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瑟·鉞(1 / 1)

趙國軍營內,八位步卒將領被五花大綁著推入了主帥的大帳,在衛兵的押解下跪拜在趙括麵前。趙括也不言語,冷笑了幾聲,從案上拋下令牌,這才喝道:“推下去斬了!”短短五個字驚得下麵的將領麵如死灰,他們也知今日自己死罪難逃,任憑衛兵將他們拽起。唯有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嘴裡罵罵咧咧,沒等衛兵將他拽起他自己跳將起來,本欲衝到趙括案前,卻在剛跨出兩步之後就被湧上來的衛兵團團圍住。“趙括豎子,我所犯何罪?!所犯何罪?!”“趙末,你如今還不知道自己所犯何罪嗎?”“不知!”被拉住的趙末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額上青筋暴出,仿佛一頭困獸做著最後的垂死掙紮。“你死罪有三。“本帥的輻輳之陣本可以敗秦,你平日憊懶,手下步卒疏於訓練,以至於被秦軍發現破綻。假如你嚴格按照本帥的指令行事,保持陣形,不與敵纏鬥,尚且有可勝之機。可你偏偏不聽軍令,造成陣形潰散,此死罪一;“你沒有本帥的命令就擅自率部撤退,此死罪二;“退至營門之下,你又教唆其他將領,欲暗殺本帥,對本帥箭矢相向,你當真以為我趙括是個瞎子嗎!”趙括細數罪狀,最後一掌怒拍在案上,眼神如刀,卻是射向站在趙末身後的郭眭。那郭眭自知理虧,將頭偏向一側,不與趙括對視。“嗬嗬嗬嗬……”不知是否因為死期臨頭而陷入癲狂,趙末突然埋頭一陣怪笑。等到笑聲停止,他猛然抬頭,眼中滿是陰鷙(zhì)的怨恨。“豎子,你故意陷害我們的!你早就算計著讓我們死,是不是?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趙括聞言並不惱,反而心平氣和地問道:“本帥為何要陷害你們?”趙末不屑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我八人追隨廉將軍日久,廉將軍主防,保長平兩年不失。而你主戰,甫到長平,悉更約束,又建功心切,剛愎自用,不聽人言,我等苦諫,你卻仍然逼迫我等出戰。為何?難道不是故意要置我等於死地。若我等死了,你在軍中更無阻礙,正如你意!”他一席話仿佛一石掀起千層浪,原本已伏罪的其餘諸將如夢初醒,怒不可遏。“豎子,想不到你竟如此歹毒!”“你根本不配為將,可憐我長平四十萬大軍將毀於你手!”……呂子羲等人破口大罵,唯郭眭沉默不語。伺立趙括一側的傳令官荊軻此時半張著嘴,兩眼無神,表情呆滯,似乎是被帳內這衝擊性的一幕刺激得一時沒了反應。而位於客位上的馮亭則半眯著眼,嘴角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不言不語,完全是一副作壁上觀的態度。“住口!”年輕的長平主帥突然一聲怒喝,帶著前所未有的威赫和壓迫感,使大帳內瞬間安靜了下來。“你們這幫罪臣賊子不得在此放肆胡言!廉將軍是宿將元老,本帥敬佩不已。老將軍的防守萬無一失,保長平,阻秦軍,有大功於國。本帥之前也曾經說過,廉頗將軍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不過,保長平不失,不等於勝。戰者,唯勝為貴。因此王上才任命本帥為將。本帥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本帥的輻輳之陣不過是小試牛刀,心中早已有破秦之計。“你們質疑本帥,豈不是等同於質疑王上?王為君,你們為臣,無視君命,就是不忠;本帥為上,你們為下,以下犯上,就是不義。像你們這等不忠不義之輩,今天殺了你們還嫌太遲!”“這……”“況且軍令如山,你們既身為將官,又怎會不知?且自作主張,不聽號令,這是自斃之行,本帥難道是在誣陷你們?”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條理分明,令眾將羞愧難當無言以對。“都拉下去吧。”趙括說完擺了擺手。話音一落,卻聽一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儘管雙手被反綁在身後,他仍弓著腰磕頭不止。“大帥,饒命,饒命啊。”郭眭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個他向來稱之為兄長的人。剛才還在對著趙括破口大罵轉眼卻在這裡磕頭求饒。一時之間,他隻覺得那人可悲可憐。在衛兵們出手之前,郭眭自己轉身往帳外走去。其餘諸將見此,也跟著走了出去。他們自知有罪,命不久矣,但即使丟了命他們也不能丟了身為趙國軍人的尊嚴。咚咚地磕頭聲在沉靜的夜裡尤其刺耳。趙括蹙眉,他知道趙末是當真怕死,怕得要死。“趙末,你身為趙軍將官,何必輕賤到如此地步。你下去吧,不要讓你手下的兵卒們也看不起你。”“在下知錯了!知錯了!大帥就繞小的一命吧……”見對方仍磕頭如搗蒜,趙括愈加厭惡,使個眼色示意衛兵們強行將趙末拖下去。被架著胳膊倒拖著走的趙末見求饒沒用,搬出了他最後的保命符。“趙括,我是王室宗親,你也敢殺我?”趙括俊朗的臉上露出一個了然的笑意,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這個本帥早就知道。你是王室宗親,本帥也是。趙立國數百年,子孫昌盛,如今嫡係宗親不止千人,朝堂之上尚且有相見不相識者。何況你我不過旁係小宗,不值得提。”“那你可知道,昌平君的夫人正是我的姐姐!”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趙括仰首大笑了起來。“原來如此。昌平君就是你在邯鄲的後台嗎?”他停止了笑,正色道:“括謹記在心。待長平得勝凱旋,我定當回邯鄲拜訪昌平君。你自安心去吧。”“你!”“趙括豎子,你敢殺我!你敢殺我!我死了也不會放過你,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咒罵聲不絕,直到人被拖出了大帳外依然能隱約聽到。荊軻撇著嘴巴,似有不滿,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卻滿含喜色。當然,他不滿是因為聽不慣趙末的罵罵咧咧,高興是因為那人馬上就要閉嘴了。荊軻從到長平的第一天開始就非常討厭那個矮胖的中年將官。哼,這種人,乾脆第一個就把他砍了。他正想著,就聽到趙括一聲吩咐。“小鬼,通知劊子手,隻叫他們跪著,暫時還不要行刑。”哈?荊軻的樣子活像嘴裡塞了一隻死青蛙,他實在想不清楚趙括又在演哪一出。“還不快去?稍有差池,拿你問罪。”“切!一會兒要殺,一會兒不殺,我看最該被拖到刑場上砍腦袋的就是你了……”荊軻一邊不滿地嘀嘀咕咕,一邊掀簾而出,卻在跨出一步時被大帳外的場景驚得刹住了腳。===========今日出戰的八千士卒除去戰死和重傷者,剩下的都站在大帳外的空地上,軍旗整齊,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此外,軍中校尉以上級彆的將官們也全都聚集在此,他們與士卒的方陣是分開的,自成一個小陣,排在步卒的前麵。荊軻四處張望,在步卒方陣的旁邊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麵孔——從邯鄲一同前來的騎兵校尉,而他的身後正是那支三千人的騎兵部隊龍虎軍,據趙括說那是趙國最強的騎兵部隊之一。嚇死了……他剛開始還以為造反了……想來應是趙括令他們聚集在這裡的,不知道他又想乾什麼。荊軻拍拍胸脯呼出一口氣,又想起自己的任務,趕緊去追前麵正將人押赴刑場的衛兵們,還好他們的速度並不快,他沒費什麼功夫就追上將趙括的命令傳達了下去。回來的時候,穿過黑壓壓的軍陣,他意外地聽到了低沉徘徊的歌聲,伴隨著哀哀的絲弦之音。“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hé)至哉!雞棲於塒(shí),日之夕矣,牛羊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huó)!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牛羊下括。君子於役,苟無饑渴!”荊軻聽不太明白那歌的內容,隻覺得反複詠唱的歌聲裡有一種幽怨悲涼,使他聽著聽著不由鼻子一酸,待他反應過來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被牽動心弦,眼眶濕漉漉的。奇怪……他自覺自己不是一個懂得欣賞音樂的人。他這個臨淄市場上長大的孩子可沒有那些貴族公子的雅好。荊軻好奇地伸長脖子往樂聲的來源處看去,所見的情景又讓他吃了一驚。原來是趙括坐在大帳外,一邊鼓瑟一邊唱歌。說實話,荊軻還是第一次看見趙括擺弄樂器,儘管那家夥的確是個有爵位的貴族。最重要的是那歌聲似乎具有某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周圍的將士們竟也和他一樣被歌聲中的悲傷情愫感染了,一個個眼中含淚,隨著樂聲唱和起來。他抹了抹鼻涕,用胳膊肘碰了碰旁邊已然紅了眼眶的某將官。“喂,唱的什麼?”沉浸在樂聲中的某將官扭頭瞅了瞅,發現是軍中的小傳令官。“是《詩經》中一位妻子思念正在服役而不知歸期的丈夫的歌。”“哦~”荊軻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趁那將官將視線又轉回空地中心時,他又偷瞄了那將官幾眼。他家中應該也有一位等他歸家的妻子吧。荊軻沒來由地篤信在趙國的某處,的確有那麼一位溫柔賢淑的妻子在等著他出征的丈夫歸家,就像詩裡唱的那樣。哀婉的瑟聲伴著低沉的吟唱融入空曠的夜裡。忽地又轉變了調子,原來是換了另外一首歌,冥冥中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激勵著所有的人,隨聲唱和的將士們抬高了音量。是鼓舞人心的戰歌嗎?竟是如此雄渾慷慨啊。隻是最後,那調子又低落了下去,如同大潮退去後淺淺的浪,被無力地推到了灘塗之上,哀傷在無聲無息間又重新漫了上來。“惜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最後的歌聲不知道化作了誰的哽咽。荊軻抹了抹臉上不知為何流出的眼淚。這次他沒有去問旁邊的那個將官,歌裡到底唱的是什麼。鼓瑟的人丟了樂器,朝著他麵前的將士們說了一句。“我趙括會帶大家回家。”樂聲靜止的夜,從來沒有如此沉默。長平的年輕主帥走到空地邊的刑場上,那裡跪著八位五花大綁的罪人,在他們身後,袒胸的劊子手舉著巨大的青銅鉞,那鉞上鏤刻著神人的麵具,大張的嘴裡露出尖利的獠牙。一聲斬,殷紅的血濺在青銅鉞上,點綴著神人麵具,如同三月盛開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巨大的歡呼聲如同海嘯一般從四麵八方湧來,瞬間將所有的人淹沒。這一刻,長平趙軍的士氣達到了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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