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一色明,長夜悄無聲。十一與白芷兩人對坐在飯桌旁,一碗飯接著一碗飯,一壺茶接著一壺茶,十一吃飯,白芷吃茶,飯吃飽了,茶吃不下了,倆人仍舊是誰也不肯起身,屋外打更人的鑼聲與那蟬鳴一起俱是給略了去。兩個人坐在那,一人一句地說著這些時日遇到的事兒,十一難得一次話多得讓人招架不住,也不知道怎麼那麼好的記性,連帶著路上瞧見了幾個鳥窩都記得一清二楚,過了幾道彎,翻了幾座山,無一不細細地說給白芷聽。說到高興的,倆人掩著嘴笑上一陣,說到揪心的,白芷便要抹上一陣子淚,她本不是愛哭的人,那些事兒發生的時候,都不曾流過淚,不知怎的,倒像攢到今日再攢不住了似的,一股腦地流了出來,一邊說一邊抹著淚,說到十二死,更是整個人都哭得伏在了桌子上……白老爺子起床時沒見著十一,白芷惦記著讓他睡個好覺,也就沒對誰說他回來的事兒。結果下午吃罷了飯,老爺子跟躺椅上正打盹兒呢,十一睡醒了往樓上露台搬藥材,把白老爺子驚了醒。“你個小兔崽子,回來也不吱一聲,我白養你好幾年,沒個尊長,沒個規矩的……”白老爺子說著舉著鞋底子就招呼了過去,也不知道這是夢見什麼了,這麼大的氣性。“嘿嘿,老爺子,我回來了。”十一難得的沒悶著聲,反倒興高采烈地應了一句。“你個……兔崽子……”白老爺子看著一臉黝黑的十一,又高又壯,比幾年前來的時候可是經看多了,這舉著的手不自覺放了下。“哎……該早些回來啊!”白老爺子哀歎了一句,套上鞋,又衝十一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九味羌活用防風,細辛蒼芷與川芎,下一句?”“黃芩生地加甘草,發汗祛風力量雄。”十一接得也快。“華蓋麻杏紫蘇子,茯苓陳草桑白皮。”白老爺子又說了一句。“風寒束肺痰不爽,急宜煎服莫遲疑。”十一應得不假思索。“還行,你個小兔崽子湯頭歌倒是背得熟……”白老爺子剛露個笑臉,話鋒一轉又凶了起來,“乾活去,乾不完活晚上彆想吃飯!”嚇得十一兩步並一步地往露台上跑了去。白老爺子聽著何得仁和十一裡裡外外地忙活,靠在躺椅上很快睡了過去,他的胡子好像又白了不少,臉上的褶皺也深了幾條,這些日子他盼著倆人回來,盼著暢安堂忙活起來,盼著繡水街陽光普照,盼了有日子了……自從何得仁回來,這繡水街上可真是比集市還熱鬨了,剃頭的、修腳的、晃著撥浪鼓的、敲著竹板的,往日集市上才能瞧見的,這會兒站二樓露台就能都看個遍兒。這些人裡有些真是耍把式賣手藝見著人多聚過來的,有些看起來就不太像那麼回事兒了,雖說也是吆喝著攬生意,可看時間長了總是覺得不協調,尤其是和這些老把式混在一起,短處一下就顯了出來。十一跟露台看了一下午,眼裡的黑又深了一層,夕陽一落,那些人就各自散了去,那賣針頭線腦的扛著挑子也往西去了,夕陽映著石板路,紅光漫天的甚是好看,隻是有些晃得人看不清遠處。那挑著擔子的貨郎年紀不大,二十幾歲,挺瘦個人,可這胳膊倒是壯實,偶爾抬起胳膊,衣袖落下來,那衣衫下的皮膚很是白皙,實在不像個走街串巷喊買賣的……“哎喲,乾你……”那貨郎剛轉過巷子口,就覺身後一股怪力,拉得肩上的挑子整個往後張過去。那貨郎倒也好身手,頭也不抬,兩腳一蹬,一個空翻折了過去,轉頭一人,瘦高黝黑,正是十一。十一仗著身長,起腿就是一腳,正踢在那貨郎腳上,因著失了平衡,貨郎自是摔了下來,也不回頭,兩手抓地向前匐著竄到挑子旁邊,一拳打飛上層的抽屜,一支短槍露了出來。說時遲那時快,十一作勢要打,拳風起時,那貨郎已是翻身避了過去,手中槍舉了一半,卻是隻聽嘎嘣一聲,另一條手臂整個折了過去,反應過來時,人已被十一按倒在了地上,滿頭大汗地疼,偏生喉嚨被鎖了住,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說說?”十一掂量那把槍,一字一頓地開了口,原本就黑的瞳子裡更是深了一抹。那人被十一給捆成了個五花粽子,倒在巷子裡一處空了許多年的破房子裡,一地的老鼠屎,腳踩上去嘎吱作響,那人就那麼趴在地上,又是厭惡又是驚恐,想撐住身子翻個身卻又使不上力氣。“說什麼呀?這位大爺,這位英雄,這位好漢,錢在我那挑子裡,您要就都拿去,這槍是我撿來防身的,您要也都拿去,留小的一條命就行,我上有老下有小,家中七十老母……”那人顫巍巍地說著。十一不再說話,冷撇一眼,扯了那人的左腿過來,抓過挑子裡用來紮針的棉花包按在槍口上,拉槍栓,扣扳機,抬手就是砰的一聲,連個眨眼的功夫都沒有。槍聲因著棉花包墊著倒是不怎麼大,可這貨郎的喊聲卻是把屋外荒地上的麻雀都驚了散,撲啦啦一片飛起,若不是這屋內的火藥味和尖叫聲,夕陽餘暉,夜幕初上,倒也算得清風翎羽聲聲亂,秋暮雲霞處處飛。“我日你姥姥……你……”那貨郎扭動著身子,一雙眼睛瞪得血紅,不知是疼的還是恨的。“說說?”十一還是那句話,把槍塞進腰裡,上上下下地搜著那貨郎的身。“國民革命軍第七軍?”十一從貨郎的汗衫裡掏出個身份證明,連姓名帶番號都是寫得清清楚楚,十一扯了那人的腰帶係在腿上替他暫行止血,手裡活兒很是麻利,話卻是說得極慢。“這位軍爺,你也是聽令行事,我不要你性命,你且告訴我,你來可是為了我?”那人聽得這話卻是一愣。“你是朱鶴嚴?”十一昨夜歸來,今日不曾往店前露麵,他自然是不認得。“看來這就是了,行了,你們幾個人?”十一把那打壞燒焦的棉花包撕了撕按在那人的傷口上。“四個,兩個負責傳信兒,兩個守著藥鋪……等、等你回來……嗯……”那人被十一一按,登時疼得滿頭大汗、一聲悶哼。“兩個?”十一手裡的動作停了下來,這人數合不上啊,這暢安堂門口有問題的人少說有四個……“算卦的老孫也是我們的,可那個賣藥糖的就……暢安堂出事兒那天,他手腳利索,看著也是行伍出身……”那人眼見著十一給他止血,能保條命已是感激不儘,這腿若是還能保住,自是知無不言。白芷每過十幾分鐘便往廚房來看上一眼,後來索性坐在了飯桌前,回來頭一頓晚飯就沒了影兒,老爺子罵咧咧地去睡了,可白芷卻是放心不下。十一回來時已是入了夜,白芷雖然給他留了門,可顯然他並沒有走門,而是從後院的牆上翻過來的,他上一次翻牆回來還是幫金半仙整治許培林的時候。白芷趴在飯桌上睡過去的時候,他已經換下了那身染了血的衣服。十一背著包袱,走進廚房的時候,白芷才從恍惚裡醒過來。“你怎麼在這?”“你乾嘛去?”倆個人俱是被對方嚇了一跳。十一看了眼桌上的飯菜,又看了看白芷,悶頭不語坐了下,拿過涼了的飯菜狠命往嘴裡塞,隻是拿筷子的手有些生硬。他按那人所說,去尋那賣藥糖的落腳處,正碰上那人出門往城門口去,十一又想如法來一遍,不想賣藥糖的身手很是利索,身上還帶著刀子,人跑了,胳膊也被劃了傷,哪想正追的時候,黃老板不知從哪兒殺了出來,原來這賣藥糖和那剃頭的都是這黃老板自天津請來護著白芷的。“他們每天傳一次信兒,你綁了那人去,隻怕最晚明天早上這事兒就包不住了,我明著和你說,白家有貴人保著,你爹是個英雄,可也不好給白家添麻煩……”黃老板雖沒明說,可聽著點出了自家父親,十一心裡也是一驚。一路往回走,心裡卻是一個勁兒地打鼓,想起那副徐東海的“滄海遺珠”,再看這賣藥糖一身的好功夫,雖說不甚明了,想也是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你這是怎麼了啊?”白芷問。“你要往哪兒去啊?”白芷再問。“你胳膊傷了?”白芷三問。十一隻是一個勁兒地扒拉著飯,連頭都不肯抬。“我還沒和你說過我爹吧?”好容易放下碗卻是說了這麼一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話。這次輪到白芷不語了,心裡卻像是生了一層皺,細細癢癢地疼,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隻得咬著嘴唇不說話。“先父名諱大符,早年在日本有幸結識了孫總理,我自小跟著他走了許多地方,粵桂戰爭時,桂係的人為了向孫總理施壓,暗殺了先父,那時候我才十幾歲,孫總理念及舊義,便一直把我帶在身邊,大概是我命硬,沒幾年孫總理也去了,孫夫人亦是受了困,桂係的手便又伸了過來。”十一抬起頭看了一眼白芷,又道:“我一路跑到這,本以為要往黃泉找我阿爹了,哪想碰見了你……”十一的話沒說完,卻停了住。他想說的話太多,一時堵在腦子裡,不知該從何說起,恨不能把家譜都攤開來給白芷看,他是真正的書香門第,世家子弟,祖父曾是張之洞的幕僚,父親乃當代推行民主的名仕,他能文,會武,識風月,懂政治,他想把白芷帶回老家去看看朱家的祖宅,他想給白芷扯上三尺紅布,做成個鳳舞九天的蓋頭……十一站起身,他想了太多,能做的卻隻有一樣。“門口熱鬨了那麼久,是因我起的,早先征兵登記的時候,露了身份,不想竟然真的查了過來。”十一從胸前摸出一個包裹,月白的緞子麵兒,巴掌大小。“想著給你藏灶台邊上,明早你就能瞧見,這、這是我在山東時找工匠打的……”十一黝黑的臉上一紅,把小布包放在了桌上。“還回來嗎?”白芷終於開了口,下唇已是被咬出了條印子,聲音又細又柔,呼吸聲重一些許都能蓋過去。“我……”十一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黃老板早就和十一交代過,白家的事兒,不管是為著誰,都不能說。不能說的事兒,通常都是真的,十一瞧著白芷水靈的眉眼,那句“等我回來”生生咽了回去。白崇禧挖地三尺地找他,絕對不會隻為著斬草除根,孫總理去世前曾與蔣介石幾次通信,這些信件裡的內容縱是今時今日於桂係成敗也是有著決定性的影響,他不可能一輩子都躲在窮鄉僻壤裡,他也不敢篤定自己從戎一定平安,不管他多想點頭,卻是咬碎牙齒也不敢說出口。十一走到門口,轉身衝著主屋的方向叩了個頭。“老爺子明日又要罵了……”十一揚了揚眉,俏皮地說了句,卻是誰也沒能擠出個笑容來。“你要去哪兒呢?”白芷攪著自己的衣襟,終是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了十一的胳膊。“投軍。”十一吐出兩個字,眼底一抹戾氣,像極了他來的那個下午。“怎麼……”白芷問了一半又咽了回去。這些年的征兵,十一避之尚且不及,甚至為此隱姓埋名甘為乞兒,這怎麼最後又走向這條路了呢?白芷想問的話並不用問出來,她是明白的,這些年的日子,瑣瑣碎碎,波波折折,卻是沒有一天是白過的。若說早年間的追殺和親人離世能讓一個人厭惡這種力量,那經過了這些年,且看這小小的繡水街上,尚且如此清汙難辨,何況外麵世事渾濁,如此亂世終會驅趕著人去認識到那種力量的強大,一如彭知禮那位棄筆從戎的朋友一般,有些選擇,不是為著喜好,而是為了活著。“你……好好的。”白芷張了幾次嘴,終是改了口,想了又想,也隻得這麼一句。看不見星的夜,照不見月的晨,雲厚得像是要墜下來一般,十一踩著青石板,一步一步地往城門的方向去,瘦高的身子在夜裡顯得更加不可描畫,隻看得到肩膀微微發著抖,不知道是晨露涼意太重,還是這離彆的涼意沁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