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豔陽天並不好過,青石板被太陽曬得滾燙,就連野狗都不願再趴在上麵,空氣中一陣陣的硫磺味兒,從北邊的練兵場上飄過來,嗆了人的鼻子也封了人的嘴。香河縣裡的大兵仍舊來來去去地走,有的抽完稅就撤了出去,有的乾脆常駐下來,繡水街上的店鋪開三天關兩天,一個月裡興許能易上三次主,眼看著那招牌輪番地換,手裡花花綠綠的錢卻是怎麼都不夠用。萬裡明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裡帶著一個滿臉脂粉、踩著高跟鞋、頂著一腦袋羊毛卷的女人踏上繡水街的。他住在四海飯莊的樓上,那裡有全香河縣最好的客房,也有全香河縣最貴的酒菜,他說話帶著奇特的尾綴,口音生硬,讓人聽不出是哪裡人,為人和氣,出手闊綽,更是時不時蹦出一兩句外國話,讓人猜不透底細。“啊呀,白老板,你好哇,我姓萬,萬裡無雲的萬,名字哩,叫做裡明,萬裡無雲儘光明啊,幸會幸會啊!”萬裡明一進暢安堂,就像在繡水街上其他的店鋪裡一樣,做著相同的自我介紹。白芷強忍著笑,低頭篩著藥材,白老爺子看了看萬裡明伸出了的手,舉起雙手就是一抱拳,“久仰久仰。”“啊,白老板啊,裡明這次來啊,沒有彆的意思,就是日後都是鄰居,咱們互相關照啊,這點薄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萬裡明說著收回那隻伸出去的手,略略有些尷尬地把一盒子點心放在了櫃台上。“萬老板,無功不受祿,不敢不敢。”白老爺子說著就把點心盒子往回推。“哪裡哪裡,不過就是見麵禮的嘛,”萬裡明兩手勾在襯衣的背帶上,往後退了兩步道,“裡明想在這繡水街上開家洋行,日後就是鄰居了嘛,生意往來還要多多關照,多多關照嘛!”說完就趕緊告了辭,臉上的笑倒是一直堆著。“爺,伸手不打笑臉人,你這是乾嘛!”白芷拍著那點心盒子,抿著嘴笑道。“正所謂啊,油頭滿麵八字胡,拿腔捏調蟈蟈肚,明擺著有貓膩兒,那頭梳得跟狗舔的似的,螞蟻在上麵都得打滑,再聽那說話的腔調,怎麼看都不像個好人,還開洋行,巴掌大個香河縣,屁大的繡水街,還能容得下兩家洋行了?有一家還能不夠?他再開一家能賺錢嗎?我看啊,那個南蠻子定是有問題!”白老爺子手裡敲著煙袋鍋,還不忘衝門口翻了個白眼。沒過十天,萬裡明果然拿下了街東把頭的店麵,裡邊裝修著門麵,外邊開著宣講會。站在台子上侃侃而談的是個洋人,金頭發,綠眼珠,戴著禮帽,拿著拐棍,一口一個“大英帝國”聽得人暈乎乎的。“東家,我琢磨著那個萬裡明的洋行好像不錯哎,聽那個洋人說的還挺有賺頭的。”何得仁抹著汗,拿起扇子就是一頓猛扇。“大熱天的聽那個去呢,這把你閒的,早上豆汁裡兌醬油啦?”白老爺子照舊是看不上那個萬裡明。“沒……真挺……”何得仁讓老爺子一句話堵了住。“何叔,他都說什麼了?”白芷瞄了一眼何得仁曬得通紅的臉,知道要是不讓他把話說完,這心裡憋著個事兒,隻怕鍘藥都得傷了手。“哎呀芷兒啊,說的可是不錯,你腦子靈,你聽聽看啊,說那個洋行是大英帝國最大的一家洋行,什麼皇家直屬,我猜啊可能就是禦用的意思,不按著咱們中國人的模式來,這個‘模式’啊也不知道是個啥意思,估摸著可能就是規矩,得按著他們英國的規矩做買賣。”“咋做呢,就是誰想做買賣了,就跟那個萬裡明去上貨,貨錢可以賒賬,但是這貨在哪兒賣呢,必須在那個商行裡賣,就是那大商行裡租個櫃台,等賺了錢再給他貨錢就中,貨賣不掉,或者不想乾了呢,再給他退回去,然後這店麵頭一個月還不要錢,那就是不要房租啊……”何得仁越說越興奮,連茶都顧不得喝一口。“淨扯王八蛋,他大老遠的來,啥也不乾,先讓你們白掙一個月錢?這年頭做生意,疏通關係得多少錢?那個店麵得多少錢?這些錢照他這麼個法子,猴年能回本兒?再說了都跟他那上貨,一百個人都賣一樣的東西?便宜事兒都讓你碰見了呢……”白老爺子聽到一半,又指著何得仁訓了起來,老爺子不懂啥是皇家直屬,也不懂啥是模式,但他認老理兒——天上掉的餡餅不能吃。這道理沒人教也沒人講,是幾十年的日子裡攢出來的。何得仁向來本分膽小,原本想叫寶子他媽去看看賣點啥,讓白老爺子這麼一說,又偃旗息鼓了。他這是沒了動靜兒,整個香河縣可是熱鬨起來了,但凡找不著飯轍的閒人都往那洋行去了,等得開業的時候,萬裡明的洋行叫做雲朵洋行,這名字叫得奇怪,諸多的買賣大都按著老理兒叫著正德興、恒順祥一類的名字,後來才知道雲朵是那個頂著羊毛卷的女人的名字。用自家女人的名字做商行名號,這擱在香河縣還是頭一份兒,可就憑著這個名字,萬裡明可是把香河縣上老老小小的太太小姐們感動了個半死,隻覺得這就是那畫本裡的愛情,這就是外國人常說的“羅曼蒂克”。一時間萬裡明成了大名人,雲朵成了滿大街太太們豔羨的對象,大街上一時間許多女人都頂起了羊毛卷,那洋行裡更是熱鬨,就連老劉太太都去租了攤位。眼看著頭一個月過去,每一家雲朵洋行裡租了攤位的人都白賺了錢,把何得仁惹得心頭直癢癢,一天到晚地叨咕著該讓他媳婦也去。“芷兒啊,你說這要是讓你嬸子也去了,是不是也賺了錢了?要不然我找六子去看看,六子活絡,又跟著彭老板……”何得仁的話沒說完,就被白芷打了斷。“何叔,我不懂那金頭發綠眼睛人的生意,可是我知道,萬裡明這生意做得不賺錢,再算上打點大兵和警察署長的錢,甭說一年兩年,就是十年,他也賺不來大錢,這年頭,哪個店鋪敢說自己能開十年?何況你看沒,貨源單一,十幾戶人家賣的東西差彆都不太大,進去逛一圈也沒見著能買回多少東西來,而且為了賣出貨去就得一家比一家便宜……”白芷搖著頭,不再細說。何得仁一見白芷也這麼說,一肚子熱情又悶了住,氣哼哼地往後院去了。就在眾人一股腦地托人找關係想去雲朵洋行租攤位的時候,金半仙卻是每日裡一臉冷峻地往城門口那逛,縱使是日頭再曬,他也是把一身道袍穿得整整齊齊,頭發挽在頭頂用竹簪彆著,高瘦的身材配上那張冷臉,說不出的高深莫測,連日來倒也在城門口賺了幾個卦錢。“拉車的,絹花巷你曉得伐?”臨近黃昏時分,一個帶著吳越口音的青年站在城門口喊著人力車夫。“知道,一個人坐還是倆人坐啊?這錢可不一樣啊。”車夫甩著毛巾從陰涼處站了起來。“你怎麼回子事情?哪兒來的兩個人?就我一個啊……”那青年不悅道。“哎?剛你身邊還站著個裙子上繡了梅花的姑娘呢,這會兒怎麼……”車夫話說一半,臉色突然一變,轉口道,“喲,這位爺,對不住,我這車壞了,走不了了,你叫彆的車吧。”“你這車不好好的嗎?哎,罷了罷了,我看你就是欺生……”青年說著扭頭奔彆的車夫去了,哪成想,城門口停著的五六輛人力車,這會兒全都喊著壞了不能走,任憑青年怎麼說都是不成,再看去,那些車夫竟似都一個模樣,戰戰兢兢地低著頭,連看都不看青年一眼。“你們……”那青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氣狠狠地剛要說話,突然看見那車夫怯怯地瞄向自己的身後,猛地想起他方才說的話,身後隻覺一冷,白淨的臉上登時順下來一串汗珠。不知哪來的一陣風,吹得青年打了個冷戰,後脊骨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整個人木在原地,想說的話也都咽了回去,隻等著風過……“哎呀,道長啊,可謝謝您啊,您神算,我家順子真就在東邊找著了,哎呀可謝謝您啊,您就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啊……”就在青年發怔的時候,一個婆子連哭帶喊地跪在離他不遠的卦攤前,身後還跟著個四五歲的孩子,臉上掛著鼻涕也跟那抹著眼淚。道長自然是金半仙,這婆子是三天前丟了孩子來找金半仙算卦的,按著金半仙兒的說法,一路往東,果然找著了被人拐走的孩子,那婆子四十歲才得了這麼個男娃,一家老小就這麼一個寶貝,這會兒自然是對金半仙感恩戴德,狠命地嚷嚷,生怕有人聽不見似的。“沒事就好,歸家去吧。”金半仙這兩句話說得很是平常,連眼皮都沒怎麼抬,一副修仙離俗、得道救世的模樣。就在青年回頭望去的時候,金半仙恰巧也是一抬頭,定定地看了一眼,隨即蹙眉搖起頭來。那青年隻覺這一眼深得不見底,登時腦子裡嗡的一下,眼見著人稱神算的道長對自己搖頭,青年的一顆心晃得都要吐出來了,連忙撐著回彎兒都不利索的腿奔了過去,偏生到了卦攤跟前又止了步子,猶疑起來。金半仙打發了眾人,徑自收拾著掛攤,對立在眼前的青年卻是不聞不問。“道長。”那青年眼見著金半仙要離開,忍不住開了口。“因果相倚,福禍難逃,你走吧!”金半仙抬頭掃了一眼的青年,留下這倆句話,便往繡水街去了。青年的臉色,愈發難看,也顧不得是真是假,是欺是騙,一路追趕,奈何手裡提著行李,路又不熟,剛進繡水街便不見了金半仙兒的蹤影。天色漸晚,隻剩得最後的一點夕陽罩落在四海飯莊的房頂上,青年每走一步都要回頭看上一眼,哪裡人多,便往哪裡去,一路打聽著總算趕在天黑時到了金半仙的卦館。“你找我。”那青年剛到卦館門口,氣還沒喘勻,那門便哐的一聲被推開了,金半仙冷麵站在門裡。“道長,請、請、請您指點迷津。”那青年急得磕巴起來。“天命難違,我指點不了。”金半仙照舊是搖頭。“道長,道長,我、我我還年輕啊……求求您……您要什麼我都給……”青年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急得汗珠子順著臉往下淌,這一路他都覺得整個人冷颼颼的,這會兒見著這老道才算安心,哪裡肯輕易就走。金半仙看著青年磕頭如搗蒜,不由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你眉眼之間,一抹邪氣,你欠人一筆債,那人已死,這債你生不能償,自當死還。”這話說得一字一頓,青年隻覺頭暈目眩身上止不住地發冷,也顧不得街上人來人往,失聲哭了出來,連連央求道:“道長,救我,救我。”早先的吳越口音,這會兒一著急也聽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