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倆人飲酒閒話,露台上的何得仁卻是撇著嘴隻顧捏著眼前的藥丸子,十一後背剛上過藥,這會兒正裸著上身站在架子前翻動著晾曬的乾藥材,一條一條的肌肉楞子上掛滿了黑綠的藥沫,平日裡穿著衣服挺瘦一個人,這會兒才看出壯實來。“你就說,一個老道不好好地請神接仙看黃曆,整天介兒給個妓女讀信……”十一被何得仁說得一臉茫然,隻得停下手裡的活兒扭頭看向他。“還時不時地來咱們鋪子裡,這傳出去多不好聽?東家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何得仁仍舊是一臉專注地捏著手裡的藥丸,捏好一個過一下秤,準準兒的一錢八分。這是老爺子立的規矩,甭管多熟的工,多準的手,最後還是得過稱才算得數。“這麼多年了,街坊鄰居就算不說還看不見嗎?上次他娘還問我這金老道是咋回事兒?誰知道他怎麼個事兒,和個妓女不清不楚的,就算真沒啥事兒,這名聲也不好聽啊,這老道幾十歲的人了,怎麼就想不明白這些?”何得仁自顧自地說著,偶爾歎息一句,十一歪著頭看了一會兒何得仁捏藥丸,又回身翻起了藥材。晌午的日頭剛剛往西偏了偏,就看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甩著兩條麻杆腿在街上跑著,見了熟人也顧不得打招呼,隻一昧地跑,一頭一臉的汗,也不知是跑的還是急的。“喲,這不是寶子嗎!你這是乾嘛啊,看你這一腦門子的汗?”那孩子呼呼啦啦地直奔著櫃台過了來,唬了白芷一跳。“芷兒姐,我、我爹,我爹呢?”寶子一手抹著汗,一手扶在櫃台上喘著粗氣。“在呢,”白芷應著就往樓梯口去,“何叔,何叔,寶子來了,你快下來……”話還沒喊完,何得仁已經奔了下來。“咋了寶子?你咋沒上學呢?”何得仁被兒子突然找來,嚇了一跳。“爹,爹啊,你快回去看看吧,咱家門上釘了個人,我娘嚇得直哭,那人說要死在咱家門上……”寶子一看見何得仁“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一個勁兒地把何得仁往門口拽,嘴裡的話也是說得不清不楚,一時讓人抓不著頭腦。白老爺子和金半仙聽得動靜也進了來,正想再問問,就看門口又進來一個人,正靠在門板上揉著胸口喘粗氣。“呀,紅利大哥啊?”何得仁一看見來人,疾步迎了上去。“得仁啊,弟妹怕孩子說不清,讓我跟過來看看,可寶子這孩子跑的太快,我也跟不上啊……”孫紅利一把拉住何得仁說道。“大哥,你怎麼也來了呢?寶子他娘這是出啥事兒了?”何得仁自看見孫紅利進門,心裡就是咯噔一下,孩子來了,老鄰居也跟著來了,顯見的是家裡出了大事兒了。何得仁也顧不得聽孫紅利說話,就要出門家去,卻被孫紅利給拉了住:“你先彆急,寶子他娘沒事兒……”。何得仁一聽自家媳婦沒事兒,這才勉強穩住了神,就聽孫紅利歎了口氣道:“是皮三兒。”光聽這名兒,就夠何得仁吸口冷氣的了。皮三兒,這香河縣有名的地痞流氓,整日裡撒潑打滾地混吃混喝,沒錢了就滿街地訛人,有錢了就往大煙館裡一躺,早些年還好,不過就是管寡婦叫娘,問驢馬喊爹,再就兜裡揣著倆蒼蠅挨個飯館地吃白食兒,最多不過是死皮賴臉地往富戶人家門前認親磕頭。可後來不知怎麼訛死了趙家的寡婦,被趙家告了,抓起來蹲了幾年大獄,結果袁世凱稱帝那會兒子搞了個大赦天下,到把他給放出來了,自此又乾起了這不要臉的營生。差點就死了的人,撿了一條命出來,不隻覺得臉不值錢了,連命也一並地不在意了,學起那耍橫的地痞,插刀子劃臉皮的事兒也乾了起來。“皮三兒那一套,你也知道,還不就是用那大洋釘從嘴裡穿過去把臉釘你家門上了,倒是沒多少血,可一個大活人齜牙咧嘴地挨你家門上哭嚎也受不了啊……”孫紅利總算喘勻了氣兒。“他、他要多少?”何得仁的聲音有些抖,也不知是氣得還是嚇得。“六個大子兒,不要鈔票,這兔崽子也忒會要了!”孫紅利歎了口氣,這年頭時不時地冒出一堆不認得的錢來,明天花美國的票子,後天又改了法國的票子,票子一天比一天不值錢,可銀元還是響當當的錢。“這年頭哪兒給他找大子兒去啊?我這是招誰惹誰了,怎麼好好的讓他給盯上了呢?”何得利拍著大腿道。“得仁啊,報官去,六個大子兒老頭子我有,咱把錢給警察也不給他個地痞流氓!”白老爺子氣衝衝地從錢匣子裡掏出來六塊銀元拍在櫃台上。“不成啊,老爺子,寶子還小,他娘身體也不好,人能走,可房子搬不動地方啊,那老房子日後還得給寶子娶媳婦呢,可不能招惹這種要錢不要命的人啊,不行啊,老爺子……”何得仁連連擺手,又轉頭對寶子說:“你就在這跟你芷兒姐呆著,等事兒了了我來接你,看你跟回去再讓那皮三兒記了住長相,日後找麻煩……”。“得仁啊,你糊塗啊,這種混蛋玩意兒,你讓他一次就還有下一次,這次是釘的臉,下次把整條腿都釘上的時候,就不是六個大子兒能結的事兒了啊!”白老爺子氣得吹著胡子直拍桌子。“我這樣的人家,還是不要惹事兒的好,不要惹事兒的好……老爺子,這錢先借我,晚幾個月我再還您。”何得仁說著拿了錢就要往外走,卻被白芷拉了住。“何叔,這錢你彆急著都給那地痞,說到底,那門上掛著的是他皮三兒,疼也是他疼,你千萬穩住了,彆露了怯。先哭個窮,彆讓他以為咱這人家多有錢似的,也省得他過幾個月再來。”白芷年紀不大,可自小便被人販子拐了,幾經波折才到了白家,這世道她老早就懂的。何得仁慌忙忙和孫紅利出了門,白芷拉著寶子去了後廚吃菓子,十一低頭係著衣服扣子,金半仙眼見著酒興敗了,便轉頭辭了白老爺子帶著通天歸家去了,隻白老爺子一個人還自顧地生著氣。“他個何得仁,四十多歲的人了,還這麼沒出息,整日裡怕這個怕那個,這麼個世道,怕就能好了?看那皮三兒日後再來的時候,他拿什麼給人家?小鬼都讓他喂成閻王了!”白老爺子越說越氣,隨手抄起櫃台上的“壓方”摔了出去,正砸在那診台後“捫心無愧是良藥,舉念不慚是妙方”的“妙”字上,生生把裱畫的紙給砸了個豁口,也顧不得看,抬腳就奔了門外。“我去看看……”白芷還沒從廚房出來,白老爺子已經甩著步子出了門。白芷看看那豁了口的對聯,又看了眼櫃台後的十一,抿著嘴唇搖了搖頭道:“得,趕明兒還得找人寫。”說完又轉頭對十一道,“老爺子回來肯定又要生氣的,晚上我把飯給你留在廚房,免得你上桌吃又得挨罵……”說到這,便想起十一昨晚吃飯的模樣,真真兒是風卷殘雲、狼吞虎咽,就看著一個勁兒地往裡倒,連嚼都沒嚼過似的,轉眼就是一二大碗,等老爺子喝完了酒要盛飯的時候,鍋裡也就十幾個米粒兒了。白芷長了這麼大,還頭一次見著有人這麼吃飯,不由抿著嘴笑了起來,眼梢似月,唇角含春,反倒看得十一一愣。“甭跟我耍這裡格楞,你去掃聽掃聽,爺爺我是個什麼人物,這香河縣我混了二十來年,今兒賞個臉麵給你,你四個大子兒就想打發了我?爺爺我跟你講,最少六個大子兒,不然我這臉麵今兒就送你老何家了,你要是有種就這麼著,掛著爺爺我的臉麵過日子……”還沒走到近前,就看見皮三兒那一張刀條子臉正齜牙咧嘴地伏在門板上罵著。後腦勺上一條寸長的疤,被旁邊油乎乎的頭發蓋著,一嘴七上八下的狗油胡,混著黑黃黑黃的芝麻粒牙,罵一句就順著嘴角吐上一口血吐沫,整個人一副混不吝的德行,氣得白老爺子胡子都直了。“不是不是,我這小門小戶的本分人,哪兒倒騰那些個錢去啊,您……”何得仁站在一旁還待著說些好話,少花些個錢,兩塊大洋就能讓他一家三口活滿一個月,還是天天吃白米,這六塊大洋揣在懷裡,燙得跟剛出爐的燒餅似的,就是天天吃棒子麵餑餑,半年也攢不出這六塊大洋還白家啊。“你什麼人物啊?一個踢寡婦門、挖絕戶墳的潑皮,你跟這耍什麼橫呢?那麼橫你怎麼還進號子蹲了那些日子啊?整天介的欺軟怕硬,你還有理了不成?跟誰這喊爺爺呢?”白老爺子一聽何得仁的軟話,更是氣得臉都紅了,一把扯開圍觀的人擠了進去,指著皮三兒就罵。“哎呦喂,這哪兒來的老幫子亂放炮啊?怎麼著?你這幫手請得高明啊,老得跟太上老君似的,是不是要往我這麵前一橫再碰個瓷兒啊?跟你講,不好使,爺爺我是行家!”皮三兒嚷著,說完還衝白老爺子吐了一口血吐沫。“東家,你咋來了?”何得仁頂著一腦門子的汗上前拉著老爺子問道。“我來?不止我來,你在抻一會兒 ,那些大兵估計也就到了,我剛來的時候正看著軍隊在街口歇著呢,上海那邊事兒還沒了呢,這會兒正全國的征兵,我看你倒是挺合適的……”白老爺子話沒說完,就看見皮三兒的眼睛打起了轉兒。“原來是東家啊,您倒是仗義啊,軍隊怎麼了?炮局兒裡我皮三兒常來常往,誰來了,也得按著地麵兒上的老規矩,不能讓我皮三兒白賞個臉麵……”皮三兒的話轉得倒是快,隻是總要給自己找個台階不是。“四個大子兒,趕緊走!”白老爺子捋著胡子,聲音反倒放輕了。“成,四個大子兒!”皮三兒咬著牙妥協道。何得仁把四塊大洋放進皮三兒衣兜裡,皮三兒這才嗷嗷叫喚地自嘴裡把那洋釘一寸寸地拔出來,臨了歪著一張臉冷眼看了白老爺子一眼,頂著呲呲冒血的臉走了。“唉……”何得仁歎著氣看了一眼門板上的血,轉頭對白老爺子道:“您看這世道啊,到讓大兵給救了……”。“世道個屁,街口要是有軍隊,這些個人還敢在這看熱鬨?都是誑他的,不然那兩個大子兒也保不住!”白老爺子指著將將散去的人群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