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上前，拔開了門栓。屋外的暮風不由一怔，女子背對燈光，嬌麗的身姿影影綽綽，唯有一雙明亮的眼眸，飽含著異樣流動的光彩，忽然出現在他麵前。女子沉默，他不知何故，便小心翼翼道：“雲施——”洛雲施兀自歎了口氣，道：“不知怎的，每回見你，都讓我念起一人，可他已經死了。”言畢讓他進門，風從門外吹進來，撩得燈焰幾番熄滅。暮風淡淡一笑，將門掩上隨洛雲施進屋，道：“你記掛他，想必他也記掛你，所以將我送來你身旁。”洛雲施以為然，引暮風坐下，取杯替他盛茶來。“好在，你們雖然容貌相似，性格卻是完全不同，否則，我便真以為你是他了。”暮風不答，嗅了嗅，道：“你自己煮的？”洛雲施點頭，“估摸著你這個時候來，一邊等你，就一邊煮著。你累了一天，正好解解乏。”燈光忽然溫柔無比，暮風輕輕啜了一口，果然馨香滿腹，渾身舒暢不少。他的一身風塵與疲憊霎時化作虛無，抬眼看著正俯身倒茶的洛雲施，對方動作輕柔專注，眉目溫和無比，不由動情道：“雲施——”洛雲施抬頭，道：“怎麼了？”“你對我，可有動心？”這話來得突兀，洛雲施微微一怔，隨即展顏淺笑，“我動心的人太多了，不知暮公子可能承受。”暮風不禁失笑，帶著幾分揶揄道：“若洛大小姐擴充後宅，我可否為正房？”洛雲施白他一眼，似乎思索片刻，道：“憑你姿容，倒也不為過，本小姐會考慮的。”暮風忽而放下杯子，神色嚴肅道：“可說話算話？”洛雲施道：“怎麼，暮公子誌向如此？”“那是自然，本公子朝思暮想，不過為大小姐正室而已。”洛雲施覺出他今日有些奇怪，雖有幾分玩笑，然說話這般露骨，叫她都有些不自在，便帶幾分疑問望著他，等待解釋。良久，暮風果然坦白，道：“我聽說今日封寰宇為救你受了傷，我以為……”以為她便動情麼。洛雲施一笑，啜口茶，道：“他為我擋了箭，否則，此刻生死不知的就是我了。”暮風道：“若是我在，我也會的。”洛雲施似乎毫不懷疑這一點，隻是微微側頭，淺笑道：“那你今日，為何去拉世子的手。”兩匹馬同時靠近時他有片刻的猶豫，隨即封寰宇拉了洛雲施上馬，他便很快拉了封軒庭。暮風沉默片刻，洛雲施便道：“因為在他們眼中，你我初見，而你同世子卻是多年好友。你回來救他理所應當，若是為我，便不合常情了對不對。”她的語氣有些揶揄，聽得暮風心頭一顫，道：“雲施，你怪我麼？”洛雲施繼續倒茶，淡淡道：“你想不想知道，若換做是我，會怎麼做。”暮風道沉吟不語，生怕一語不慎惹她不快。洛雲施將茶杯給他，自己坐下，繼續道：“若是從前，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救你，到了現在，也許會同你一樣。”暮風不知道她所說的從前，是什麼時候，八九歲的小娘子，還是一身男裝的美少年。“雲施——”他喚了一聲，卻不知應該再說什麼。洛雲施抬頭笑笑，不知道是在寬慰暮風，還是在寬慰自己，隨即道：“張姐姐如何了。”來了許久，她才問張媛媛的事，並非姐妹之情虛假，隻是一看暮風並無沮喪不安之色，便知曉無大礙。果然，暮風道：“在城西廢院裡把她救了回來，已經送回張府。”顧及女子名節，儘早送回府中是應當的。“她可有受傷。”“擦破了些皮，無大礙，你儘可放心。”洛雲施點頭，忽而一笑道：“有件事讓我很感興趣，我想，你必然知道答案。”暮風思量片刻，道：“你說的，可是那些殺手。”洛雲施點頭，“如今形勢，後宮之中盈貴妃與昭後平分秋色，兩人都有皇子，封胤隨母受寵，封寰宇最得器重，這二人是目前而言，最機會榮登大寶的。“要對封寰宇下殺手，非盈貴妃莫屬。且馬場刺殺若成了，連同與四皇子一黨親近的逸王世子和有可能成為對手的二皇子封灈逸一並除去，同時毀了多次諫言妖妃禍國的張家，可謂一舉多得，手法狠厲，隻可惜曹姐姐被無辜波及。”她說遍了馬場的所有人，獨獨沒有提過自己，暮風便知曉她彆有用意，遂道：“你懷疑，你也是目標？”果然，洛雲施道：“在馬場裡不是，逃進山林時，我便是了。”在馬場和樹林中的兩撥人雖都是刺客，但明顯來路不同，前者似官家府邸的護衛，後者卻是真正的江湖殺手。“十五年前，洛府也來過這樣一群殺手，被宣正宇趕走。十五年後，再次被他阻攔，這大抵都是緣分。”暮風愕然，“十五年前？”洛雲施一笑，道：“那是我二叔活著的時候，說起來或許與你有關。”暮風道：“什麼事。”“十五年前，我二叔從風雅園帶回一個名叫嬋兒的女子，取名蘅君，那蘅君在風雅園時引來滅門之禍，來了洛府，又引來這樣一群殺手。我說跟你有關，是因為她曾經待的風雅園，就是如今你父親的天香樓。”“嬋兒？”暮風一怔，眸中神色複雜，“你可知道她的全名？”洛雲施沉默片刻，笑道：“我就曉得，這件事與你們暮家必然有關。或許十五年前在風雅園那場為了嬋兒的火拚，其中一方，便是你父親，對不對。”暮風沉吟不語，有些驚訝地看著洛雲施。洛雲施道：“你不必緊張，我查這些事時並沒有故意隱瞞，和田和玉幫了不少忙，你父親也必定知道，他若不阻止，就說明我可以知曉真相。”所以，知曉她追查十五年前的事，樹林裡要置她與死地那幾個，若非十五年前要殺蘅君的人，便是暮期石派來滅口的。她之前所說的話，有多少是為了試探暮風，以求了解真相。暮風道：“不是我爹，他不會對你下手的。”洛雲施嘴角勾起一絲得逞的笑意，隨即道：“我自然知道，就憑你爹同我師父的關係，也抹不開麵子對我下手。”她扯了扯暮風的衣袖，繼續道，“我好奇的是，盈貴妃一個後宮嬪妃，哪裡來得手段網羅這些江湖力量。你必然知道的，對不對？”這才是她想得到的答案。從暮期石行事作風同彌行與和田和玉的身份來看，暮家必定支配著一支極為強大的江湖力量。而這些事對外人而言都是極為隱秘的信息，若解釋盈貴妃殺手一事，必然涉及暮家的力量，將這些江湖事一一展開。洛雲施極少做出小女兒情態，每每如此，必定有所圖謀。譬如千秋節時為了求得自主姻緣，譬如為了讓段珩替她護衛方嬤嬤……暮風無奈，將她的手放在手心裡，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前朝時，江湖上有一個叫人聞風喪膽的暗殺組織，世人喚名暗夜。暗夜下分為斬紅塵、彌天下、扶搖曲、錦芙蕖和煉金勾五個分支，以斬紅塵為首。暗夜中的殺手收人錢財替人消災，與如今盛行的賞金獵人一般無二。前朝覆滅前夕，天下動蕩不安，暗夜也受了影響，後來其中的扶搖曲和煉金勾在二十年前自立門戶，其餘三支依舊歸暗夜統領。江湖廟堂本應互不相擾，然背棄組織是江湖大忌，因而這兩支殺手處處為人不容，以至於需要尋求朝廷庇護，投身了新朝，當時封炎便讓親信範義接手統領。同時，失去了扶搖曲同煉金勾的暗夜也一蹶不振，不僅失了江湖第一的位置，還處處受新秀排擠。正搖搖欲墜時，暮期石斥以巨資扶持，起死回生，因而暗夜餘下三支中斬紅塵與彌天下起誓效忠於他，餘下錦芙蕖依舊行賞金殺手之職。洛雲施道：“我猜，那群樹林裡的殺手，便是扶搖曲同煉金勾的人，對麼。”暮風點頭，表示應該如此。洛雲施思量片刻，道：“將近二十年的時間，範義已經徹底掌控了這兩支殺手，便用皇帝的劍，想要殺了他最器重的兒子。”暮風道：“不錯。”洛雲施抬眸一笑，道：“聽說江湖人都用代號，我猜你那個彌行，便是彌天下的人，對麼。”暮風道：“嗯，爹將彌天下給了我，彌行便是它的首領。”也就是說，暮期石親自帶領斬紅塵。洛雲施笑道：“往昔覺得江湖神奇，見過之後，也不過如此。再多的殺手被朝廷兵馬一圍，照樣落荒而逃。”何況十五年前，宣正宇就趕走了一次。暮風道：“無論廟堂還是江湖，都有自己的無奈。你覺得平常，可知斬紅塵的首領，便是前朝劍聖柳聖輿的女兒。”這樣彪悍的一支殺手，領頭人卻是女子，本就稀奇。何況她還是柳聖輿的女兒，那麼自己與她功夫同出一脈，論起來，她還算是洛雲施的師叔。這般說來，那女子與段珩一般年紀，隻是不知是師姐還是師妹。這樣一個女子為暮期石所用，不知二人……洛雲施有幾分微妙地笑道：“我那師叔，與你爹一起？”暮風忽而沉默，片刻，緩緩道：“她曾像母親一般照顧我。”洛雲施見他神色不對，便住了口，反手握住他的手。果然，暮風輕歎了一聲，繼續道：“她也是為了我而死，但我連她臨死前最後的心願，也無法答應。”他神色淒然，洛雲施不由有些心疼，想來其中必然有著她無法猜測事情發生，又想到聽語氣，暮風如自己一般從小沒有親生母親照拂，隻好安慰道：“你視她為母，她若知道，也有些慰藉。”至於那不能答應的心願，既然暮風不能做到，她雖然好奇，也不會問，徒增他的煩惱。暮風點點頭，看著她忽然道：“其實，她也是見過你的——”洛雲施一怔，道：“什麼時候？”暮風沉吟片刻，道：“她——聽爹說，她曾在宮裡待過，就在長孫皇後身邊。”洛雲施凝眉，當初鳳棲宮裡宮女仆婦無數，她哪裡知道是誰。暮風笑了笑，道：“她叫紅名。”紅名？原來是她。洛雲施恍然大悟，當初姨母身邊確實有個叫紅名的姑姑，她不知道對方是何時到姨母身邊的，且紅名從來安安靜靜，絲毫不引人注意。唯一記得的，便是每每封寧來鳳棲宮，都是她笑著通報。然後就是，封寧死後洛雲施在宮中大病，她來安慰過，等病愈時，她卻出宮了。宮中常會將年長宮女放出宮去，因而洛雲施也未曾在意過。若紅名出宮後便在暮風左右照拂，對他提過自己——洛雲施忽而想起百花樓初遇時暮風那句“雲施，是我”，原來他早就知道她，難怪，他總能處處叫她想起封寧的影子……一切都說得通了。洛雲施看了暮風一眼，道：“所以，你是慕名而來的麼。”暮風笑道：“久仰大名，知道洛大小姐一諾千金，所以定當不會反悔的，對麼？”他說的是方才答應為正房之事，洛雲施抽回手，道：“口說無憑，你還能要挾我不成。”暮風隻好陪笑，知她是怪自己不早些交代。想著如何彌補，便道：“我替你收拾了秦家，好不好。”洛雲施淡淡瞟他一眼，道：“秦家我自會收拾，不勞煩你動手。”既然她已有安排，暮風也不再多言，隻等著對方提出要求來，他才能討價還價，試圖求同存異。洛雲施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再兜圈子，道：“你們暮家，帶著斬紅塵同彌天下，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暮期石和前朝的關係，她心中早有猜測，不過等待暮風證實。暮風一怔，道：“若我，還不能說呢。”洛雲施勾了勾唇，道：“不說便罷了，我也不想知道。”暮風見她起身欲走，忙攔住，道：“那話可還作數？”洛雲施回頭，“你當我什麼人。”“嗯？”“非要一紙聘書，你才肯安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