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醒來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躺到了床上，不知這是何處，四周皆是一片蒼白，然後發現自己手上又插了上次那樣的針頭。餘生環顧四周，病房裡隻有自己一人，床前有張椅子，卻並沒有人。隱約記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馮迎，睡夢中一直聽到馮迎叫著自己的名字。馮迎呢？想到這裡，餘生拔下手上的針頭，推門朝走廊走去。馮迎從洗手間回來，病床上已經空了，拔出來的針頭滴出來許多藥水。餘生！餘生呢！馮迎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那種緊張到窒息的感覺傾巢而來，她踉踉蹌蹌地跑向走廊，四處找尋。終於，在走廊儘頭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他穿著病號服，麵向著窗戶，窗外是初升的朝霞。緋紅的霞將他的背影渲染得多了幾分溫度，仿佛周身的空氣都溫柔了起來。“餘生。”她走到近處，輕輕喚他的名。他如她期待的那般徐徐回首，繼而眼神發亮地呆滯在窗邊。她緩緩地靠近，試圖輕柔地抱住他，卻見餘生本能地後退了半步。她一時怔住了，也對，這些年不知道他經曆過什麼，也許……少時的情分已經生疏了吧。看著他微微發抖的身子，她最終隻是輕輕地牽起他的手，微微笑著說：“餘生，我們回家。”陳侯正端坐在ICU病床前，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病床上的陳叔，看不出臉上的神色是喜是悲。原本，他一直將那個拋棄妻子的父親當做已故之人，倘若真是這樣，自己對他還能有一絲念想。如今，既然他還活著，為什麼十幾年都不回家？哪怕是一次也好？為什麼要讓母親終日懸懸而望最後孤獨至死？如今雖然回來了，卻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起初，他是有些恨意的，既然拋棄了家庭，至少也要過得好一些。為什麼十幾年過去了，卻落得渾身是傷？他原本懷著滿腹的怨氣，準備了一簍子的話要等他醒來，質問他，可當醫生說“病人可能以後都不會醒過來”的時候，陳侯卻頓時如五雷轟頂。他等了這麼多年，怨了這麼多年，最後等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嗬，這是多麼可笑啊。馮迎難得起了大早，昨晚餘生已經同她回家了，分開這許多年，終於重逢了，馮迎反倒睡不踏實了。不過才早上七點左右，初升的陽光將將投射在窗簾上，馮迎便再也睡不著了，索性起床來準備準備早餐。經過旁邊臥室時，臥室門是虛掩著的，馮迎瞥了一眼，床上居然沒人。馮迎在屋內轉了一圈，都沒有餘生的身影，頓時有些慌了。又折身返回餘生所在的客臥，一眼看過去，屋子裡並沒有人。馮迎走到窗戶邊想拉開窗簾，將屋內看個仔細。簾子才拉開一半，便聽見床下有些微聲響。她緩緩蹲下身來，果然，餘生蜷縮在床底的角落裡。許是被窗戶外的陽光刺了眼，此時半醒的他一隻手擋在眼前。馮迎趕緊起身將窗簾重新拉嚴實，再回過身來看餘生時，隻覺得心疼。最近的氣溫到了夜裡已經零下好幾度了，餘生就穿著單薄的衣裳瑟縮在地板上，像個熟睡的嬰兒，兩隻手抱著膝蓋，腦袋埋在胸前。馮迎起身拿過一張毯子，輕輕地蓋在餘生身上，同他一起躺在床底狹窄的空間裡。餘生還在睡夢中，卻睡得並不踏實，時不時會渾身顫栗地抖動，夢中眉頭也會打結。馮迎靜靜地看著他熟睡的臉。這些年你究竟吃了多少苦？經曆了多少個沒有安全感的夜晚？連睡覺都隻能躲在這逼仄的床腳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想起從前那個傻傻的餘生，雖然總是呆呆的，卻是單純而快樂的，笑起來讓人忍不住心情大好。而現在，那個曾經在陽光下傻笑的少年，隻能躲在陽光的陰影裡，孤獨地蜷縮著。整個床底的空間靜謐到沒有聲響，時間在這裡仿佛靜止了，若不是淚水打濕了臉頰，輕聲滴落在地板上，馮迎也許會誤以為一切隻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畢竟，很長一段時間裡，餘生總是這樣出現在夢裡，就在她伸出手時，他又忽的消散在風裡。“告訴我，這不是夢。”馮迎緩緩伸出手幫他撫平眉間的褶皺。很久之後，馮迎也始終記得那個早晨，她和餘生相對側臥在床底，仿佛床底的狹小空間就是他們的全世界，外麵的世界與他們沒有半分關係。時間在這裡靜止，那些來自過去和未來的傷害都不曾來過，那些簡單的日子和片刻的歡愉都不曾離開過。不知過了多久，馮迎起身去廚房煎蛋，正忙碌間，覺得門口有些聲響。回眸時，餘生斜倚在門口，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方向。“你起來啦，我馬上就好，這樣……你先去洗臉，毛巾在牆上。”馮迎一邊忙著給鍋裡的煎蛋翻麵，一麵回頭和餘生打招呼。門口的餘生似乎聽懂了，轉身去了隔壁的洗手間。馮迎將鍋裡的煎蛋盛到盤裡，豎起耳朵聽了聽，隔壁浴室裡一點水聲也沒有。果然，等馮迎過去，隻見餘生拿著洗臉巾傻愣愣地盯著洗手台。馮迎接過他手中的毛巾，向他示範水龍頭的開關，“你看，往這邊是熱水，這邊是冷水。”說完幫他擰乾了毛巾，輕輕踮起腳，將溫熱的毛巾覆到他臉上。額頭、眼睛、鼻子、臉頰、嘴巴，一次擦下來，餘生很聽話地站著，一動不動，溫順得像隻小貓。隻是，至始至終，他都不肯閉上眼睛。四目相對時，馮迎有些錯愕，這一刻仿佛一切都沒變。忽然，餘生不由分說地將她攬入懷裡，緊緊地桎梏著。馮迎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卻又忽的鬆了手，乖乖地站著，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雖然隻是短短一瞬的擁抱，卻讓馮迎有些尷尬，不知道說點什麼好，隻得轉移話題。“啊，那個煎蛋快涼了……我們……去吃飯吧。”說完出去收拾桌子，將早餐一一擺放整齊。吃完早飯，已經不早了，馮迎打算帶餘生去超市買些衣服和日用品，正愁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超市，沒想到就在馮迎換外套的功夫，餘生已經穿好了鞋子，站在門口可憐兮兮地等著她。啊，還真是個黏人的小家夥啊。馮迎住處附近就有一家超級市場，步行也不過十多分鐘的距離。餘生一路上很安靜，隻乖乖地跟在馮迎身後，看不出喜樂。可才剛剛進超市，餘生就仿佛變了個人似的，瞬間歡騰了起來。就在馮迎還在跟他解釋什麼是購物車的時候，一轉身餘生已經跑到了日用品區，正拿著一隻電動牙刷出神。馮迎正準備悄悄地從身後嚇一嚇他，結果餘生不小心碰到了開關，電動牙刷猛地嗡嗡嗡響起來！餘生大驚失色，兀地丟了牙刷，一把緊緊地抱住馮迎。那架勢就像一隻緊緊抱住樹乾的考拉，要是可能的話，馮迎幾乎相信餘生會整個跳到她背上來。“好啦好啦，彆怕，這個啊，就是隻牙刷。”馮迎一邊忍著笑意，一邊安撫著餘生。可對方卻完全不買賬的模樣，半天也不肯撒手。無奈之下，馮迎隻得騰出一隻手，拿起一隻電動牙刷做示範。“你看，它就是一隻牙刷，不會咬人的。”說著緩緩地將牙刷靠近嚇得不輕的少年。餘生猶豫了片刻，決定相信馮迎，大膽地伸出手摸了摸震動的刷頭。適應了好一會兒，餘生才終於接受了那個嗡嗡嗡怪叫的東西。看著在超市裡撒歡兒的餘生，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以前，他還是那個笑起來無所顧忌的少年模樣。到了服裝區，餘生消停了許多，馮迎走走逛逛，偶爾拿起衣服在餘生身上比劃比劃。比起高中時候，餘生似乎又高了一截，身板倒是比從前更瘦弱了。“餘生，這件喜歡嗎？”馮迎拿起一件藍色條紋毛衣，正在觀察一件鉚釘夾克的餘生回頭點了點頭。“這件喜歡嗎？”馮迎拿起一件白色線衫問道，餘生回頭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忙又扭頭探索著超市的新玩意兒。馮迎忍不住想要捉弄他，順手拿起一條女生的連衣裙，“那這件呢？喜歡嗎？”餘生一邊點頭一邊回頭，仔細看了一眼之後，急忙甩了甩頭，“不不不……不喜歡。”“哦，是嗎？你剛剛可是喜歡得很呢。”馮迎作勢要將連衣裙放進購物車裡。隻見餘生三步並作兩步地跨了過來，嚇得她趕緊將連衣裙高高地舉在手裡。可馮迎忘了，餘生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這點高度對他來說根本不是難事。等她反應過來時，自己的雙手已經被餘生鉗製在牆壁上，而自己，正處於餘生和牆壁之間的狹小空間裡。看多了少女偶像劇的馮迎立時紅了臉，這不就是電視裡的……壁咚？呸呸呸，自己腦袋裡在想什麼！正當馮迎腦袋裡兩個小人鬥來鬥去，臉紅心跳時，餘生卻開口了，“我不要穿裙子，那是……女孩子穿的。”說話人一臉委屈巴巴的神情，如此近距離的對話讓馮迎早已無力招架，隻能繳械投降，“行行行，不穿……不穿……你說不穿就不穿。”馮迎話音剛落，對方便忽的鬆了手，笑得璀然。馮迎搖了搖頭，趕緊轉移注意力。到了內褲區，馮迎頓時尷尬了。男式內褲怎麼買？要分大小嗎？難道要把餘生拉過來……比劃比劃？這是馮迎頭一次買男式內褲，還真的摸不著頭腦。沒想到，一回頭，馮迎更尷尬了……餘生在旁邊的女士內衣區，正歪著頭觀察一件bra，看樣子，可能下一秒就要問馮迎“這是什麼”了。馮迎的臉頓時紅透了，趕緊拉回餘生，隨便抓了幾條男式內褲丟到購物車裡，匆匆忙忙地結賬，從超市逃了出來。馮迎沒想到，在一起生活的第一天，就已經尷尬叢生。一場超市逛下來，馮迎已經精疲力儘，餘生倒是興奮地一路張望，還不忘問馮迎：“什麼時候再去那個很大的小賣部？”馮迎偷偷地抹了一把冷汗，苦笑著說：“過幾天再帶你過來。”說這話的時候，馮迎以為這一天已經夠尷尬了，可很快，更尷尬的事就來了。洗澡。餘生總得洗個澡吧。乾淨的睡衣和洗浴用品都買回來了，可……洗澡的事怎麼解決呢？糾結再三，馮迎還是下了決定。於是，晚上八點半，馮迎在浴室裡望著騰騰的熱水和一邊呆呆站著的餘生，更尷尬了。好幾個瞬間，她都想直接衝出浴室去，可再看看浴室裡各種水龍頭和沐浴用品，還是不放心。“餘生……你……過來……”馮迎伸出手示意餘生過來一些。餘生愣了愣，朝浴缸的位置挪了挪。“呃……衣服……你自己脫掉……”馮迎邊說邊轉過身去。等了幾秒鐘，身後並沒有什麼動靜，馮迎隻能轉過身，從指縫裡看個究竟。隻見餘生有些害羞地站在原地，並沒有動作。馮迎覺得有些好笑，“你呀，還知道害羞啊，過來，”說著一把將餘生拉過來，指了指浴缸，示意餘生進去，“我先幫你洗頭，你呀，看著我怎麼做的，一會兒自己洗澡。”餘生似乎聽懂了，老老實實地進了浴缸。馮迎有些好笑地幫他打濕頭發、抹上洗發水，蹲在浴缸邊教他怎麼使用熱水，教他區分沐浴露和洗發水。餘生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忽然，馮迎在餘生的脖子上發現一排細小的傷痕。痕跡極其不易被人發現，傷痕周圍還有許多黑印，看樣子，傷疤不是三兩天形成的，而是經年累月累積下來的。馮迎忽然似乎明白了什麼，順著餘生脖頸的方向，將他身上的襯衫往下褪去。果然，餘生整個上身遍布著各種大大小小的傷痕，有的傷疤已經有些年月了，而有些傷口甚至還沒完全愈合。在昏黃的燈光下，那些傷口就那麼赤裸裸地出現在眼前，像一雙雙猙獰可怖的手，要將馮迎的心揉搓成碎紙屑。馮迎一時有些驚住了，她知道這些年餘生一定吃了許多苦，可她沒想到，她以為的那點苦根本不及餘生所遭受的萬分之一。“對不起……對不起……”馮迎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除了一個勁兒地道歉。“對不起，餘生……是我，是我來得太晚了……對不起……”馮迎像瘋魔了一般，鹹澀的淚水嗆進口舌，變成一遍遍重複的道歉。她的雙手顫抖著撫摸過那些傷口，想象著每一次疼痛。這些駭人的傷痕，怎麼會出現在他身上？這些年他究竟是怎麼過來的？就在馮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餘生輕輕起身，微微前傾身體，溫熱的吻落在馮迎顫抖的眼瞼上，然後，一路向下，落在她每一滴淚水途經的痕跡上。“不哭了……不哭……”然而，對上餘生濕潤的雙眼，馮迎越發哭得厲害了，眼淚奔湧而下。餘生有些慌了手腳，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馮迎哭得更凶了。隻好將馮迎摟到懷裡，希望她會好受一點。不一會兒，餘生感到肩膀已經濕了一片。“不哭……乖……”說著輕輕拍了拍馮迎的肩頭。小時候，母親總是這樣安慰他。懷裡的馮迎怔了怔，不一會兒，餘生感到一雙溫熱的手輕輕地攏住了他。浴室裡氤氳的蒸汽彌漫在兩人之間，一時間，仿佛過去這些年的隔閡與分離都被蒸騰得乾乾淨淨，仿佛一切還是往昔的模樣。如果，可以一直這樣抱著她，該多好。餘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