神,在戰場上是猶如鬼神一般的存在。兩位將軍很快商議完畢,王齕起身告辭,他要趕緊去進行相關的部署。“對了,那兩位荀子的弟子去了哪裡?”王齕正要掀簾走出主將大帳,聽得身後大將軍的問話,他轉過身來,臉上帶上了促狹的笑意。“哎,大將軍,他們同門師兄弟戰場相見,肯定有很多話要說呢。現下說不定兩人正在哪裡敘舊。大將軍找他倆有事?”儘管王齕對韓非沒有什麼好感,但對韓非的能力至少是佩服的。之前李斯在軍中基本上沒有提起過他這位師弟,再加上韓非也曾說過他助秦一事並沒有告知他的師兄,王齕私下猜測兩人之間的關係是不是不太好。因此當大將軍的帥旗出現在視線中時,他除了對這場戰爭的勝利更添一分信心之外,對那兩位儒家弟子的重逢還懷著一分好奇之心。嘿嘿,不知道李斯會是什麼表情?然而事實似乎並非他猜測的那樣。“老夫問起他二人並非有什麼要事。隻是想到他二人皆是奇才,此番又各自立了大功,如果能留在秦國俱為我大秦效力,豈不是一件幸事?”白起的話打斷了王齕的思緒,他拱手讚同道:“想必丞相推薦他二人,也是出於這樣的考慮。”在與趙括初次交手之後王齕就曾想過,以李斯的謀略,若將來不能為秦所用,也絕不能為他國所用。尤其是後來又見到了身為韓國公子的韓非,他的這種想法便更加強烈。這二人如果為他國效力,將會是秦國最大的麻煩。他抬起頭看向大將軍,然後在對方餓虎般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東西。為大將者,總是所見略同。===========李斯遠遠便看見那個人。當注意到王齕身邊那一身顯眼的儒服時,他沒有太多的驚訝。比起驚訝,他的心情更趨向於平靜地接受。若硬要形容突然看到師弟出現在長平那一刻的心情的話,不如說是一絲沉重。他跟著白起一起走上前,王齕帶著饒有興味的表情看著他和韓非,可惜事實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因為看起來甚是孤傲的韓非卻是首先開口的那個人。“師……師兄,好……好……好久不……不見。”李斯此刻卻故意表現出驚喜。“想不到師弟也在此!”“哈哈哈,你們師兄弟都不約而同地站在了我大秦一邊呢!天命在秦,荀子的弟子都是聰明人呢。”這時王齕大笑了起來,伸手拍了拍李斯的肩膀。===========“師兄在想什麼?”“我在想之前怎麼沒有想到師弟不是為趙,而是為秦。”李斯側過頭,注視著韓非冷若冰霜的麵孔。因白起和王齕單獨在大帳中商議軍事,他倆慢慢踱步到遠離營帳的地方,隻有在這種地方他倆才能不加掩飾地交談一番。“那麼師兄現在想明白了嗎?”“明白了。”“不,師兄你還沒有明白啊。”韓非說這話時語氣很淡,李斯卻想起了那日他說自己一心做倉中之鼠時的譏諷語氣。“也許吧……”他喃喃自語著,眼角緩緩綻放了一絲笑意,突然朝著自己的師弟躬身一禮。“多謝師弟!”“謝我什麼?”“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他又直起身來,這時柔和的臉龐上笑意卻沒有了,清亮的眸子中是少見的淩厲。“師弟,你就不怕趙括找你索命?”對方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離開了。“還是擔心你自己吧,師兄。”遠遠地飄回一句話,李斯凝視著前方的青山,佇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