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軍隊行駛在寬闊的官道上,浩浩蕩蕩,不知所向。在這動蕩的時代裡,每一個人的命運似乎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尤其是那些普通的百姓,拿起戈矛為卒,放下武器則為民。響應王的號召執兵而戰已經不再像幾百年前那樣隻是貴族或少部分人的專利。戰爭從未像如今這個時代一樣離每個人都那麼近。國家投入戰爭的人數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而在這千瘡百孔的大地上,人們尚未看見戰爭結束的希望。韓非從車廂的窗外望去,看見的是無數全副武裝的士兵,有老有少。他們中大部分都有著黝黑的膚色,那是長時間風吹日曬的顏色。在往日,他們都是最普通的農民,在田間擺弄耒耛(lěis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脫下布衣,換上軍裝,便成了國家最勇猛的戰士。目前這支隊伍正在急行軍。對慣於征伐的士兵來說,急行軍實在算不得什麼。不過對韓非這樣生於王室長於宮廷的貴族公子來說,卻十足是件苦事。況且他那一身儒服儒冠襯著過於白皙的皮膚,跟其他人相比完全是格格不入,就好像他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一般。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上麵的人才特意為他安排了一輛安車吧。沿途的景色沒有什麼特彆,韓非伸手將車窗的遮陽板拉了下來。隨著這個動作,車廂內立刻陰暗了下來。靜謐的封閉空間中隻能聽見車輪不停轉動的聲音。當目無所及時,連那種不太明顯的顛簸感也隨著黑暗的降臨而清晰起來。韓非閉著眼睛享受著這份封閉起來的靜謐。他喜歡獨處的感覺,仿佛他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那樣可以使他的思維更敏銳。原本隻需要在幕後就可以了……他的睫毛很長,這遺傳於他的母親。當閉著雙眼垂首想著什麼的時候,微翹的睫毛投下扇形的陰影在他蒼白的臉上。顏色淺淡的薄唇也同他的眼瞼一樣閉著,然而唇角卻勾起連他本人也未察覺的細小幅度。不過,這盤棋下到如今,還是親自去會一會對手比較好……是吧,師兄?===========秦軍後方幕府光狼城背靠老馬嶺山脈。老馬嶺山脈崎嶇難行,當地人又將它稱之為乏馬嶺,據說即使是那些擅長於走山路,耐力良好的馬匹,翻越這座山時也常常感到乏力而不願前進。光狼城正好靠在老馬嶺山脈的最南端,那裡隻有一條道路,可通往更西邊的秦國。老馬嶺的山脊兩側分出了一些支脈,其中一條支脈正好與老馬嶺主脈構成一個“人”字。老馬嶺主脈是“人”之一撇,而支脈是那一捺。加上丹河在支脈的東邊,如同在“人”字右邊又劃出一捺。章騰率領的秦軍正是在那條支脈與丹河之間的地帶與渡河的趙軍進行著戰鬥。不,準確來說,那場戰鬥已經接近尾聲了。就在不久之前,章騰剛剛下達了撤退的命令。撤退的目的地是光狼城。秦軍的大將王齕以及那個丞相派來的儒生目前都在那裡,秦軍的主力也在那裡。這一天可謂章騰的噩夢,他根本沒想到由自己率領的秦軍竟被趙軍逼得撤退,而且己方的軍隊人數還明顯多於敵方。但無論他如何不願相信,這件事情確確實實地發生了。他果然是小瞧了那個馬服子嗎?也許當初李斯就是預料到事情可能發展成這樣才阻止王齕將軍直接與馬服子交戰吧。在後方先觀察對方的出招,然後再針對那個招式想出應對之策,這無疑是李斯的聰明之處。雖然因為戰鬥失利令章騰感到羞窘,但他仍舊是一位不失冷靜的優秀將領。章騰明白一時的失利並不會影響整個戰局,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退到光狼城,將情況報告給大將軍之後,看看李斯會有怎樣的對策。畢竟他曾是馬服子的故人,多多少少是了解他的——或許丞相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對他委以重任的吧。從兩軍戰鬥的地方要撤退到光狼城,就要順著老馬嶺支脈的走勢先向東南走。因為他們的位置夾在山與河之間,必須走到支脈東南端的儘頭才能拐向西南方向的光狼城。按照兵書的說法,背山而戰處於優勢,背水而戰則是處於劣勢。章騰原來以為秦軍倚靠山勢以待來敵一定會輕鬆取勝,他完全沒有考慮失敗時的情形。當不得不撤退的時候,他才想到,所處的地形將在一定程度上阻礙軍隊撤退的速度。另一方麵,影響秦軍撤退速度的還有兵種的因素。為了破解趙軍奇怪的車輪形陣法,章騰沒有讓步兵去硬拚——因為在那陣法麵前秦軍的步兵方陣無疑會陷入以卵擊石的危險中。取而代之,他派出了騎兵部隊。既然趙軍的陣形是由步卒組成的,而騎兵克製步兵,所以章騰的策略在理論上是沒有錯的。就算敵人布置了弓兵,以騎兵的快速機動性,應該也可以很快衝到敵陣前。他唯一失策的地方是沒有料到趙軍的陣形之後還隱藏著一支強大的蹶張部隊。那是攻擊力和射程遠勝於普通弓兵的強弩部隊。雖然他無法確定那支部隊是不是原上黨守馮亭的韓軍,但武器無疑是出自韓國的。上黨郡曾是擁有十七城的韓國大郡,武庫中原本就儲備著大量優良的兵器,隻是限於韓卒人數少,無法將那些武器充分發揮作用而已。蹶張部隊克製住了秦軍騎兵的進攻,於是在章騰下令撤退的時候,原來騎兵在前步兵在後便變成了步兵在前騎兵在後的局麵。人數眾多,行動相對遲緩的步卒擋在了前麵,而擁有快速機動力的騎兵卻隻能無可奈何地跟在後麵。這就是矛盾之處。不過,這樣的局麵也並不是一無是處。騎兵在後麵至少可以防止趙軍的追擊,而事實上他們也的確跟在撤退的秦軍後麵。也許是為了方便追擊,他們已經解散了那種奇怪陣形,以普通的隊列跟著秦軍。不過也許是顧忌殿後的秦騎兵,他們與秦軍保持著遠遠的距離,看起來並沒有很積極地進行著追擊。章騰騎馬處於步兵與騎兵之間,他總覺得這次撤退似乎過於順利,想來那個馬服子不會那麼輕易就放走敵軍才對。他的精神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並不斷催促著他的軍隊儘最快的速度撤離。當秦軍的前部到達老馬嶺支脈的東南端儘頭時,前方突然出現了騷動和混亂。黑壓壓的人群仿佛潮水拍打岸邊的岩石,在巨大的衝擊力下反彈著四濺開來。雖然一時之間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何事,章騰卻立刻意識到他的預感應驗了——對方果然不會輕易放過這批人數眾多的秦軍。幾乎是在章騰意識到危機的同時,步兵中有人慌張地跑過來報告了,說是前方出現了敵方的騎兵,擋在了秦軍退往光狼城的道路上。儘管之前就有預感,但是當親耳聽到這個消息時,章騰的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陰沉。===========趙國的騎兵精銳龍虎軍的確是隨著趙括渡河了,但奇怪的是他們沒有出現在與秦兵交戰的地方。當秦兵退到老馬嶺支脈的南端儘頭,也就是那個“人”字形一捺的末端時,龍虎軍宛如天降神兵,突然從山腳的林木中冒了出來。在秦兵們還沒看清楚對方的麵目時,位於最前麵的士兵已經被射成了刺蝟。在趙軍海嘯般的衝殺聲中,是秦軍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原來龍虎軍自泫氏渡河之後,根本沒有隨大軍而上,而是悄悄埋伏在老馬嶺支脈的末端——他們的主帥特意指出那裡是至關重要的位置,猶如醫家所說的人之死穴。此時此刻,秦軍左有丹河,右有山脈,而前有敵軍手持弓弩猛射。原本對秦軍有利的地形變得不利;原本傲視天下的龐大兵力成了弱點。三十萬秦軍如同被掐住了七寸的巨蟒,動憚不得。這大概就是兵家常說的攻守轉換之勢吧。大量的秦步卒受限於地形,無法發揮人海戰術攻破前方的趙國騎兵。數千人的騎兵埋伏在隘口,不費吹灰之力就完全壓製住了秦軍。章騰幾乎咬碎了牙。他沒想到馬服子竟然如此厲害。就在不久之前他覺得自己小瞧了他,而現在他甚至佩服起他來。儘管章騰全力維持秩序,但礙於人數太多,前方被趙騎兵狙擊的步卒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混亂。噩夢……無儘的噩夢……章騰仰頭閉上雙目。難道他和這批秦軍今日就要斷送於此?猛地睜開眼睛,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放棄撤回光狼城,全軍跟著騎兵往西北方向衝!”他發出了那樣的命令。想不到他會被逼到如此地步。如今他隻能拚死一搏。前有堵截,後有追兵。目前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後方並沒有組成陣形的追兵。立刻調轉方向,朝著相反方向撤退。對方也許會因為始料不及而出現短暫遲疑。那時候再憑借尚未受到敵方伏軍影響的騎兵衝殺出一條路來,這恐怕是他章騰唯一的轉機了。===========趙王之夢,美夢耶?章騰之夢,噩夢耶?甲之美夢,乙之噩夢。如醉如癡,莊周夢蝶。殊不知,秦趙皆噩夢!大爭之世,兵革不休。人心不死,噩夢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