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日子已經不能再用安生這個詞兒了,各方軍隊打得混沌,各家的瑣碎也是揪心,長夏漫漫,可日子比這酷暑還要漫長難耐。“爺,我買豆汁兒的時候,碰見四嫂子了……說四哥……死了。”白芷端著一大碗豆汁兒站在門口,腳下的石板被晨雨打著瑩亮,可臉卻隱在陰影裡,聲音帶著顫兒。“死了?”白老爺子剛耍完一套拳,才換了衣衫,扣子還沒來得及係。“四小子不是往山東避兵難去了嗎?怎麼……”白老爺子瞪大眼睛問道。那四小子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時候就機靈,後來又學了好些年的拳,長得也是人高馬大的,哪想著剛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就避兵難往山東老家去了,他姥姥死都沒能回來磕上個頭。“聽說跟那邊做了點小生意,結果日本兵打過去,什麼都亂了套,一時斷了生計,又趕上四姥姥去世的信兒傳過去,四哥那脾氣您也知道,一衝動就拎著刀往山上落草去了……”白芷搖了搖唇,接著道,“說前陣子搶了幾個日本人,日本兵火了,把寨子給轟了……火槍打得太狠,又曬了好幾天,收屍的時候得用鏟子才起得下來……”白芷眼中滿是不忍。白老爺子瞪著眼,狠狠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末了也隻是一聲歎息。這頓早飯,誰也沒吱聲,就連十二都沒叫上一聲。甭說暢安堂,就是繡水街上都透著一片死氣,陰雨一陣一陣地下,那些百年前的青石板也被這些時日的事兒糟了心,一步踏上去,股股的積水溢出來,攪著土,混著泥。人與人見了,點個頭也就過了,連打招呼都覺得沒什麼話說,這些日子的事兒太緊太密太急了,惹得人心都長了毛,有個風吹草動,便是一激靈。因著雨天,那擺攤算卦和剃頭的都是沒來,隻留下個賣針頭線腦的貨郎,並著賣藥糖的搭著毛巾蹲在典當行門口避著雨。“午間給劉奶奶送的麵湯也沒吃上幾口,這雨天濕氣重,她的老寒腿怎麼受得了……”白芷隔著窗看著對麵屋簷下的老劉太太。老太太天一亮便要坐在門口,不分晴雨,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街口,那眼睛一隻仍舊紅腫,另一隻卻已是蒙上了一層白翳,瞎了。“哎……”白老爺子最近時常歎氣。“生死有命,這世道,死了許比活著享福。”白芷不知是在安慰白老爺子還是在安慰自己。白老爺子往庫房翻藥去了,白芷仍舊站在門前看著老劉太太,耳邊雨聲如瀑,那雨聲不停,不歇,不緩,也不變,讓人錯以為時光停了住,可一看見老劉太太瘦弱蜷縮的身子,便警醒過來,什麼都沒有停,她在一步一步催著人走向衰敗和死亡。“阿嚏!哎喲喂,這大雨哎,彆地方沒有,怎麼這一到你這藥鋪門口就給我淋濕了呢?我這身子骨弱,你這藥鋪可得負責給我治病啊……”一個人叫嚷著擋住了白芷的視線。來人尖嘴猴腮,一臉的黑麻點子,脖子上也鋪滿了點子,掃上一眼就讓人起上一層雞皮疙瘩,不是彆人,正是那個早先挨了十一打的孫麻子。“白家妹子,這些個日子不見,越長越漂亮了啊,條順盤靚的,要啥有啥,許人家了沒有啊?”孫麻子拖著那條瘸腿一步一拽地甩著膀子一屁股坐在了白老爺子的搖椅上,帶進了一地的積水。白芷往後退了幾步,一雙杏眼瞟了瞟門外,抿著嘴不說話。“怎麼著?那耍把式的小癟犢子不在啊?在也沒用!”孫麻子撇著嘴前後搖晃著,直搖得椅子嘎吱嘎吱作響。“你哥哥我這身子啊,自上次從你們這回去就落了病,妹子你就說怎麼辦吧?你們老白家是賠錢啊?還是賠人啊?”孫麻子整日餓得前胸貼後背,又打聽著暢安堂隻剩下一老一小,這才想來碰個瓷兒討個飯轍,哪想正眼一瞧這白家姑娘水靈靈的好看,起了邪念,那看白芷的眼神兒像帶著鉤子似的,剜得人心裡一哆嗦。“放你娘的狗屁!”白老爺子剛開後院門,整聽見這句話,氣得一把甩出手裡的藥材。幾顆蒼術樹根似的又硬又乾,正打在孫麻子臉上,但看那一臉麻子因著疼都皺在了一起,像死了一地的蒼蠅,看得人心裡陣陣惡心。“哎呦嗬,你個老幫子,還動上手了?我告訴你,你家門口的雨把我淋濕了,你又把我打傷了,你這不給我賠錢看病,這事兒咱就完不了了……”孫麻子嚷嚷著一腳揣在診台上,桌幾上的筆墨一股腦翻在了地上。“你、你、你個兔崽子找茬耍橫找到我白家來了?那你可真是打錯算盤了,一個混吃混喝的痞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白老爺子說著就是一拳,正中在孫麻子鼻梁上,直打得孫麻子趔趔趄趄往後倒去。可到底是幾十歲的人,縱是時常耍上幾招強身健體,也禁不住這會兒氣急力猛,收拳時一口氣沒夠上,閃了腰。“媽了個巴子的,你個老不死的,今兒讓你見見你孫爺爺的能耐!”孫麻子從地上爬起來,一抹鼻子,看著滿手的血,也是氣急敗壞,竟然自那破破爛爛的短褂子裡抽出一把洋槍來,黑洞洞的槍口直指著白老爺子。“爺!”白芷見老爺子閃了腰,想過去扶助,卻被那洋槍止住了腳步。“孫麻子,你這槍要是用了,縱是你殺了我祖孫兩個,出去這個門也得讓官拿了去,你不就要錢嗎?這些都給你,你趕緊走,我絕對不報官,不然你讓人當共產黨拿了去,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白芷一雙眼睛紅得恨不能噴出火來,跑進櫃台裡扯過錢匣子扔給孫麻子,尖厲的聲音裡帶著哭腔。“走?你孫爺爺我這拳白挨了?看見沒有,你孫爺爺我光腳不怕穿鞋的,我一條爛命就跟你們耗上了,老頭子,你不能耐嗎?你接著打啊,爺爺我不在你腦袋頂上打個血窟窿,爺爺我都不姓孫的。”孫麻子話是說得硬氣,可拿著槍的手卻是發了抖。自從胡大發一板子下去把孫麻子的胯骨打殘了,整日拖著一條廢腿,那碰瓷兒耍橫的活兒再乾不了,又因著壞了賭坊裡“打三麵兒”的老規矩,但凡碰上賭坊的人,便要挨上一頓揍,早些日子訛上個老妓女,算是有口飯吃。後來那老妓女跟人跑了,他又沒了飯轍,便盯上了死人的買賣,整日往西大墳去蹲坑。白天下葬的棺材,晚上就給人挖上來,都是窮人哪有什麼陪葬品,不過就是一身壽衣,富裕點的人家興許還能給墊上一層棉被,他就把這壽衣扒了,扯了棉被往估衣店去賣。不知道怎麼著,昨兒個往西大墳蹲坑兒的時候,碰上個一身是傷半死不死的人倒在樹趟子裡,他摸索著想順手打劫的時候,發現那人後腰上插著把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扯了塊裹屍布把人悶死,偷了槍回來,跟家做了一夜的將軍富貴夢,今早正準備靠著這把槍搶兩個錢,路過繡水街的時候掃見了白芷立在暢安堂門口,一時惡向膽邊生,便進了來。“我跟你說,這都不頂用,這麼點子錢就想打發我了?小妹子,你也太看不起你孫哥哥了,你孫哥哥風裡來雨裡去,刀槍火海的見多了,看見這家夥沒?隻要你陪哥哥我一晚上,今兒這……”孫麻子說著就伸手往白芷的腰間抓去。“哎,來人啊……”白芷大喊著往後倒退,奈何外麵的雨偏生這時候大了起來,砸在石板上跟錘子似的,白芷的聲音不等傳出去就被衝了散。“你個畜生!”白老爺子抬腿又是一腳,正踹在孫麻子膝蓋骨上,這一腳可是惹怒了孫麻子,抬手衝著白老爺子作勢要砸。他手裡雖說拿著槍,可一個地痞流氓,訛人耍橫在行,開槍卻是沒那膽量,情急下隻得拿槍托去砸,偏生砰的一聲震天響,這槍不知怎麼就走了火,槍口直衝衝地對著老爺子,連個躲的工夫都是沒有,白芷一個字都沒喊出來,子彈就出了去。白芷腳下一軟,整個人就跌坐在了地上,這槍聲穿透雨幕,最先衝進來的是在典當行門口避雨的那兩個貨郎,待黃老板和金半仙跑進來的時候,孫麻子已經倒在了地上,兩手被賣藥糖的扣在腦後,抖著身子半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乾嚎著。白老爺子靠牆站著,一手捂著方才閃了的腰,一手顫巍巍地衝著地上摸過去,是十二。十二衝進屋子的時候,正正好好擋住了那顆子彈,子彈射進十二的後腰,手指粗的血窟窿一竄一竄地冒著血,被火藥灼燒的皮毛成了一縷縷的黑紅色。可十二的嘴卻是死死咬在孫麻子的那條好腿上,尖厲的犬牙扣進腿骨裡,一動便能聽見骨頭裂開的聲音。孫麻子摔倒在地的時候,它也是再撐不住,整個身子癱在了地上,兩隻前爪搭在一起,身子一下一下地抖著,身下一灘赤血,連白芷的繡鞋都染了紅,縱是如此,十二的犬牙也還是狠狠扣在孫麻子的腿骨裡,順著嘴角一股股地流著血沫子,分不清是它的還是孫麻子的。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得讓人不敢相信,白芷跌坐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掙紮著撲上來,孫麻子疼得呼爹喊娘,洋槍早就讓黃老板繳了去,可十二的嘴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肯鬆開,直等得孫麻子疼暈了過去,十二仍是不鬆口,不知是不肯,還是沒了氣力。白芷隻得抱著十二,一字一淚地哄著:“十二啊,沒事兒了,咱們鬆嘴吧,我給你包餃子吃,咱們不吃他那爛腿啊,十二啊,鬆嘴吧,咱們回窩裡等通天來一起吃餃子啊,十二啊,鬆嘴吧,爺爺沒事兒了,我也沒事兒了,咱們回院兒裡等十一回家啊,十二啊,你鬆嘴吧……”白芷的話再說不下去,眼淚落在地上恨不能燙出個坑來。白老爺子也是捂著臉靠在牆根,滿臉的褶皺聚在一起,顫巍巍的手撫在十二瘸掉的那條腿上,早在它剛來的時候,這受了傷的腿用的還是那櫃子裡暢安堂獨家的金創藥……警察是等雨停了才來的,孫麻子就那麼拖著條傷腿,被捆著扔在雨裡澆了一個多時辰,到最後雨水衝在傷口上都衝不出一絲血來,這條腿也是徹底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