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五樓圖書館裡，穿著碎花裙子的小女孩兒踮了踮腳，使勁兒伸長了手，依然夠不著第三層書架上的那本童話書。忽然，一片陰影籠罩過來，一隻纖瘦的手伸手將書拿了下來。小女孩兒有些失神，眨巴著大眼睛盯著如同童話裡走出來的少年。隻見少年身著白色襯衫，一雙眼睛溫和如水，手腕上還帶著一隻紅色手環。“大哥哥！是你呀！”小姑娘忽地反應過來，這不就是以前在醫院遇到的那位大哥哥麼。少年似乎也想起了什麼，衝著小姑娘微微一笑，將手裡的書遞到她麵前。“大哥哥，你怎麼在這裡呀？”小姑娘歪著腦袋問道。餘生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工作證，“我在這裡……工作。”“這樣啊，那我可以每天來找大哥哥玩兒嗎？”小女孩兒興奮地叫嚷著。“好呀。我給你……讀故事吧，你想聽哪一個？”說著少年找了個靠窗的位置。“海的女兒！”小女孩兒開心地翻到最後一個故事。少年流暢低沉的聲音娓娓道來：“在海的遠處，水是那麼藍，像美麗的……”窗外陽光和煦，微風徐來。當少年念到人魚公主化為泡沫消失時，一旁的小女孩兒忍不住打斷他，“為什麼人魚公主不告訴王子自己的心意呢？”少年笑著揉了揉小女孩兒的頭發，“因為她不會說話呀。”小女孩兒低頭難過了一陣，忽然抬頭盯著少年好看的眼睛，“那大哥哥，你也會隱瞞自己的心意嗎？是不是你們大人都喜歡這樣？”少年愣住了，伸出去的手忽地僵住了，下一瞬又輕輕地落在小女孩兒的頭發上。“那個送你手環的姐姐呢？”小姑娘見他沒有回應，又追問道。“她啊——在……這裡。”少年輕輕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繼而笑著將手裡的童話書還給小女孩兒，“這本書你隻可以借兩周哦，記得按時還回來哦。”“那大哥哥再見！你也在——這裡！”小女孩兒也有樣學樣的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位置，開開心心地跑開了。少年重新回到窗邊，右手輕輕摩挲著左手手腕上的紅色手環，眼神飄得很遠很遠。還不到飯點，餘母已經在廚房來來回回忙活了好半天。“易兒，去打電話給你哥哥和馮迎姐姐，今晚回家吃飯。”客廳的趙易丟下遙控器，朝電話跑去。“阿娘，哥哥很快回來，馮迎姐姐要加班，晚點到。”“這孩子，光顧著工作，身體也得顧著些啊。”餘母一邊抱怨一邊將排骨放進鍋裡，最近馮迎瘦得厲害，得補一補才行。不一會兒，門鈴響了，餘生回來了，客廳的趙易一陣歡呼，憋了一天的話要和哥哥講。餘生還來不及喘口氣，就被趙易拉到沙發上，忙著跟他講這一天打了幾次瞌睡，寫了幾道計算題，餘生一邊換著拖鞋一邊笑著應和。等餘母做好最後一道馮迎愛吃的紅燒肉，馮迎才終於到了。剛剛一進門，餘母便迎了上去，“都是自己人，怎麼又拿了這麼多東西啊？”馮迎將頭發攏到耳後，把手裡的禮物放到桌上，“快到中秋了，公司發了大閘蟹，正好給易兒解解饞。”“哎，明天就是中秋了，本來還想明晚一起過節，誰知道你們公司偏偏要派你中秋出差。隻能今天提前吃一頓啦，給你補補身體。”餘母忍不住抱怨，這幾年馮迎一心工作，人瘦了一圈又一圈。雖然她如今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建築設計師了，可這工作卻也是越來越忙了，過節還得出差，也是苦了她了。“開飯啦！”餘生從廚房端出最後一碟紅燒肉，衝馮迎喊道。果然，馮迎一見到紅燒肉，立馬兩眼就直了。“最愛阿姨做的紅燒肉了。”馮迎誇張地抱了抱餘母，一個箭步衝到桌子前坐下。“趙易，把電視關了，過來吃飯。”餘母衝趙易叫道。電視畫麵卻突然切換到一則新聞：五年前的綁架案之後，犯罪分子“龍蝦”被抓，警方順藤摸瓜，一並查獲幾處拐賣人口窩點。近日，警方再一次突襲，一舉端掉了J市所有的拐賣人口窩點，解救了被拐賣人口數百人。值此佳節……餘母忽地啜泣起來。“終於，法律不饒人呐！壞人終於被懲治了！”馮迎輕輕拍了拍餘母的後背，“沒事兒，都過去了。”餘生也輕輕地拉起母親的手，“我的傷……早就好了。”好一陣子，餘母才從剛才的情緒中緩解出來。雖然五年前餘生受傷大出血，但是後來也因此遇到了剛剛歸國的Dr.wu。這幾年斷斷續續的治療之後，餘生雖然智力不及正常同齡人，但比起從前也“聰明”了許多，基本能夠生活自理，也能夠融入工作了。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吧。接著，機靈鬼趙易扮了幾個鬼臉，逗得馮迎和餘生哈哈大笑，餘母也跟著笑了起來。四人嘮著家長裡短，吃著家常小菜，一切都是簡單而純粹的幸福模樣。飯後，馮迎在廚房洗碗，餘生忙著收拾台麵。“今天工作怎麼樣？”馮迎忽然開口。“遇到一個小女孩兒，以前……在醫院碰到的那個。”“……撿到手環的那個？”“嗯，她問我……”餘生忽的頓了頓，沒有接著說下去。正在洗最後一枚碟子的馮迎卻突然感興趣一般地回了頭，“她問你什麼？”餘生將抹布掛回原處，眼睛並不看著馮迎，“她問我……這個手環怎麼做的，很漂亮，想要我……送一個給她。”“這個啊，很簡單的，下次我教你呀。”馮迎說著璀然一笑。“嗯。”餘生背過身去，並沒有回頭。客廳裡，餘母正在念叨著，“都這麼晚了，今晚就住在這兒吧。”馮迎卻拿起包換好了鞋，“不啦，繡球還等著我回家喂食。”“哎，工作忙成這樣，還要照顧一隻貓。”餘母一邊埋怨著一邊將手裡打包好的紅燒肉遞到馮迎手裡。“謝謝阿姨啦，出差回來我再來看你們。”“我送你。”馮迎這才發現餘生已經換好了鞋，站在玄關處。雖然臨近中秋，今夜卻沒有月亮，隻剩浩瀚無垠的星空，獨自撐起頭頂的一片星輝。夜色中，馮迎愈發顯得單薄。餘生快步趕上去，伸手拉住了馮迎的左手手腕，力道有些重，馮迎猛地回頭，正好對上餘生的眼。那雙眼裡分明有些痛苦、糾葛，可不過分秒之後，那雙好看的眼又恢複了笑意盈盈的模樣，仿佛所有的星辰都落在眼底。馮迎看得有些失神，一切一如往昔，在朦朧的夜色裡，餘生臉上的神色難以分辨。“餘……”馮迎還未張口，就被餘生打斷了。“你曾經說過，這個手環可以保護我。現在，我把它還給你，希望它可以繼續保護你。”餘生話音剛落，馮迎便感覺到手腕上一陣熟悉的觸感，手環被餘生仔細地戴在她左手手腕上。下一瞬，她感覺自己被緊緊地擁進懷裡，那樣的力道，讓她有些難受，幾乎無力反抗。直到許久之後，餘生才緩緩地鬆了手。他隻低著頭，並不言語，馮迎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你以前說我是你的月亮，但你看，天空中不隻有月亮。”餘生似乎聞聲抬起了頭，卻並沒說話。“快回去吧。”許久之後餘生才開口。看著馮迎漸漸走遠的身影，夜色中的少年忽而潸然淚下。“可月亮隻有一個。”接近午夜時分，馮迎洗漱完，忽然接到Kevin的跨洋視頻電話。“喂，你知不知道現在國內幾點呐？”馮迎沒好氣地說。“我和齊南明天準備去領證啦。”Kevin誇張的嘴臉出現在屏幕上。“嘖嘖嘖，當初是誰說不要結婚的？”馮迎一邊往臉上敷麵膜一邊嫌棄道。“誰知道，過了五年，我還是沒找到比他更帥的男人。那我也隻能勉為其難啦。”“是啦是啦，回國請你們吃飯。”馮迎沒打算和Kevin長談，隻準備隨便敷衍幾句便掛了，畢竟明天還要飛去雲南出差。沒想到Kevin倒是不依不饒。“你看看你，顧曉饒孩子都會打醬油了，你還孤家寡人一個。”馮迎一把抱過沙發上的繡球，將繡球舉到電腦屏幕上方，不服氣地說：“誰說我孤家寡人了？我閨女都能當媽了。”“得得得，那孩子她爸不在了，你至少也給找個後爸吧？”馮迎刷地將電腦屏幕合上了。繡球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著馮迎。許久，馮迎輕輕地伸手撫摸著繡球的小腦袋，很快，繡球的呼嚕聲便響起來了。五年了啊。或許更久吧。馮迎低頭撫摸著手腕上的手環，想起餘生低頭的樣子。餘生的心思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呢。她對餘生並非沒有感情，甚至，她知道自己是喜歡他的。所以她苦苦尋找了七年，可七年太久了，久到尋找餘生變成了她難以放下的執念，久到她也分不清這究竟是虧欠還是愛意。如果陳侯沒有出現，她也許會一直繼續下去。可她也不知道陳侯是如何不動聲色地入了她的心。原本她以為自己對陳侯不過是一時的悸動，可五年前，當龍蝦逼著她二選一的時候，抉擇的一刹那猝不及防地揭示了她心底最深處的秘密。餘生，她要說出口的名字是餘生。無論如何，她希望活下去的那個人是餘生，這世界虧欠他太多，沒有任何人比她更希望餘生好好地活下去。可她心底更痛苦的根源卻是：即將失去陳侯。她可以選擇犧牲陳侯去救餘生，但同時她可能也親手毀掉了自己的後半生。挽救一個人的代價是巨大的，而她彆無他選。在她發出“餘”的嘴型時，她似乎看到了陳侯失落的眼神，也許害怕聽到她的選擇，陳侯發動了反擊。當陳侯背後中刀緩緩倒地時，她感覺整個世界都仿佛暫停了，她內心的恐懼到達了極點卻絲毫叫不出聲來。她看著他的眼，她知道他誤會了。後來，他帶陳叔去了瑞士，她甚至連最後一麵也無顏再見。一彆，又是五年了。繡球花都開過好多回了。想著，馮迎給繡球花澆了些水，才終於躺下了。經過一整天的奔波，馮迎幾乎要累暈過去。若不是對方公司是國外一家近幾年後起的建築業新銳，馮迎是斷然不願花費這許多精力的。因為對方想要合作的項目與民族建築息息相關，會麵地點定在一個地圖上都很難定位到的小寨子。平時出差也不過是十幾個鐘頭的飛機罷了，這一次，下了飛機還有幾個鐘頭的汽車。山路難行，手機也沒有信號，馮迎隻能全程睡覺。直到下了車，馮迎才發現，這個小寨子居然是六年多以前自己來過的那一個。當初她就是在這裡遇到了陳侯。不知道為什麼，馮迎覺得自己的心忽然被揪了起來。天色已經暗了，助理小雨帶她前往寨子裡唯一的一家酒店，她又住進了和六年多以前同樣的那家酒店。馮迎隱隱覺得這一切太巧合，巧合到不真實。直到夜幕降臨，那一輪圓月出現在天空，寨子裡響起鑼鼓聲，篝火旁，年輕的姑娘和少年們開始跳舞，她才猛然發現，竟然連時間也如此巧合，又到中秋了。馮迎攏了攏身上的外套，露台上的夜晚依舊那麼清冷。時間過得真快啊。從第一次在寨子裡見到陳侯到現在，竟然已經過去六年了啊。忽的，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露台下方的木質階梯上，傳來一陣穩健的腳步聲。馮迎轉過身，盯著露台與階梯相接的邊緣處。這一切不是巧合吧？是他嗎？馮迎感覺自己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兒了，剛剛還覺得冰涼的手忽然緊張得燥熱起來。腳步聲越來越近，馮迎愈發耐不住，下嘴唇幾乎要被咬破。下一瞬，出現的人卻是助理小雨。馮迎如同一隻被紮破的氣球，緩緩地癱坐在圍椅上。“要不要下去吃點東西，你還沒吃晚飯呐。”小雨關切地問。“我不餓。”“中午你也沒吃幾口飯。”小雨依舊不死心。“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馮迎扭過頭來，看向遠處，目光仿佛沒有焦點，又仿佛凝視著什麼。小雨隻好原路退回。約麼過了十來分鐘，階梯上再次響起腳步聲，待來人靠近，馮迎頭也沒回地低聲說：“我真的不餓，不用再叫我了。”許久，身後的“小雨”卻沒有回應。“怎麼不一起下去跳舞？”許久，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馮迎感覺自己整個脊背忽的僵直了，這聲音……這對話……與六年前彆無二致。如果是幻覺的話，這般幻覺未免也太真實了。片刻之後，馮迎的身體才僵硬地扭轉過來——隻見身後的男人身著寨子裡特有的小衫，有一雙好看的眼，眉骨分明，眼眶深邃，隻一眼便讓人挪不開眼。夜色中，女人笑得璀然，在月色的映照中，愈發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