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宿,馮迎睡得糟糕透了。儘管身體嚴重透支,極度需要睡眠,可諸多疑問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夜間大雨忽至,就更難入睡了。整整一晚,幾乎沒合眼。然而,該麵對的始終需要麵對。白晝再一次降臨,隱藏在黑暗中的秘密總要曝光在陽光下。由於幾乎一宿沒睡,馮迎乾脆早早起床去公司,到達辦公室時,隻有油頭一人正在茶水間泡咖啡。馮迎此刻並不想向人解釋抄襲案的事情,沒有人,反倒自在,不必費力證明什麼。至於油頭,雖然同在一個辦公室,但他鮮少與自己交談,此刻正是馮迎想要的,難得的清靜。過了很久,辦公室陸陸續續熱鬨起來,顧曉饒依然沒來。直到接近中午時分,顧曉饒才踏進辦公室,接著便被陳候叫進了會議室。過了約莫半個小時,顧曉饒出來了,臉色看起來不大好。馮迎剛打算和她聊聊,她卻自顧自開始將桌麵上的東西收拾進紙箱。“你乾嘛?”“辭職。”雖然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但馮迎沒想到一切來得比他想象得還要快,“為什麼辭職?”“我們之間的信任真的隻有這麼一點點麼?”顧曉饒不答反問。馮迎有些不解,“為什麼這麼說?”“難道你沒有懷疑過我就是泄密者麼?”“難道你不是麼?你看過圖紙,而且你認識傅黎,或者某種程度上來說,關係匪淺。我也想相信你,我也無數次問過自己,是不是哪裡出了錯?是不是誤會了你?可事實呢?”“我問過伯父伯母,中秋之前他們並沒有和你吵架,為什麼偏偏那麼巧你就在我畫圖的那段時間住進了我家?為什麼Kevin約你吃飯,你說身體不適,之後卻和傅黎出現在大街上?”過去幾周的種種快速閃現在馮迎的腦海中,原來曾經依賴的那一絲絲溫暖,都是假的,一切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如果我說不是我,你會相信嗎?”顧曉饒沒有辯解,隻是抬頭仰望著馮迎。“你叫我怎麼相信你?你和Kevin是我在這座城市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以前你照顧我,我很感激。不久前,我們一起去東靜山,一起唱歌,一起喝酒,一起泡溫泉。和你們在一起,我一度覺得自己很幸福、很滿足。在經曆了那麼多事後,遇上你們,我以為自己很幸運。可我沒想到我如此珍視的感情就這麼輕易地被出賣,你知道嗎?我很失望。”“我沒辦法承認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但我也沒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況且,我的確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我走了,對不起。”說完,她便抱起了桌上的紙箱朝門外走去。巨大的爭吵聲引來了一大波人駐足圍觀,Kevin剛好拿完材料回來,也趴在門口看熱鬨,“怎麼了?”前麵的人頭也不回道:“裡邊兒撕起來了。”“哇塞!好久沒在公司發生這麼勁爆的新聞了!這次又是誰搶了誰的男朋友?”Kevin一副看好戲的架勢,就差買包瓜子嗑上了。“那個叫什麼來著?”路人甲努力回想著。“就那個和陳總有一腿的女人和那個什麼饒。”路人乙補充道。“馮迎和顧曉饒,”Kevin一邊墊著腳觀望一邊自動回答道,卻突然驚醒,“等等?誰?”猛然反應過來的Kevin一邊擠進辦公室,一邊在腦海中快速搜索可能導致馮迎和顧曉饒撕起來的理由。這兩個非正常的女人除了男人還能有什麼原因能撕起來?可他們身邊共同存在的男人……就在此時,Kevin一下撞上了抱著紙箱走出來的顧曉饒。“顧曉饒?你倆作什麼妖呢?全公司的女人都圍在門口看熱鬨呢!”顧曉饒沒打算回答,隻側過身繼續往前走。“哎哎哎!你乾嘛呢?不會就因為陳侯你就要和馮迎鬨翻了吧?果然自古藍顏多禍水啊!我跟你說啊,陳侯他有哪點好啊?你看看,脾氣古怪話又少!仔細看看,他那鼻子指不定還是隆過的!你先彆急著走,以後我幫你找個比他好一千倍一萬倍的!怎麼樣?”一口氣說完話,Kevin累得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卻發現周圍瞬間安靜下來了,一時間Kevin如芒在背。順著顧曉饒的目光,Kevin僵硬地回過頭,隻見門口圍觀的女人們已經自動讓開一條道路,而那個身穿寶藍休閒西裝的男人正是他口中的“禍水”——陳侯。“陳總……你什麼時候來的?那個……我……剛剛……那個,不是那個意思,我……”剛剛還巧舌如簧的Kevin此時仿佛吃了黃蓮一般吞吞吐吐,口齒不清。“你先出去吧。”陳侯沒有扭頭,直直朝顧曉饒走去。Kevin有些尷尬地朝門外走去,經過陳侯時,扭頭低聲說:“陳總,我不是那個意思,您的鼻子看起來就貨真價實,真的。”陳侯原本沒什麼表情,此言一出,陳侯臉上一陣紅一陣綠,Kevin一見陣仗不對,趕緊閃到一邊。陳侯走到顧曉饒身前,兩人似乎談論著什麼,可距離太遠,幾乎什麼也聽不見。就在Kevin急得乾跺腳時,馮迎從另一側出來了。“怎麼了?怎麼了?你們倆怎麼了?情殺啊?”“曉饒離職了。”“為什麼啊?”“你還是自己問她吧。”說完馮迎便轉身離開了,隻剩Kevin淩亂地杵在原地。--------晚上九點,顧曉饒出現在月芽酒吧,一身血紅色緊身吊裙襯得她原本就不錯的身材更加出挑了。不到十分鐘,已經有好幾個輕佻的男人上前搭訕,都被顧曉饒一一拒絕。很快,大家都看出她來勢洶洶,雖身材姣好,卻隻猛灌酒水,無心調情。約莫喝了半個鐘頭,酒意漸濃,顧曉饒正欲轉身去洗手間,卻一頭撞進一個男人懷裡。她迷蒙地抬起眼,眼前的來人卻再熟悉不過,“你……”她搖搖晃晃地抬起手指頭,指著對方的鼻子便開始破口大罵:“你……你個混賬王八蛋!害得我最好的朋友和我反目成仇!你來乾什麼?嗯?”對麵的男人伸出雙手攙著她,低聲詢問道:“饒饒,怎麼喝這麼多酒?”“你說呢?還不是拜你所賜!我明明沒有泄露圖紙,現在卻落得眾叛親離!他們……為什麼……不相信我呢?他們為什麼不在乎我的感受呢?”“我在乎你,我在乎你的感受!”對麵的男人緊緊地扶著她的雙手,生怕她一個趔趄就坐到地上。顧曉饒卻仿佛聽到了笑話似的,身體猛地前傾,噗嗤一笑,“哈哈哈你在乎我?傅黎,你要是在乎我,你會和彆的女人結婚?你會讓我幫你偷取設計圖?彆騙人了!你從來就不愛我!這個世界上你唯一愛的隻有你自己!”說完顧曉饒甩開傅黎緊扣他的手,勉強自己站穩,轉身要去洗手間。“饒饒,對不起,我知道我結婚這件事對你打擊很大,我也是沒有辦法。我……”傅黎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得感人肺腑,顧曉饒卻並不領情,“饒饒?彆叫我!我聽著惡心!對不起?大可不必,我還得跟你說謝謝呢!我承認,你結婚,一開始我的確很難過,可現在,我真他媽的要謝謝你當年的不娶之恩!跟你這種隻會攀權附貴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我還不如孤單到死!”“怎麼?現在後悔了?覺得你不愛她了?想要找我來搞婚外情了?我告訴你,你活該!既然當初你看上她家的權勢,那你就和權勢過一輩子吧!祝你永遠不懂愛人,也永遠不會被愛!”說完顧曉饒便踉踉蹌蹌地進了洗手間,剩下杵在原地的他,和一圈安靜圍觀的眾人。傅黎看了看周圍仿佛看變態一樣盯著他的男人們,扭頭出了門。顧曉饒在洗手間吐得一塌糊塗,吐完便蹲在地上嗚咽起來。過了幾分鐘,一張紙巾遞到她麵前。顧曉饒接過紙巾擦了兩把臉,抬起頭,馮迎正站在她麵前低頭看著她。“馮迎……”一開口便是哭腔,顧曉饒也受不了這麼脆弱的自己,可她深切地感知到自己的內心某一處正在分崩離析,伴隨著十幾年的信任與記憶。馮迎默默地蹲下來,輕輕地將顧曉饒擁到懷裡。“你知道嗎?即便是他結婚了,在我心裡,我依然沒有放棄他。儘管嘴上說得痛快,可是當初哪怕是他已經結了婚,如果他說愛我,我可能還是會義無返顧地和他在一起。即使沒有正當名分,即使可能要破壞彆人的家庭,我可能也很難拒絕他。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有那種可能性,自己會怎麼選擇,也許我會成為自己最不願看到的,不堪的樣子。你看,我是不是犯賤?”“所以我說,我要謝謝他,謝謝他沒有給我犯錯的機會。直到他來找我之前,我都依然對他抱有幻想,他始終是我記憶裡的樣子,誠實、勇敢、善良,他也曾經是這樣一個大男孩兒。他剛剛聯係我的時候,我欣喜若狂,我甚至為了他能來找我而沾沾自喜。可當他開口要我幫忙盜取設計圖時,我突然明白了,他來找我並不是因為他還愛我,或者在乎我,而是因為他需要我。”“隻是我沒想到,在我拒絕他之後,他還會找其他人。我知道他不堪,可我沒想到他會如此不堪。所以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我一早就和你們坦誠,就不會有後麵這麼多事了。”馮迎看著癱坐在地板上的顧曉饒,忽然有些心疼。從前,她總是羨慕顧曉饒可以活得自由灑脫,無所顧忌。她以為,顧曉饒應當周身都是陽光,所以才會笑得那麼肆無忌憚。如今,她才看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竭力隱藏的一部分自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式,而顧曉饒,則是習慣了用沒心沒肺的性格掩飾自己內心的失落吧。時間久了,身邊人會以為她一定是無憂無慮的。可是誰知道呢?我們性格裡的缺陷使我們會不自主地炫耀自己最缺乏的東西。也許,灑脫的性格更能說明顧曉饒內心的糾結與矛盾。“哭出來吧。”馮迎不知道如何安慰,大概眼淚是顧曉饒此刻最需要的出口。畢竟,今晚的一番話,她不得不與十幾年的記憶告彆,也不得不與記憶裡的那個少年告彆。有人說,回憶裡的人最好還是不要見了,見了之後,回憶可能就沒了。大致如此吧,回憶總歸是美好的,即便是有些細枝末節並不甚美好,在時光的流逝中,這些無關痛癢的記憶碎片最終會被主體的感受同化,隻留下那些明媚的瞬間。所以啊,對於愛過的人,隻有連根拔起,才能不留餘地地放棄。儘管,過程中,可能抽筋削骨、血肉模糊。馮迎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起趙易曾經說過的話,但願這樣能讓她好受一些吧。顧曉饒卻掙紮著鬆開她的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台手機放到馮迎手心裡。“我拿到了。”她靜靜地說。--------餘生在街頭晃蕩了一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隻能漫無目的地瞎晃。中途遇到幾個背影與馮迎極像的,待他追上去,卻隻被對方當做瘋子甩開。此時的餘生已經快要一天一夜沒有進食,身上的衣服經過雨水衝刷之後,已經臟得和抹布彆無二致。就這副模樣衝上去,很難不被人當做瘋子。餘生頹喪地坐在角落的台階上,此處位置較高,能看到更遠的地方。隻是很快,天便黑了,遠處的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很快,遠處的街道和城市便隱入一片璀璨的燈火中。餘生站起身來,整個城市的燈火儘收眼底,點點星光如同浩瀚無垠的星海,可此刻他無心欣賞。這樣華燈初上的時刻隻讓他更加絕望而已——這個城市,遠比他以為的還要大上許多。他原以為逃出來了就能很快找到馮迎,他原以為逃離組織便能逃離一切黑暗,他原以為外麵的世界就是光和希望,可這一刻他明白了,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就像是大海撈針,機會渺茫。“喂,你要不要吃點東西?”餘生被忽然而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聲音的來源居然是個穿著粉色蛋糕裙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手裡還牽著兩個白色氣球。“拿著吧,我看你都在這街上走了一天了,肯定餓壞了。”小姑娘將手裡的麵包塞到餘生手裡,笑容甜甜的。雖然年紀小小,小姑娘說話倒是一副小大人模樣。餘生不知道該收下還是拒絕,可肚子裡已經空無一物了,猶豫了片刻,還是打開包裝咬了一口。“大哥哥,你是不是和家人走散了?迷路了?”小姑娘蹲在餘生對麵,雙手托腮問道。餘生怔了怔,先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我媽媽跟我說了,如果和家人走散了,就站到最顯眼的地方,他們就會找到我。那邊的煙袋街上人很多很多,你明天到那邊找,也許會找到。”小姑娘說著指了指西南方向。餘生一邊啃著乾麵包一邊遲緩地點了點頭,似乎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去人多的地方也許更容易找到馮迎,上次在銅板街遇到她也是人多的時候。“謝謝……你。”“我還以為大哥哥你不會說話呢!哎呀,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家了,”說著小姑娘把手裡的白色氣球分了一隻給餘生,“這個給你,大哥哥加油!”餘生還沒反應過來,小姑娘已經跑遠了,他錯愕地望著手裡那隻氣球的粉色細繩,“加油?”遠處的燈火依舊,今夜空中並沒有月亮,餘生久久地望著那隻圓圓的白色氣球,仿佛一輪近在咫尺的圓月。突然,餘生猛地站了起來,朝著巷子裡的舊物站跑去。中午經過那裡時,有人扔了一堆過期的顏料。顏料果然還在,餘生如獲至寶,蹲在一旁塗塗畫畫,安靜得像個孩子。遠處的燈火依舊,這座城市就像一座不夜城,通宵達旦,光亮無處不在,卻仿佛唯獨照不進餘生的這一隅黑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