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預 謀(1 / 1)

分明是夏夜,荊軻卻感到了寒意,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了一下。趙括背對著他,自然不可能看到這些,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小鬼知道孫武嗎?”荊軻偏頭想了想,隨後從鼻孔裡哼出一聲。“以為我這個自小長於市集的粗鄙小人就不知道稷下兵家的祖師爺孫子嗎?”他這明顯的帶著譏諷的話語讓那個曾經的稷下兵家首席弟子尷尬地撫了撫額頭。彆人不知道也就罷了,荊軻卻是清楚他的底細。化名馬適的稷下兵家首席弟子當年在臨淄的時候是個熱衷於商道之人。學業以外的閒暇時間幾乎流連在市集之內,和那些跟他的真實身份毫不相稱的商人們更是打得火熱。“那麼,你知曉我們兵家的祖師爺最初是如何向吳王闔閭(hélǘ)證明他的軍事才能的?”這問題倒把荊軻難住了。畢竟他可沒讀過什麼書,連識字也是當初死皮賴臉,從犀仲那裡學習的。能知道孫武的名字已是不易了,要他說出什麼典章故事,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嗯……”說話人語氣遲疑,似乎有所猶豫,不過他馬上就反問了一句。“切!你們兵家祖師爺的事乾嘛問我?”荊軻習慣性地再次撇了撇嘴,麵對無法回答的問題時,他向來心虛嘴硬。不知道的確是不知道,但氣勢上絕對不能矮人一截。趙括即使不回頭也能想象出他的傳令官吃癟的表情。當初是他將小鬼從臨淄帶回趙國,這兩年多雖然落腳在他府上,但兩人實際上本無主仆之份。這小鬼一向無禮,他念在荊軻從小混跡市集,隨意自在慣了,從不真心計較。隻是剛才那譏諷的話,不計較並不代表縱容,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他兵家弟子豈是不懂反擊之輩?總之,他眼下相當滿意這反擊的結果。當然,他把祖師爺抬出來並不僅僅是為了讓荊軻吃癟。“我們這兵家祖師爺啊,尚未出名之時,著兵書十三篇,進獻給當時的吳王闔閭。吳王看罷兵書,並沒有馬上啟用他,而是命他小試勒兵。孫子說可以,於是吳王出宮中美女一百八十人,讓孫子以兵法訓練婦人。“孫子將姬兵分為左右兩隊,以吳王最寵愛的姬妾二人各為隊長。在講明軍紀,三令五申之後,婦人大笑不聽令。孫子認為約束已明而不如法者,乃吏士之罪,欲斬兩隊長。吳王在台上觀,急忙命使者告訴孫子,說吳王無此二姬,食不甘味,願勿斬。“然孫子以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為由堅持將二姬斬首。至此,姬兵整齊,前後左右無不中規中矩。吳王遂知孫子能用兵,拜為大將。後孫子果建功立業,威震天下,顯名諸侯。”這荊軻雖出身微鄙,卻也生得聰慧機敏。他立刻領悟到趙括言中之意。“連吳王最寵愛的姬妾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斬殺,何況本就是軍中之人。趙末等八人為輻輳之陣乾、坤、震、巽、艮、兌、坎、離八隊之長,你講了那麼長一番話,無非就是為了說明一句話,約束已明而不如法者,乃吏士之罪。你曾是稷下兵家弟子,以孫子兵法之名斬殺那八人便是無可厚非。我說的對吧?”“你既然明白,又何必再問呢?兵家祖師爺已解了你的疑慮,你今夜當安心睡去。”荊軻張了張嘴,卻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於是又徒勞地閉上嘴巴。“夜深了,回去休息吧……”凝視著趙括始終背對著他的身影,荊軻臨走時突然問了一句。“我要揚名天下,是不是也要變得殘忍?”趙括輕笑了一聲,用一種事不關己的語氣說道:“我之前說非殘忍者不能為大將,但小鬼你非兵家弟子,問我何益?你想做屠萬人建功業的大將軍,還是救世人傳美名的大英雄,與我何乾?你自己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還是問你自己吧。”荊軻似懂非懂,一雙漆黑的眸子在豆燈落下的陰影裡濯濯如星。很多年之後,荊軻還能清晰地回憶起這一晚的情景。彼時,他既沒有成為什麼大將軍,也沒有成為什麼大英雄,他流落燕國,整日飲酒作樂,與市集內屠狗之輩為伍,直到某一日燕太子丹找到了他。===========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遠去,趙括將手中的寶劍舉到胸前,右手手指撫上金色劍鞘上的怪獸圖案,陷入沉思。告訴荊軻的並沒有錯,然而絕非孫子勒姬兵那麼簡單。事情要回溯到初入長平第一日,趙軍主帥大帳內。“老身在此等候小將軍已久!”趙括一進入大帳,迎麵一位頭戴虎麵鐵胄、身披細鱗鐵甲的老將軍笑得爽朗,伸手示意他坐下。趙括行過禮之後,坐在老將軍對麵。“老身聽聞,小將軍在王上麵前主張攻戰。”趙括剛一坐下便聽見老將軍這樣一句話。他暗自苦笑,他早就聽聞老將軍自尊心極強,要不然當年也不會因為藺相國位次在他之上而處處刁難相國。如今他這小輩要取代他為長平主帥,老將軍恐怕彆有他話。看來自己不僅要謹慎應付,還得拿出百分的誠懇。“正是。晚輩認為如今正是與秦決戰的時機。”“秦軍凶猛,小將軍何以戰秦?”“兩鼠鬥於穴中,將勇者勝。”趙括不緊不慢地道出一句(作者注1)。老將軍聞言先是一愣,隨後仰頭大笑。“哈哈哈,好一個將勇者勝!”老將軍不怒反笑,笑完又瞪著兩隻眼睛注視著麵前的趙括,二十多歲的年紀,雄姿英發,劍眉星目,眉宇間依稀可見其父趙奢的輪廓。“虎父無犬子。小將軍容姿英武,果有令尊之風。”廉頗將早已備好的將軍帥印拿出,置放在案上。“前日藺相國休書於老身,言及小將軍,說你有破秦之計。不知可否賜教老身一二?”“晚輩惶恐。”趙括趕緊抱拳相謝,卻將心中計謀向他和盤托出。趙括在稷下兵家求學之時,向來認為兵法取勝的關鍵在於以奇取勝,使人不知所以然。他心中所想,從不告訴他人。不過此時此刻,他對廉頗報以全部的信任,將最重要的機密事項泄露給他。廉頗是他父親的同僚,他之前雖然從未見過他,但自小就從父親那裡聽聞過他的名字。他記得父親臨死之前曾說過,若遇國家存亡之際,滿朝文武可仰仗者唯藺相如與廉頗二人。這破秦之計,出己之口,入君之耳,世間便再無第三人知曉。……“此計奇險,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謀,縱使老身曆經百戰,兵法熟稔,也斷不敢作此計!”廉頗聞罷撫掌而歎,“相國在與老身的書信中,感慨流水之逝,說什麼時代已屬於你們這幫年輕後輩,老身當時還以為相國因病消磨了誌氣,一番言論莫不是有服老之嫌?如今看來,年輕後輩之膽色,如東海大浪,穿石擊岸,非我等老物所能想象!”“廉將軍老當益壯,國家離不開像將軍這樣名馳諸侯的宿將。晚輩新出之犢,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向將軍請教。以將軍對秦國的了解,晚輩此計究竟如何?”事關重大,廉頗思索片刻,才表情嚴肅地說道:“瞞得過王齕,卻騙不了白起。”趙括似乎早知道他的回答,俊朗的臉上浮出了然的笑意。“若家父在此,想必和廉將軍一樣的回答。我曾經在父親麵前立過重誓,絕不與白起為戰。”“……”廉頗凝視著趙括,神情更加嚴肅。帳內的氣氛不知不覺變得有些沉重,趙括突然大笑了兩聲。“小將軍為何發笑?”趙括眨了眨眼,眼中有一絲調皮的狡黠。“廉將軍名重,此計若放在廉將軍身上,王齕不一定上鉤。晚輩身小名輕,王齕定不把括放在眼裡,勢必上當,故晚輩大笑。又秦國君臣中了晚輩的輕敵之計,白起不在秦軍中,此天助趙,豈不更值得大笑?”那因為自信而顯得神采飛揚的笑容似乎將廉頗也感染了,他跟著笑出了聲。“小將軍倒是有些磨人的本事,連閉門不出的相國也被你請去演了一場戲。”言罷兩人相視而笑。雖是初見兩代人,已是相惜忘年交。“老身還有一個疑問,小將軍此計,成敗在於四個人。你之前利用郭參排除白起,馮亭戰秦心切,你以決戰之名邀他相助如順水推舟,此誠然為關鍵一步。然而那第四人,恕老身直言,四十萬之軍,荷國之重,托於一人之身,稍有差池,萬劫不複,那人可絕對值得信賴?”儘管趙括搖頭的幅度輕微細小,仍看得老將軍心驚肉跳。而當事人眉眼淡然,語氣無波無瀾。“廉將軍征戰沙場多年,可見過這世上有絕對之勝負?”廉頗眼中一暗,緩緩搖了搖頭。似乎是為了安慰老將軍,趙括剛才淡然的眉眼間轉瞬又綻開了一絲笑意。“不過,依晚輩看來,那人想必是值得信賴的。”老將軍兩手按在膝上,歎了一口氣,繼而又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突然從座上站了起來。他雙手捧著帥印,向前走了幾步,出人意料地在趙括跟前跪了下來。“大帥的計謀險之又險,然而可以勝秦。老身守長平兩年,隻能做到不敗於秦。本打算先求自保,再待敵人的可乘之機。不料國力有限,糧草難繼,王怒人怨,老身實在慚愧啊!“今將大印奉上,老身願解甲歸田,日夜敬神禱告,祈上天庇佑趙國,庇佑大帥,我趙軍一戰敗秦,凱旋而歸!”說著,廉頗垂首拜伏在地,卻將兩手高舉,托著一顆帥印,畢恭畢敬地捧到新任長平主帥麵前。趙括接過那顆帥印,似接過千斤重擔,連雙手都在微微顫抖。他將老將軍扶起,眼前是一張曆經滄桑卻並不顯老的臉龐,一雙向來透著堅毅的眸子泛著點點白光。趙括見此亦眼眶一熱,聲音哽咽。“廉將軍放心,晚輩一定不負重托!括在前線,朝廷之事難以顧及,廉將軍千萬不可告老歸鄉,奸臣郭參在明,而暗處如郭參之流不知幾何。望廉將軍與藺相國鎮守邯鄲,以保晚輩無後顧之憂。”“老身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廉頗抱拳允諾。一番交代,突聽得帳外爭吵聲,廉頗似乎想起了什麼,神情一凜,拉住趙括,用極低的音量說道:“老身還有一事。想必大帥來時已見過聚集在帳外的將官。這些將官假托為老身不平之名,實則是想給大帥一個下馬威。為首之人趙末,與大帥一樣,是王宗旁係。最重要的是他的姐姐是太後的弟弟昌平君的夫人。“趙末本是個紈絝子弟,不學無術,在軍中不過是為了混跡幾年,撈個戰功再借昌平君之力扶搖而上。他暗中有些手段,又在步軍將官中自結一黨,縱使老身他也不放在眼裡。老身守長平不與秦戰,一時風平浪靜,他倒也沒耍什麼大的花樣。又老身懸軍在外,而相國久病在床,老身不忍在朝中給相國惹出麻煩,對趙末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大帥剛到任,恩威未立,加之主張與秦決戰,趙末貪生怕死,恐非但不出力,或生事端。眼下大戰在即,軍中切不可自亂陣腳。趙末一黨,乃趙末、趙能、杜敞、呂子羲、陽毋賜、郭眭、唐冉、辛倨八人,他們今日敢私自聚在大帳之外,明日或許禍起蕭牆。萬望大帥謹察之,若八人果有異心,可儘早……”老將軍話未說完,趙括已心領神悟。八人之名,過耳不忘。慈憫者不為兵,非殘忍者不能為大將。此乃為將者之共識!夜深人靜,年輕的趙軍主帥結束了回憶,將手中的寶劍掛回了帳幕之上。注1:這裡趙括是引用了他的父親趙奢之語。趙惠文王三十年(公元前269年)秦國攻打趙國的閼與。趙惠文王問計於群臣,廉頗和樂乘都說“道遠險狹,難救。”而趙奢說:“其道險狹,譬之有兩鼠鬥之於穴中,將勇者勝。”後趙奢出任大將與秦軍戰於閼與,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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