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長街下車時,洛雲施不禁訝然,放眼望去一片花燈閃爍,五裡花街中遊覽的、叫賣的,年輕的、年老的,熙熙攘攘,比二月初二花朝節毫不遜色……雲宛更加驚訝,透過薄薄的麵紗可見微張的唇來。她同洛雲施一樣,選擇了戴紗巾而不是麵具,露出一雙精致的眉眼。青雲感歎道:“莫不是回到二月初二去了?”洛雲施笑笑,吩咐青雲點起桃花燈來,向雲宛道:“我們先去遊街,之後去百花樓觀景,再往河邊放燈可好?”雲宛自然答應:“聽大姐的。”雲宛帶的是一盞嫦娥奔月花燈,洛雲施覺得那孤零零的美人兒有幾分寂寥,正沒走多久,便聽不遠處有人道,“公子公子,你看那家小姐的花燈與你的一模一樣——”二人應聲看去,橋頭柳樹下正站著一個年輕公子,也提著一盞嫦娥奔月花燈,聞言略帶責怪地向小廝道:“叫你多嘴,本公子又不是看不出來——”這般熟悉的聲音,洛雲施不由一笑,隨著慢慢走近,道:“小公子,你怎麼也來了。”她還以為,這南街遊人儘是暮風請來假扮的。封佑筌聽得聲音,眉開眼笑道:“原來是雲姐姐,我還以為哪家小姐呢。”言畢目光往旁邊一瞟,“那這位是——”蕭子邢叫洛雲施姐姐,封佑筌也小一歲,便隨著叫了雲姐姐。洛雲施笑道:“這是我三妹妹,雲宛。三妹,這是恒王家的小公子,你們今日應當見過的。”封佑筌忙做禮,“洛三小姐。”雲宛不敢受,忙還禮,“雲宛見過恒王公子——”“免禮免禮……”洛雲施聽得有趣,待二人相互禮畢,方道:“小公子這花燈倒不錯,隻是嫦娥不如我三妹畫得好看。”雲宛惶恐,忙道不是。封佑筌細看片刻,道:“確實不如,難怪夫子總說我畫技拙劣。”洛雲施道:“若是有機會,叫雲宛畫一幅與你,照著描摹。”雲宛有些愕然看向洛雲施,這便是要背上私相授受的罪名,何況對方還是恒王家的公子,她一個自幼喪母的幼女,哪裡敢高攀。洛雲施淡淡對她一笑,封佑筌已道:“那當然好。”隨即向雲宛恭恭敬敬道,“那便勞煩三小姐了——”雲宛忙道不敢,洛雲施又道:“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封佑筌道:“我本來和庭哥一起的,半路上他被四哥叫走了,也不知道做什麼,我隻好一個人閒逛,不想便遇到你們。”洛雲施笑道:“那便是緣分了。”封佑筌一笑,俊美的臉頰有些微微泛紅,隨即道:“雲姐姐可有見到子邢?”洛雲施道:“沒有,他大抵同趙家公子一起,指不定去哪裡了。”封佑筌有些失落,訕訕道:“那便算了吧。”洛雲施道:“不如我們約好,戍時兩刻去河邊放燈,如何?”封佑筌笑著答應:“好,要是遇上庭哥他們,也叫在一起。”洛雲施點頭,又閒話幾句,方與封佑筌分開。之後見雲宛有些沉默,忽而想起遊園會上那幅祈福圖,知道她在思量花燈之事,便道:“三妹,有句話大姐不知當講不當講。”雲宛道:“大姐請吩咐。”洛雲施一笑,道:“你無需對我畢恭畢敬,往日雖不與我親近,我也知後宅不易,不會怪你。如今在洛府,你是我妹妹,同雲姝是一樣的。”雲宛會意,她以前明哲保身從不曾對洛雲施示好過,但也未如雲妍一般陷害於她,洛雲施這話便是告訴她,往事不追究,她們還是姐妹,因而無需誠惶誠恐,“多謝大姐。”洛雲施道:“大姐看,萬姨娘挺喜歡你的,所以想,你也快及笄了,不如將你過繼於她,你說可好?”雲宛一怔,前幾日才聽聞萬姨娘即將扶正,連老太爺都默許了,洛雲施此時提將她過繼給對方,便意味著她將會成為嫡女,同大姐二姐一樣貴重的洛府嫡女。也隻有如此,她的身份才能與恒王幼子或其他貴公子相配,不至於低嫁或是淪為妾室。而以洛雲施在府中的地位,她這般說了,那便是板上釘釘的事。雲宛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身份變換有些錯愕,一時不知如何答話。洛雲施道:“你不說話,大姐當你默認了。待有時間,便向萬姨娘提議。”雲宛長吸一口氣,向洛雲施深深一禮,“雲宛多謝長姐眷顧。”洛雲施一笑,扶她起身,道:“你便當做大姐給你的及笄賀禮罷。”雲宛再次感謝,二人慢慢悠悠行到百花樓前,早有人迎上前來,告訴洛雲施已為她在四樓雅間訂好了包房,可將四周景色一覽無餘。目光所及,萬點燈火閃閃爍爍,將街頭柳巷照耀如同星河垂落。樓下人聲熙熙攘攘,樓上卻很安靜。洛雲施坐下啜了口茶,便聽雲宛訝然道,“那是——”起身看去,透過窗台,夜色中已飄起無數星星點點的孔明燈來,與河中四處流散的花燈水天相映,在半空中高高懸掛,宛若漫天辰星……今夜無月,他卻為她點起了整片星辰。樓下人群歡呼張望,連雲宛都靠到窗台上,帶著滿目的新奇定定看著。洛雲施凝神許久,也有些許動容,身旁青雲已道:“小姐,您看那不是世子麼?”洛雲施低頭看去,百花樓旁的小河畔一群人在放燈,其中正將手中一隻往天上推的,便是封軒庭。目光散去,便見到他身旁還有一青衫的人影,卻是封寰宇……孔明燈是他放的,怎麼會?洛雲施蹙了蹙眉,難道封佑筌所言,封軒庭被封寰宇半路叫走,就是為了預備這些?最被皇帝看重的堂堂四皇子特意放了漫天的孔明燈為她生辰祈福,卻叫她隻覺得有些傷神。“大姐,”身旁雲宛察覺她神色有異,試探道,“大姐不開心麼?”洛雲施搖搖頭,正欲答話,忽而見到那群放燈人中竟有張媛媛,不禁訝然。今日生辰宴時,同封寰宇說完話後,才察覺張媛媛便在假山後。後來對方向她道:“我從前不知道他中意什麼樣的女子,如今知道了,也好,我總是不如你的,也甘心了。”洛雲施不知如何回答,遲疑片刻,不知是否總不願讓封寰宇娶了張家嫡女,不能給她希望,卻又不想欺騙於她,心中權衡一番,道:“姐姐可記得雲施在遊園會時便說過,我發那毒誓,是真心實意的。”張媛媛輕歎一聲,道:“終身大事,豈能輕托於一句誓言。若他能如願,我也替他開心。”此刻想來,隻怕這放燈的主意,便是她為他出的。洛雲施不由輕聲一笑,向雲宛道:“你先同紫月到處走走,我們戍時以後在河畔見。”雲宛應聲,不敢多問,洛雲施便帶著青雲離開。她沒有下樓,而是去了與暮風初見時上藥的房間,他果然在這裡,彌行便侯在門口。青雲自覺同彌行等在一起,想來是因為防備之心,對他並沒有什麼好臉色,彌行有些無辜地望了洛雲施一眼,沒有出聲。洛雲施並不理會,徑自坐下,解下麵紗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溫度剛好,顯然是知道她來,特意倒的。“我還以為,你忙著看孔明燈,便不來了。”暮風含著淡淡的笑意,又替她倒了一杯。洛雲施道:“最近不知怎的,老覺得他做事一反往常,反而不知如何應對了。”暮風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恢複如常,道:“那便不要想了,靜觀其變就好。”他如何不知,封寰宇無論今時往日的種種行跡,都是洛雲施一往情深,隻是往日不懂得如何親近迎合,反而壓迫霸道,偏洛雲施又自來不解如此風情,故而適得其反。洛雲施點點頭,想必方才封寰宇也見到她在窗前,如今走了,便是回應,之後不會再有了。心中安定下來,見暮風神情似笑非笑,道:“有事?”暮風回神,道:“你可知,你要入宮了?”“入宮?”洛雲施道,“我入宮作甚?”“二公主待嫁期間,由你進宮作陪。”陪瑤元待嫁?洛雲施恍然,難怪今日瑤元看她笑得親呢,女子出嫁前,素來是要好的姐妹陪伴,如此一來,便是把她當做自家人了。“不用奇怪,是昭後的意思。”洛鴻彥一事雖然由洛雲行出頭,但隻好稍微考究,便知曉是洛雲施所為。再加上傅含玉殘廢,他娘可是昭後的表妹……洛雲施暗忖,隻怕昭後宣她進宮,是要下手的。曆來都是眼中釘,何況如今對方心愛的兒子又被她所惑,必定恨得更加入骨。看來這趟作陪可是鴻門宴,她必定尋好張良計來。“你那錦嬪倒真是手眼通天。”她輕輕一笑道,連封瑞和洛德仲都不曾打聽到的消息,暮風卻已知曉。暮風道:“與你有關之事,我自然更上心些。”洛雲施不置可否,若謝臨寒是暮家的人,憑暮風與她的關係,自然是要加以照拂的,但不知為何,她偏偏覺得對方並不會對她有多少援手。“雲施,”暮風頓了頓,“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洛雲施道:“什麼事。”暮風道:“我一直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你實情,又一直找不到……”洛雲施微微蹙眉,“現在找到了?”暮風搖搖頭,“若再不說,我怕來不及。”洛雲施一怔,“為何。”暮風沉吟片刻,緩緩道:“宮裡傳來消息,皇上其實已經病重。”洛雲施愕然,從沒人提及此事,倘若封炎病重,封鎖消息並不奇怪,但無論如何做,身邊的人一定知曉,也就是大太監王德,和幾個妃嬪。暮風所言來不及,難道皇子奪嫡,朝將大亂?她定了定神,淡淡道:“那又如何。”暮風道:“我怕你會受到傷害。”洛雲施道:“你要告訴我什麼。”暮風拿起她握著茶杯的手,捧在臉上,緩緩道:“雲施,對不起。”洛雲施不答,隻是看著他。“我騙了你。”夜風從窗口吹進來,帶著清涼和滿滿的煙花味道。洛雲施以極佳的耳力清清楚楚聽到他接下來的一句話,霎時百感交集,愣在原地。“我就是,死去的三皇子,封寧。”怎麼會?雖然洛雲施不止一次地將他和封寧的影子重疊,雖然他無論相貌還是行為都勾起她對封寧的回憶,但是,封寧在五年前就死了,她親耳聽禦醫說他死了,親眼見到他的棺槨下葬,她冒著大雨在府門外站了一夜,直到姨母親自來抱她回去……覺得鼻頭微酸,洛雲施輕輕咬牙,將眼中淡淡的濕意逼了回去。暮風看著她眸色變化,有些擔憂道:“雲施——”洛雲施抽回手,彆開眼不去看他。“你為何一早不說,又為何現在告訴我。”暮風一時語塞,想說什麼又覺得不敢,心中知曉她要的不是回答,隻是發泄。“雲施——”“既然活著,為什麼一直不來找我。”“雲施,”暮風看著她,眼神無比真切,“我也未料到能活下來,你知道封寧的身份,我不能來找你。”她當然知道封寧的身份。高燒後醒來時,姨母摟著她泣不成聲。“元娘,你不要再犯傻了。你救不了他的,他的死也不是你的錯。這都是注定的,即便姨母也無法插手,你不要自責,不關你的事……”六歲的封瑞不知懂得多少,也在旁邊一起哭,洛雲施聽著哭聲眼淚一直流,不知多久才再次昏睡過去。封寧注定要死,即便沒有昭貴妃沒有封寰宇,因為他是前朝餘孽,皇帝絕不容許這樣一個身份的人存活,即便是他的親生兒子。前朝覆滅前夕,皇家宋氏被滅族,唯有兩個公主流落民間,姐姐叫宋羅伊,妹妹叫宋羅嬋。前者被新朝擒獲,為了威脅和招安反叛勢力納為後妃,化名柳絮,並安全生下一個龍種,另一個雖逃出升天,卻小小年紀便淪落風塵……宋羅伊便是三皇子封寧的母妃,封炎隻欲留著他們母子的命,直到新朝穩固,而她索性跳湖自儘。洛雲施早在得知蘅君極有可能便是前朝公主宋羅嬋時,便推測當初宋羅伊自儘與宋羅嬋投井而死有關,畢竟唯一的親人都已離去,而封寧又注定是要死的,在灰暗的春熙宮再無希望,既然生無所戀,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而唯一留下的封寧,便在宮中背負著失寵皇子的身份,苟且地活著,從皇帝、妃嬪到兄弟姐妹,無論知情與否,沒有一個人會關心他。直到洛雲施這個外人冒冒失失地在禦花園湖邊碰上,九歲的小娘子眉目如畫,還有一身武藝,將欺負他的宮人趕得很遠,帶他到鳳棲宮裡吃糕點,而紅名也終於得了正當的吩咐替他洗衣做飯,照顧生活起居……“那個張禦醫,是你們的人?”“算是吧。”“之後你就去了南方,做了暮期石的義子?”“是他救我出來的。”“就靠江湖力量?”暮風沉吟片刻,道:“新朝當中,有不少我們的人。”洛雲施忽而想起謝臨寒來,既然她為暮家做事,那她父親謝翱天,隻怕也是這邊的人。至於暮家如何做到的,洛雲施並不想細究,然而此時她對暮期石的目的很清楚,卻不明白他苦心孤詣的一切到底是為何,難道是不食周粟的氣節讓他決心複國?“你回來,是為了報仇,還是為了坐那個位子。”她語氣平淡,看他的眼神忽而有些陌生。暮風一愣,怔怔道:“雲施,我……”洛雲施站起身,抬眼看向窗外漫天的明燈,緩緩道:“不如,你索性讓你義父派人暗殺了封炎所有的兒子,再殺了他。然後亮出前朝皇子和當今三皇子的身份,必然一呼百應,順應天命。”事情當然不會這麼簡單,暮風聽她語氣淡漠,有些擔憂道:“雲施,你怎麼了?”洛雲施輕歎一聲,搖搖頭,道:“我隻是忽然想起,隻怕你不能做我正房了。”今生若嫁,必不嫁皇室貴胄,不嫁世家大族,若違此誓,叫我萬箭穿心而死。這就是說,若暮風為了那個位子而去,她便隻能棄他。明明她也在為封瑞謀劃,為何偏偏他不能?暮風心中莫名有些不虞,亦起身道:“你為了封瑞,就可以拋下我?”自然不是,但叫她如何解釋,她厭惡宮廷,厭惡世家,厭惡為權為利殫精竭慮的生活?從前的洛雲施說厭惡權勢有人信,如今的洛府大小姐,在明爭暗鬥中遊刃有餘,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難道也想尋求一份寧靜安穩麼?洛雲施沉吟片刻,道:“你說是,就是吧。”其實一直以來,洛雲施對自己做的一切尚有幾分茫然,但長孫素和對她恩重如山,即便為這份道義和責任,她也要竭儘全力保全封瑞,助他如願。何況還有姨母和二叔大仇一日未報,她便一日不能收手。暮風沉默,氣氛顯得有些凝滯。門口的青雲同彌行察覺不對,卻也不敢插嘴,隻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良久,洛雲施轉身道:“我約了人放河燈,先走了。”她說完便出門而去,青雲一愣,看了眼暮風,忙跟了上去。“公子,這——”彌行遲疑道,試圖提醒暮風是不是應該追上去。暮風搖搖頭,自己坐下,道:“沒事。”彌行便噤聲,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