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袋街天橋下,一輛七座的麵包車已經在此停留了好幾天了。車身落滿了灰塵,牌照也是鬆鬆垮垮地掛在車前,仿佛一個抖動就要掉下來似的。擋風玻璃上零零散散地堆滿了各種辦證、扣分,甚至二手車的小廣告紙。擋風玻璃上掛了層圍布,玻璃窗都從內裡貼了黑膠,從外麵看過去黑乎乎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大約早上六點到晚上七八點,麵包車都停在天橋旁的空地上,似乎是空車一輛。但每逢黑夜來襲,麵包車又神秘地隱入夜色,揚長而去。第二天早上,在所有人注意到那塊空地之前,又悄悄地停回原地。這塊兒空地居高臨下,視野開闊,用來盯梢是最好不過了。空地四周則零星分布著幾個人流高峰地段,西北方向是超市出口,東南角是地下通道入口,東邊是人流密集的美食廣場,每一處都至少分布著一名“棍子”。“棍子”是組織低層小嘍囉的叫法,因為被控製的流浪漢大多骨瘦如柴,就被粗暴地稱呼為“棍子”。而在黑蟻組織高層間,“棍子”的標準名稱其實是“一級工蟻”。正如螞蟻的群體一樣,組織內部有著嚴格的等級製度,而工蟻則是處於食物鏈最底端的“棍子”們。“棍子”每日的任務是偽裝、乞討。每人每天都有最低配額,如果無法達標,就有懲罰。乞討過程中也有明確規定和細則,如:不能與路人有語言交流,不得以任何形式向外界求助,不得擅自離開規定地界。大多數“棍子”並不是真正的流浪漢或殘疾人,落入組織之後,組織會使其變成名副其實的殘疾人,再流放到街頭乞討賺錢。為了確保乞討過程安全可靠,同一片區的“棍子”們會配有數名盯梢,也就是麵包車內的男人。同時,“棍子”間行連坐製,一人犯事,眾人皆罰。因此,若想在日間求助外界,哪怕躲過了盯梢的人,也難逃被同區“棍子”舉報和揭發的厄運。若“棍子”行為稍有異常,盯梢的壯漢們便會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麻煩。煙袋街是附近幾條步行街裡人口流動量最大的,為了爭取到這片片區,龍蝦沒少費心思。果然,初來幾天,收益較之前已經翻了幾倍。餘生所在的美食廣場是夜間流量最大的場所之一,由於近年來餐飲業的快速發展,從夜幕降臨到深夜十二點都依舊人頭攢動。這是餘生在此乞討的第四天。廣場上依舊人來人往,偶爾有一兩個外形酷似馮迎的女孩兒路過,可待走近了,卻全然不是馮迎的模樣。餘生就這樣伸長了脖頸,又失落地縮回角落裡。不遠處的烤肉店裡,顧曉饒和kevin已經早早地到了。顧曉饒在心裡頭幻想過好多回,有一天能和帥氣多金的男人坐在法國餐廳裡,端著紅酒推杯換盞,又或是點上一碟奢華的鵝肝,聽著銀製的刀叉敲擊在餐盤上發出悅耳的聲音。席間微微一抬頭,兩人相視一笑,對方輕啟朱唇,叫一聲“饒饒”。光是幻想這樣夢幻而曼妙的場景便已足夠讓她瞬間少女心爆棚。可她做夢也沒想到,到了二十六歲的年紀,當她終於有機會和那樣一個帥氣多金的男人同食一桌的時候,她不是在高雅清幽的法國餐廳,而是在人聲鼎沸的韓國烤肉店裡!下午馮迎告訴顧曉饒,今晚她請客吃烤肉,大概六點半到。六點才剛剛過了幾分鐘,顧曉饒和kevin便已到煙袋街候著了,畢竟是高峰段,很難等位。大約六點四十,一輛黑色賓利停在煙袋街入口附近。馮迎自車上下來,身穿靛藍套裝的男人和她保持著一臂之距,一齊朝美食廣場走了過來。行到廣場中央時,靠近東北角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原來是有人和攤主罵起來了,邊罵還邊推推搡搡。隔著人群的廣場另一麵,少年裹緊了單薄的衣服,接連打了幾個噴嚏,過路的小姑娘丟了幾個鋼鏰。餘生抬頭的一瞬卻再也挪不開眼——十米之外的人群中,身穿米色大衣的姑娘,是她!是……她嗎?那個背影是如此地熟悉,曾經令他魂牽夢縈,每每隻出現在睡夢中的背影,這一秒卻真實得仿佛觸手可及。她就要轉過身來了!是你嗎?馮迎!餘生感覺自己將要脫口而出,卻仿佛被扼住了咽喉,絲毫發不出聲來。“啊!”忽然前麵的大嬸一個趔趄踩在馮迎腳上,馮迎一時間失了平衡,好在身後的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了馮迎後仰的身體。不過分秒之後,男人便悄無聲息地鬆了手。“謝謝。”馮迎有些尷尬地側頭對身後的男人點頭致謝,心中還有幾分驚魂未定,不知為何,剛剛忽然一陣毫無征兆的心悸,仿佛聽到一聲模糊的叫喚。馮迎轉過身來,環視了一圈四周,卻隻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喧囂的夜才剛剛開始。頓時,隻覺得心中空空落落,兀的有些悲從中來。是錯覺吧。身後的陳侯見她失神的樣子有些擔心,“你怎麼了?不舒服嗎?”馮迎回頭苦澀地扯了扯嘴角,“沒事,可能是我的錯覺,”說著望向東邊空無一人的角落,“走吧,饒饒他們該等很久了。”說完便沒入人群,一起往小巷走去。天橋下的麵包車緩緩地發動,一個左拐隱入川流不息的車流裡。車後座上幾個“棍子”被橫七豎八地綁在一起,嘴裡塞著的破布隨著車軲轆的轉動而上下抖動。餘生兩眼發直地癱坐在地上,還沒從剛剛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是馮迎。真的是她。這麼多年,她還是沒變,在擁擠的人群裡微蹙著眉頭的樣子讓人挪不開眼。頭發似乎短了一些,個子高了一點點。她就那麼站在那兒,一襲白衣立在人群正中央,就像一朵恰巧停留的雲朵,迷惘而美得遺世獨立。那聲“馮迎”幾乎就要脫口而出,餘生卻感覺自己突然被人架了起來,拖向天橋下的黑色麵包車。餘生甚至忘了掙紮,他定定地望向馮迎所在的方向,仿佛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相遇抽空了力氣。--------當馮迎走進烤肉店時,顧曉饒和kevin嘴裡已經各自塞了一塊剛剛烤好的五花肉。他倆正伸手招呼她過來,一聲“馮迎,這裡”還沒叫出口,便一眼瞥見了馮迎身後那個帥氣多金的男人!顧曉饒和kevin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快速咽了一大口,嘴巴裡那一塊熱燙的五花肉還來不及嚼碎便被生硬地吞下了肚裡。直到陳侯打過了招呼坐在顧曉饒對麵,她依然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看陳侯,再看看陳侯身旁安靜地喝著白水的馮迎。下午馮迎的確曾問過一句,“你們不介意我多帶個人吧?”可那時她正忙著和kevin討論一款新出的遮瑕膏,隻隨意應了聲“沒問題”便打發了馮迎。早知道多帶的一個人是陳侯,說什麼她也得先好好沐浴焚香啊!再看看kevin,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今天穿的果綠色襯衫也太素淨了!兩人各懷心思,一時之間也沒人說話,還是陳侯先開了口:“這次公司競標多虧了你們,這頓我請,放開了吃便是。”顧曉饒和kevin笑著應和著:“哪兒的話啊,陳總客氣了。”接著兩人便接連找了借口去衛生間,剩下馮迎和陳侯兩人坐在餐桌旁。馮迎還沉浸在剛剛毫無來由的失落感中,絲毫沒有注意到餐桌上已經隻剩了陳侯和她。倒是陳侯,看起來不太會喜歡這種吵鬨地方的男人,卻淡然自若,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你要吃點什麼肉?”見馮迎有些出神,對方居然反客為主地問起她來了。“都可以。”馮迎機械地答道。“調料?”“都可以。”“喝酒嗎?”“都可以。”過了十幾秒,馮迎才反應過來,自己是滴酒也不能沾的,可一旁的服務生已經身手敏捷地去拿韓國清酒了。馮迎這才回過神來,一時懊惱得很,在心裡嘀咕著,這死顧曉饒和kevin去衛生間都多久了還不回來,害她和陳侯單獨坐著,頗有幾分尷尬。菜都端齊之後,他倆終於回來了。馮迎瞅了一眼,差點笑出了聲。這兩人敢情是去衛生間補妝去了!顧曉饒甚至還仔細地描了眼線,抹了腮紅,kevin則是撲了一層細粉,還順帶著用水定了定發型。看著他倆遠遠走過來,穿插於各色服務生之中,那股挺胸收腹的端正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巴黎時裝周走T台呢。化了妝之後的顧曉饒很顯然信心大增,開始和陳侯搭話,kevin也不甘示弱,兩人都使出渾身解數輪流和陳侯聊著各色話題,大到美國華爾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風雲人物,小到公司新來的保潔阿姨。陳侯話不多,但也會適時地回應幾句,三人聊起來,氣氛也還火熱。馮迎一看這架勢,趕緊夾了好幾塊烤好的五花肉,一門心思都放在吃肉上麵。待馮迎吃得差不多,三人已經聊到了有機蔬菜。再一看顧曉饒,手裡拿著剛剛服務生端來的第二瓶清酒,眼看著已經見底兒了。馮迎倒是不擔心顧曉饒,她是北方姑娘,打小和家裡的老頭子們喝二鍋頭長大,就這點兒韓國清酒完全不在話下。可令馮迎沒想到的是,顧曉饒居然“醉了”!吃完飯,陳侯去停車場開車,顧曉饒“醉”得站都站不穩,馮迎和kevin兩人合力攙著她才勉強站住腳。Kevin嫌棄地看了兩眼正嚷嚷著“我沒醉”的顧曉饒,一把甩開她攀在脖子上的手,咬牙切齒地說道:“顧曉饒你夠了,陳總現在不在這兒!趕緊收收你那浮誇的演技!就你?兩瓶清酒能喝倒你?就是給你兩斤二鍋頭你都還能托馬斯全旋好嗎!”這時陳侯已經把車開到了門口,顧曉饒便踉踉蹌蹌地自己開了車門,直挺挺地躺在後排座椅上。馮迎見此便順勢拜托陳侯把顧曉饒送回家。陳侯看了兩眼後排喝得酩酊大醉的姑娘,再看看馮迎,“你也上車吧,我順道送你回家。”“不用了不用了,Kevin送我就好。”說著馮迎便揮了揮手,轉身朝Kevin走去。此時顧曉饒突然坐了起來,一副要吐的模樣趴在窗口,衝Kevin擠了擠眼,比劃著嘴型說了一句:“I——win!”Kevin當下就氣得眼斜嘴歪的,就差衝上去當場揭穿顧曉饒了。這邊兒Kevin載著馮迎還沒回到家,馮迎便接到了陳侯的電話,原來,剛剛場麵忙亂,馮迎居然忘了告訴陳侯顧曉饒的住址。車開了一段兒,陳侯想問問顧曉饒住哪兒,可對方心裡是打定主意要裝醉到底了,暗自期盼著能夠走上電影裡慣用的酒後亂性的老套路,當然說啥也不能回家啊。無奈,陳侯隻能打給馮迎問住址。馮迎當然知道顧曉饒心裡頭的盤算,正猶豫著要不要說,Kevin卻一把搶過手機,“陳總,小饒家裡家教甚嚴,夜不歸宿可是犯了顧家大忌,麻煩您可一定得把她安全送到家裡。”接著一口氣兒報上顧曉饒的家庭住址,掛了電話,笑得令馮迎毛骨悚然。是誰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來著,那他一定是沒遇上過Kevin這樣的男子!待回到家洗漱完畢,已是夜裡十點,夜風透過窗戶鑽進屋子裡,涼意陣陣。馮迎掩了窗戶便趕緊鑽進被窩,一閉眼便又陷入日間那陣絞心的悸動。餘生的模糊臉浮現在眼前,馮迎伸出手想要觸碰,卻又變得遙不可及。餘生,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