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阿棠(1 / 1)

雲起雲落 長亭落雪 2054 字 4天前

燕南山下,海棠花林滿目繁華。四五歲的男娃娃從案上直起身來,伸了個懶腰,睡眼朦朧裡望了眼西天的晚霞,驚覺站起,道:“天都快黑了!”他點頭,又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好來習字的,不過才寫一篇,便趴在案上睡著了。真不知,阿洛夫妻平日怎麼才能管束這孩兒的。阿琅自覺不好,便討好地看向對方,眸色狡黠,親昵道:“師父,你莫告訴我娘好不好。”“你爹呢。”“隨意。”一時相顧無言,他隻好倒了茶給他,試圖諄諄教導,“你娘也是一番好心,叫你多學些本事。”阿琅道:“我自然明白,不過我昨日夜裡有事,不想叫她知曉。”他不由一噎,四五歲的娃娃,夜裡能有何事。“前幾日收到三姨來信,說幾個王妃世子妃想拜會我娘。”他蹙了蹙眉,“這和你夜裡的事有關係麼。”阿琅一笑,“自然。要是幾個王妃找來了,豈不是英王叔和逸王伯伯他們也知道我娘的去處。”“所以?”“爹不願意啊,所以就差我悄悄回了三姨的帖子,大半夜送回洛府去。”那個姿容如玉的男子,隻有麵對洛雲施時,萬事都會小心翼翼。阿棠不禁一笑,擱下筆,便聽阿琅又道:“師父,你答應教我彈琴寫字,沒有所圖吧?”對他娘有所圖麼?男娃娃神色促狹,仿佛便是有,也可以大膽告訴他一般。阿棠便是一頓,早先實在不知對方這吊兒郎當的性子是跟誰學的,直到見過了前來探望的前朝武狀元,才明白這梁是從何處開始歪的。他搖搖頭,道:“沒有。我一人也是無趣,不如尋些事做。”男娃娃便笑了,“師父大度,我就知道我爹是白白擔心的——那日娘說,這世間沒有女子能與師父相配,爹還吃了半日的醋。”阿棠笑道:“你娘這樣說麼。”“對。娘說初見時便知曉,師父您是天上落下的謫仙,沒有凡人能配上——”晚風習習,吹得枝頭花靈飄落。白衫男子淡淡一笑,沒有接話。其實洛雲施墜崖之前,他們就是見過的。跟隨父母隱居到十二歲的顏汐棠,一身白衫,少年玉立,姿容俊秀如天邊流雲,煙霞籠罩處,眉眼勝畫。那日不知何處飛來一隻風箏,掛在湖心的小亭裡,他拾到後,便不停想著海棠之外的一切。有畫裡的青山綠水,有詩裡的才子佳人,有十五日花燈盛市,有男女相約黃昏柳下……顏語和方玥菡也會偶爾離開,用字畫換些布匹種子,但他是不允許出去的。而那對於外界無限的好奇和想象充斥了他的腦海,揮之不去,於是,一個陰涼的午後,阿棠避開父母,悄悄繞進了海棠花林中……對於外麵這個世界而言,他宛如新生孩童一般,好容易問著路到了最繁盛的京城,已是身無一物,眼看要流落街頭,卻又被幾個小混混欺負,挨了打,悄悄躲在一處角門外便哭了,早知如此,不該偷瞞著父母出來。然後,那角門打開,一個穿著紅衣裳的女人有些驚訝地望著他,繼而道:“你可是迷路了?”否則,天色已晚,如何還不回家。女子看似比他年長許多,眉目恬靜溫和,他便道:“嗯。”“進來吧。”女子道,向他伸手。“你在我屋外哭哭啼啼,旁人看見可怎麼好。”他那時未仔細揣摩女子這句話的意思,隻覺得她的照拂倍加親切,連院子裡最普通的吃食,也無比美味。她是個醫女,不知把他當孩子,亦或晚輩,倒是照顧地細致入微。後來,她便每天出門一趟,說是給貴人問診。日子平平靜靜,他的傷快好了,卻一直不提離開……直到父母尋來,父親焦急的臉色在看到女子時,刹那變為震驚,“是你——”他才明白,那時叫他進來,大抵,是怕這宅子引人注意。因為,父親不過是前朝公主的教習,而她,卻是現今皇帝更忌諱的那群人。許久前那群人也曾招攬過父親,不過父母所求,隻在歲月安穩,因而被拒。那時前來招攬的人,一個便是她。父親深覺不好,尤其在得知女子時常入宮後,忙帶著妻兒離開,可惜還未出城門,便傳出皇後大喪的消息,隨即被一群黑衣官兵圍堵,三人慌忙逃竄。後來,方玥菡將他藏在井口裡,才躲過一劫。而爹娘和那個叫紅名的女子,卻永遠沒能再回來。若不是他偷偷離開,便沒有父母這場災禍。這世間太冷,不過初次見麵,就奪走了他的一切。然而還未結束,父母生死未卜之際,他又被一群惡人抓住,賣作了青樓的伶工……習於冰弦的琴音,居然流落為青樓伴樂,他穿著一身妖豔的衣裳,在各色酒徒之間被推來攘去,稍不如意,便是一頓拳打腳踢。這番度日如年後,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一日,客人中一個坦胸露乳的黑衣大漢醉酒後居然調戲於他,周遭妓女們也咯咯笑著看戲,他忍無可忍,終於將琴摔在大漢身上,推開眾人跑了出去……老鴇大怒,叫了一群打手追來,他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慌忙跑著,可惜餓了太久,終究沒了力氣被抓住,便又是一頓拳打腳踢後,幾個人抓著破爛的衣衫將他往回拖。正心如死灰時,忽然聽到一句女聲,冷冷道:“他犯了什麼錯,要被這樣毒打。”女子高踞馬上,看著也就十二三歲的年紀,卻穿著一身素色男裝,微微垂頭看向幾人。打手見對方器宇不凡,揣摩著定是有些底氣的,於是還算恭敬道:“這是玉翠樓的伶工,今日私逃出來,小的幾個奉命抓他回去。”女子掃了地上之人一眼,大抵頭發衣衫過於淩亂,未看清具體形容,卻隱約覺得,倒是個生得極乾淨的少年。想來淪落青樓也非本意,否則,如何會冒死逃出來。她的眸色沉寂片刻,不知想了些什麼,隨即道:“多少錢,你們放他走。”幾個打手愣住片刻,表示老板不在,他們不會答應,隨即反問女子是誰。而圍觀早有人道,這是前皇後的外甥女,洛家大小姐洛雲施。剛剛守完喪,就有心思打抱不平了……他便記住了,洛家大小姐洛雲施。女子毫不理會他人如何評說,叫了聲“青雲”,身後丫鬟上前來,丟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冷冷道:“識相的拿上趕緊走,莫惹我家小姐動怒。”打手笑道:“洛大小姐若是想聽這小子彈曲,可以來我們玉翠樓……”沒有哪個世家小姐會去青樓聽伶人彈琴,這般傷風敗俗的事,叫周圍人一陣唏噓,都用看好戲的眼神望向了那女子。“你——”小丫鬟氣得臉色發青,又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恨不得舉劍便砍過來,卻被女子止住,淡淡道:“不想玉翠樓從此消失,就拿上錢走。”打手一愣,望著對方冰冷如霜的眼眸,心頭不由一個寒顫。然而畢竟也在青樓多年,形形色色任務見過不少,不願輸了氣勢,道:“小姐要買人,便去跟咱們老板娘商議。小的幾個不過奉命抓這小子回去,做不得主,還望小姐不要為難。”一番話合情合理,既不失氣勢,也不失道理,圍觀人群便噤若寒蟬,等待女子回應。而女子卻是淡淡一笑,側身讓開。幾人一楞,未曾料到對方便這樣妥協了,一時不明所以,猶豫片刻,終究小心架著他走了過去。回頭時,便見那馬上眉目如畫的白衣女子向他淡淡一笑,明明還未脫身,卻莫名安下心來……三日後,傳言道玉翠樓出了個容色極盛的花魁,竟能跟新後阮氏媲美。流言一出,玉翠樓人氣越盛,而傳入後宮便是一片含沙射影,待聽恩客講到盈妃羞辱昭後比肩妓女,滿朝嘩然時,本來得意洋洋的老鴇方驚覺大禍臨頭。隨即便追查出包庇逃犯之罪,老鴇龜公俱是問罪當斬,玉翠樓便就這麼煙消雲散……她的話應驗了,未放他走,因而玉翠樓便從此消失。離開那日,她的小丫鬟到玉翠樓下,給了他一錠五十兩紋銀,嬉笑道:“這是當日省下的,如今給你做盤纏,想去哪裡便去吧。”他猶豫片刻,終究接了過來,“多謝。”小丫鬟毫不在意道:“不必客氣,我家小姐素來心善——隻是那日倒未看出來,你生得這般好看。”他想問她家小姐在何處,轉念一想,自己不過是她隨意救助的落難之人,又有什麼資格打探她的消息。隻好再次真摯道:“多謝。”小丫鬟一笑,問道:“你要去哪裡。”他道:“回家。”“嗯,那再會了。”“嗯。”大概,沒有再會的機會了。之後在海棠花下許久,時常能想起那張清冷的臉,不知她在塵世,過得怎樣。因而,初見時他並非天上謫仙,而是凡塵落難之人。而洛雲施於他,正如她所形容一般,大抵這世上,是無人能夠相配的。所以,便是落入桃源,阿洛要走,阿棠便無法開口挽留;便是再次相見,阿洛安寧,阿棠便彆無所求。“你早些回去吧。”收回思緒,他道,一邊將筆墨收好。阿琅伸了個懶腰,道:“不如師父你同我一起過去,吃個晚膳吧。”他搖搖頭。“你莫擔心,我爹不會吃醋的。”他不由扶額,無奈地望向對方,道:“有時覺得,你夜裡繁忙之事,實話告訴阿洛也是應該的。”阿琅連忙住口,瑟縮而又促狹地邁著小碎步向海棠花林退去。明明已去了,又探出頭來,笑道:“其實是我娘近來身體不爽,我爹又素來眼裡隻有我娘,所以沒人陪我,才想叫師父一起。”“你哥哥和妹妹呢。”“彆提了,”阿琅啐了一口,憤憤道,“要是世間女子都跟還珠一樣吵鬨,我發誓不如出家算了——”白衫男子咋舌。到小院時,洛雲施正在庭前打理幾簇芍藥,回頭看見二人,便站起身,道:“回來了。”阿琅恭恭敬敬,關切道:“嗯。娘您今天還吐麼?”洛雲施搖搖頭,表示無礙,向阿琅道:“帶師父進屋用晚膳吧。”“是。”暮風遠遠走來,似乎生怕路滑,小心翼翼扶著洛雲施,責怪芍藥生得太矮,非得要人彎腰去剪……吃完飯出來,月已東升,暮風牽著洛雲施正在院子裡散步,徒弟也規規矩矩隨了過去。“娘。”“嗯,去將師父的院子收拾好。”“是。”片刻,徒弟出來,“娘,收拾好了。”“嗯。”阿棠腹誹,世上恐怕也隻有親娘能隨意差使這男娃。洛雲施問道:“可有遭師父厭嫌?”阿琅心裡一警,即刻否認,“沒有。”阿棠看到他對自己使眼色,越發好笑,順勢也搖了搖頭。洛雲施道:“那便好。”暮風道:“怎麼?”聽這話,是有旁的打算。洛雲施看向阿棠,微微一笑道:“你從前不是說,需個人為你研磨?以後阿琅便跟著你,要研多少研多少,要何時研就何時研。”阿棠微頓,不曾想過那些話她還記得。而男娃似乎有些不滿,帶著哀怨叫了聲:“娘——”洛雲施點點頭,深以為是道:“也對,是有些大材小用——不如,你還是替二姨照拂還珠妹妹吧。”男娃身軀一震,已拉住阿棠的衣袖,信誓旦旦道:“娘放心,阿琅一定聽師父的話!”洛雲施淡淡一笑,在流轉的月色裡,肌膚勝雪,美如玉雕。身旁暮風握著她的手,道:“有些涼了,進屋吧。”後者點頭,夫妻二人便進屋去。月光下,師徒靜默無言,片刻,阿琅一聲輕歎,道:“師父,咱們也進屋吧。”“嗯。”“唉——”“你歎什麼氣。”阿琅一邊踩著自己的小影子往前走,一邊道:“我好幾年沒跟娘一起睡過了。”白衫男子再次咋舌,一時無言相對。“沒事,以後阿琅便陪著師父了……”阿棠心裡一跳,幽幽道:“為師,可以拒絕麼。”男娃回頭,眼神促狹,“師父你是要辜負我娘的期望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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