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戈壁,大漠孤煙,流沙八百裡。兩個和尚在荒漠裡掠沙飛奔,像在對誰窮追不舍。一個皮膚龜裂,嘴唇乾枯,頭頂長角的男子從天而降,手持丈八粗鐵棍。隻聽他震耳欲聾地吼叫:“臭和尚,我一頭淮河水牛,活生生被你趕到這乾枯的沙漠。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風吹沙走,荒漠裡到處是流沙坑。大和尚緩緩問他:“施主,我看你臉色發青,頭發分叉,不知道要不要喝口水?”“喝水!我要喝你的血啊!”水牛精露出獠牙咆哮,但忽然腳下一軟,變成驚呼:“啊,啊,救命啊!”水牛精視力差,落點正是虛掩的流沙坑,流沙轉眼淹及他的腰部。“大師!救我!”“施主,我看你臉色發青,頭發分叉,不知道要不要喝口水?”流沙淹到他的胸口,“大師,我錯了,我一定乖乖抄經,抄一百遍。”好吧。木頭,把錫杖拿來。大和尚接過錫杖,橫掃千軍。“砰”,一杖打在水牛精的腦袋上,他從漩渦裡飛了出去,牙齒掉了一地。大和尚走到水牛精身旁,“你上個月打斷我三根肋骨,我如今打掉你三顆牙齒,因果已報。但是你盤踞淮河,吃了十童男十童女,當如何?”“大和尚,你追了我九九八十一天,水米不沾,日夜不休,我從三千斤暴瘦到三百斤,都開始懷疑人生了,你還要我怎樣?”“我要你抄下金剛經。”大和尚隨身帶著紙筆,長卷鋪開。水牛精盤腿坐下,不情不願地接過筆,“你若真有本事,一杖殺了我便是。為何苦苦糾纏?”“死有何難?但你不覺近來體毛越來越少,青光眼越來越重,整日如坐針氈,就像得了瘋牛病!”“你如何知道?難道你偷窺我!”大和尚拿出照妖鏡一照,水牛精看見鏡中自己原形畢露,本來肉眼不可見的纏身怨氣也顯露出來,狀似十童男在揪他的毛發,十童女在戳他的眼睛。另有一根棍子在戳他的屁股。“他們恨我,我理解。但那棍子是什麼妖物,為什麼戳我屁股?”“你坐到我的錫杖上了。”哦!水牛精挪了挪屁股,揪了揪頭上僅剩的一撮毛,若有所思。“你真心懺悔,方能使彼此解脫,否則生生世世結為冤仇,同墮惡道,無休無止。”“你是說,下一輩子,我還會吃他們?”和尚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你是豬腦子嗎?下輩子肯定是他們吃你了,你將百世輪回,百世被吃。”水牛精連日奔波,早已精疲力儘,和尚的巴掌如當頭棒喝。他耳邊仿佛響起童男童女被吃時的哭喊,突然感同身受,臉色越來越白,冷汗直下。大和尚又打了他一巴掌,把他最後的頭發揪了下來,“還不醒悟嗎?!”疼!水牛疼得眼淚流下來,眼前浮現自己生育子女,百般疼愛的場景,又晃過他們為人所吃,骨血模糊的慘狀,終於恍然大悟,合掌一拜,開始抄經。已有九十七個執迷之徒,抄下金剛經了,還差三部。但是最近南方的天空,在四更天的時候總是隱隱發紅,恐怕枉死城和赤雲子將重現人間。他,該回蘭若寺了。——蘭若。隻是梵語僻靜之意。蘭若寺本不名蘭若。佛法東傳,從西往東,由北及南。東漢末年,從長安來的僧侶聚集在建康城外四十裡的山林,修建了一座寺廟。廟宇的土木泥石、瓦當青磚、石雕瓷塑,均是僧人親手所造,不曾假手於人,更不曾請求信眾捐贈。寺廟落成之日,僧人在寺院中持燈誦經,星鬥閃耀猶如晶瑩湖泊,湖麵倒映燈火,影影綽綽,猶如鐘鼓擺動之像,而遠山近穀有回音震蕩,凡俗皆稱奇也。故其寺名回音。回音寺建寺僧人一十又八,傳下弟子,亦是此數。魏和晉時,佛法漸漸興旺,奈何帝王有術,欲借三寶為治世之工具,所有僧人必須經官府核準登記,造冊載錄後方得認可,未經核準者是為野僧。回音寺僧人不願受王室所縛,人員飄零,法門凋敝。西晉年間,寺中最後一名僧人大聲和尚摘下回音寺牌匾西去,寺廟破落荒蕪。至三十年前,有一少年和尚現身此處,感慨回音寺大音之後,荒涼寂靜。遂立一石碑,上書“蘭若寺”,並於寺中念經修法。少年和尚常往建康城中傳法化緣,因長相俊美,頗得信眾歡迎。雖蘭若寺,野廟而已,又路途跋涉,但總算香火不絕。及二十年前,蘭若寺突發雷火,雖寺廟無恙,但和尚不知何故,決意雲遊方外。蘭若一寺,漸漸淪為鬼寺,人跡難至。——入了臘月之後,天有異象,地不分南北,幾乎日日放晴,夜夜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飄飄灑灑,一層一層鋪在錦繡山河上,舉世蒼白,城郭消隱,人煙寂寂。八王之亂告一段落,五胡亂華突如其來,漢人終於失之北方,倉皇南下。帝都的鮮血、汙穢和同室操戈的陰謀詭計都化為泡影,為異族作了嫁衣。建康城中,晉帝的宮殿張燈結彩,仿佛從洛陽城遷徙來的一簇能夠淩霜冒雪的牡丹花。幾經蹂躪的門閥府邸,依然是這簇繁花下鮮豔的陪襯。唯有尋常百姓棲身的土堆瓦礫顫顫巍巍。夜幕降臨之前,城門將閉未閉的時候。一個大和尚帶著小和尚,小和尚扛著一柄木製的雙股六環錫杖,穿過建康城,走向城郊的野林子。大和尚年近四十,但容貌年青,高高瘦瘦,長眉善目,雋爽清朗如竹間徐徐之風,如果不是身著一襲破僧袍,又赤腳行路,倒像是一名熱衷清談的落魄公子。小和尚年過十六,比大和尚矮了半個頭,黝黑結實,短眉圓眼,扛著錫杖,倒像一個賣弄苦力之輩。大和尚的足跡筆直,小和尚足跡歪歪斜斜,亦步亦趨。因為雪還在下著,二人行走就像水鳥劃破江麵,雖有紋路,但隻餘短短一線,再早的蹤跡已被雪花覆沒,無法辨認來處。“師父,你這一生可有什麼愧疚的事情?”“嗯?有吧,人生八苦,豈能無憾。”“有何憾事,不如說來聽聽?”大和尚冥思苦想後,動情地說道:“曾經有人愛我,情根深種,但為師一心向佛,傷她至深,此為大罪過。”“師父,還有嗎?”大和尚又思慮許久,“有。這樣愛我的美女子不少,是為大愧疚。”呸!“師父,其實我隻是想問,你總是讓我背這麼重的錫杖,導致我發育不良,身材矮小,難道沒有愧疚嗎?”大和尚斜斜掃他一眼,“沒有。”一陣風卷過,二人無語良久。雪地難行,小和尚被錫杖壓得氣喘籲籲。這柄錫杖不知道是何種木頭所造,重逾百斤。小和尚又問:“師父,你腳不冷嗎?”大和尚盯著小和尚腳下的棉鞋,又看看自己的腳掌,青一塊,紫一塊,驟然覺得寒從腳起,不禁打了個冷顫說道:“嗯。原來不覺冷,現在覺得冷了。”“既然冷,要不要我把鞋讓給您穿?很暖的。”“免了。你這雙布施而來的鞋,樣式醜,你用合適,我用不合適。”“師父,您總說自己曾是建康城最英俊的和尚,但花無百日紅。今日,我們經過建康城,已經沒有女施主認出您了,何必執著?”大和尚又斜斜掃他一眼,“你就是矮了點,醜了點,不要自卑,不要妒忌。”“師父,我拿照妖鏡給您照照這張老臉好嗎?”“我們師徒多年,你無謂顧左右言其它,有話直說。”“要不您來背錫杖?我們輪流坐莊。”“沒大沒小。為師馱著九十七部金剛經,難道不重嗎?”二十年裡,大和尚雲遊各地,降妖除惡,化解執迷,令他們抄下金剛經。這九十七部金剛經重是重,問題是裝在乾坤袋中,乾坤袋可大可小,捆在大和尚腰間,便輕無一物。“要不我來背金剛經,師父來扛錫杖吧。”“死心吧。若我背錫杖,定要你背我。”“師父,我真不明白您為何收養我?這絕對剝奪了我被他人疼愛的機會。”“我更後悔。你幼時順河而下,我見你可愛,以為你長大後可以接我衣缽。豈知男大也十八變。”大和尚捶胸頓足,“我甚至懷疑你是蝌蚪精托世,才會變態發育。”叫木頭的小和尚滿頭黑線,嘴角抽搐。他不說話了。山高路遙,蘭若寺在一條河,兩座山,三片密林之後。據說那是師父的寺廟,但是自他記事起,他們師徒二人就一直在外漂泊苦行。他背著錫杖,覺得好沉好沉。——推開蘭若寺的大門,陳封的記憶撲麵而來。那個時候,大聲法師還在。落霞林裡沒有多少妖怪,蘭若寺外麵的孤墳也不是很多。大和尚還是小和尚。寺廟裡很寂寞,大聲法師吃飯很簡單,都是自己種的菜,樹上結的果,善信布施的稻米。“師父,師父,你看,我給你變個戲法。”大聲法師在坐禪的時候,小和尚纏他,“嗯。你變吧。”小和尚張了幾次嘴,吐了幾口氣,“師父,你看到了嗎?”“看到什麼?你的蟲牙嗎?”“不是,不是。是鳥,你看到了嗎?”“鳥?”“對啊,我嘴裡都要淡出個鳥來了。我們能不能不要整天吃素,吃點彆的啊。”大聲法師靜悄悄抽出藤條,“讓你搗亂,讓你搗亂。”大聲法師追著小和尚滿林子跑,但是他年紀大了,多跑幾步就跑不動了。大半晌之後,小和尚捏著一朵金色的花再次出現在坐禪的大聲法師麵前。“師父,這朵蘑菇好胖,應該很好吃吧。我們是燉?還是烤?還是炸?”蘑菇啊,還是烤著好吃點。大聲法師睜眼定睛一看,頓時五雷轟頂,“這是,這是落霞林的木菩提花。第一代老師父栽種下的木菩提花。等著她花開得道,超度枉死城的木菩提花!”我打死你個臭小子,你乾了什麼好事!大聲法師抽出藤條,小和尚還想跑,慌張中跌了一跤,把木菩提花掉在地上。木菩提花在夕陽下蹦躂幾下,居然化作一個小女孩。她嚎啕大哭,小和尚捧腹大笑,“師父,師父,她比那朵蘑菇還胖!”小女孩哭得更厲害了。大聲法師腦中驚雷無數,“這是怎麼了?”木菩提花化成了精怪,這可是老師父從天竺帶回來的菩提根雕刻成的佛門寶物啊。但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讓她彆哭了吧,好吵。大聲師父揪著小和尚的耳朵把他提起來,“給小姑娘道歉,快道歉。”“道歉有什麼用?他把我摘下來,傷了我的根,現在我走不了路了。”小和尚大言不慚道:“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男子漢大丈夫,我負責,以後我背著你走,我就是你的腿。看雲頭,看日出,拉屎拉尿,我都管了。”“真的?”“大丈夫說話算話。”大聲法師氣得渾身發抖,把小和尚丟在地上,拿起藤條狠狠地抽他,“你粗言穢語,都跟誰學的,有出家人的樣子嗎?”“我跟你學的,師父!”此言一出,大聲法師抽得更狠了。小女孩哭得更凶了,“老和尚,你把他打瘸了,誰背我,誰背我?”大聲法師隻能住手,從此他的寺廟就要被兩個小鬼搗得天翻地覆了。夜裡,小女孩早早睡下了。佛陀於菩提樹下問道,菩提樹壽終之後,根部分成數塊,被佛弟子帶走用作傳法。老師父將其中一塊從天竺帶到中土,雕琢成木菩提花,並種於落霞林中。故木菩提花乃傳法之花,堅固無比,終是萬妖之王也不能輕易染指,為何會被小徒弟折下呢?大聲法師夜觀天象,掐指一算,苦思許久。小和尚不睡覺,在一旁問師父:“師父,你是真和尚嗎?怎麼會像算命先生一樣。”大聲法師踢他一腳,而後又憐惜地摸著他的小腦袋,“所謂走江湖,技多不壓身,亂世之中,保命第一,你要記得這個道理。命沒了,傳什麼法呢?”大聲法師算得木菩提花得道之時,有一大劫難,正是他的小徒弟。可是這個徒弟來曆奇怪,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誰是誰的孽障?從此,小和尚日夜起居,山林奔走,隨師父降妖伏魔,都得背著小女孩。直到一日,大聲法師留書出走,再沒有音訊。在留給他們的信裡,大聲法師告訴小和尚,他修行多年,法力太高,劫數太大,為了不牽連他們,他將獨自應劫而去。他囑咐,法寶留給小姑娘,她負責貌美如花,快樂生活。佛經留給小和尚,他負責念經奉佛,苦行求道。大聲法師還囑咐他們,林裡精怪多,如有危險,一定躲在寺裡。寺院中的十八羅漢雕像是他親手雕琢,醍醐開光,乃畢生法術的精華,加上傳寺的伏魔大陣,當保他們平安無慮。“師父不要我了,不要我了。我一個人怎麼照顧一個瘸子!”小和尚哭得淒慘,滿臉鼻涕和眼淚,癱倒在地上打滾。小女孩看得煩了,過去踹了他兩腳,“去你的,誰是瘸子?你才瘸子。”“你的腳怎麼……怎麼好了?”小和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說過我的腳有問題嗎?說過嗎?”“你騙我,你騙我從四歲背你背到七歲,你那麼胖,我那麼瘦!”小和尚哭著爬向她。“我就是懶得走路。呆子,醜呆子!”小女孩一腳踹到他臉上。“你乾嘛打人?還打我的臉。”“對不起啊。你本來就長得醜,哭了就更醜了,我會忍不住想消滅醜陋的東西。”“啊,哭了會變醜嗎?那我不哭了。”小女孩把小和尚拉起來,兩個人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生活。大聲法師一生降妖伏魔,結了不少仇家。他走之後,有人來蘭若寺尋仇,多少次危局,二人躲在寺裡瑟瑟發抖,依靠十八羅漢雕像的神威挨了過去。到了十歲的時候,小和尚還是瘦巴巴的,但是個長高了一些,超過了小女孩。“你怎麼光長肉不長個?胖妞。”小和尚用手按住她的腦門。“啪”,小女孩一個高抬腿踹到小和尚臉上,“可是我的柔韌性好。”小和尚不知道,木菩提花傷了根,現了人形,便會生長滯緩。小女孩長不大了。這一天,天色正好,早晨的鳥在寺廟的院子裡撲騰,幾個出落得秀美端莊的少女來到蘭若寺接小女孩離開。她們都是數百年間受木菩提花的靈氣沾染而成精的鳥雀和鮮花。木菩提花離開土地太久,妨礙了修行,應當再化作花身,重新入土栽培。少女在南海之濱為她尋了一處地脈凝結的寶地,要來接她前往遠方。小女孩該走了,小和尚哭了。小女孩又一腳踹到他的臉上,“都說哭得好醜,我會忍不住踹你的。”“那你什麼時候回來找我?我晚上怕黑。”“好啦,好好學你的佛法,等我長大了就回來找你。不要老是學大聲法師的言行舉止,這麼滑頭,行走江湖會被砍的。”“好。可是你到時候胖成一顆球,我就認不出你了。”小女孩氣勢洶洶地瞪著他,小和尚拔腿就跑,小女孩一路追打,幾個少女都笑了。“那我們約好了,以後不要打我的臉。”這一跑,一追,就成了二人一生的縮影。——大和尚跪倒在大殿裡,對著佛像三跪九叩,“不肖弟子回來了。”大和尚將一鐵缽放在坐佛的左掌之上,“弟子雲遊二十年,眼見天地不仁,赤地千裡,深知眾生悲苦,實不忍見枉死城再出,蒼生劫難更重。弟子必誓死守寺,望我佛悲憫。”一道晨曦穿過鏤空的窗花,照在佛像掌中,鐵缽之中忽然水汽氤氳。大和尚和木頭再看鐵缽,缽底多了些許豔紅的水。大和尚明白其意,“佛像提醒我們,紅色之水溢出鐵缽之時,便是枉死城破土而出之日。”大和尚又跪下叩頭,木頭和尚詫異非常,“師父,我從未見你如此虔誠過。”大和尚居然不應他。而是自己細細把寺裡的神像逐個擦了一遍,耳眼口鼻,手指腳趾,又讓木頭清潔一磚一瓦,把磚牆梁柱都擦出光彩。大概是為了彌補棄寺多年的愧疚。木頭發現寺中一寸一縷,乃至梁柱都刻滿了梵文。他看得懂一些是大日誌咒文,一些是金剛經,還有很多他不懂。尤其是大殿,經文之密,之玄,難以洞悉。他問師父這是怎麼回事?大和尚告訴他,這些經文都是曆代僧眾虔誠所刻,還有一些字跡特彆扭曲的,是大聲法師留給他的密信。“師父的師父不在了嗎?”“他跑了。”“為什麼?”大和尚答非所問,“偏殿第三行,右數第五塊磚,底下藏著金漆,你取出來把這些經文刷一遍。”“金漆?喔!師父,原來你在老家這麼有錢!”逐漸刷新的經文在幽暗的寺院裡容光煥發,兩個和尚忙得不亦樂乎。木頭問:“師父,我們守寺是得一直待在寺裡嗎?”“徒弟啊,你那不叫守寺,叫坐牢。我們該怎樣活怎樣活,危急關頭,趕回寺裡便可。”“那您說的惡妖赤雲子要怎麼對付他呢?”“他在暗,我們在明,防不勝防。不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放寬心就好了。”“啊,那不是坐著等挨打嗎?”“哎約喂,你注意點說話,師父在建康內外可是威名赫赫,嚇都嚇死他。”忙完之後,已過午時,二人倒頭便睡,那蘭若寺的大門都未及關閉。院子裡立著十八尊羅漢像,石像的麵部一片空白,眉目五官未刻,殘雪蓋在石像頭頂,仿佛一頂樸拙的帽子。太陽落山的時候,紅霞漫天,遮蔽了半邊天的薄薄雲層被徹底撕成龍鱗狀的絮片,建康城紅了,洛陽城紅了,胡人的天紅了,漢人的天也紅了。衣食無憂的人或許在一個晚亭裡欣賞天色,流落街頭的饑民或許在祈求太陽不落,此夜風雪不來。誰都不能體會彼此的心情。落霞林在山中狀如玉碗,霞光投入林中,與碧綠的樹葉和青色的石頭交相呼應,變成了玉碗中的琥珀之光。一個女子靜佇林中,言不儘的嫋娜娉婷,晚霞在她眼中化作爭鬥的火焰,她的臉頰微微醺紅,平靜又執著。他回來了,卻也不來見我。一個黑麵郎君在這林子的外圍,他的眼睛洞穿了樹木的阻隔,甚至洞穿了她的內心。蘭若寺,就在他們的隔壁。該死的大和尚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