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來來,快來坐——”幾個男人不便過於親近,舅母何氏便拉住洛雲施的手上前坐下,一邊噓寒問暖,如出嫁的女兒回門般。洛雲施實在不自在,隻好強忍著,畢竟長孫家對她而言宛如陌生人,何況,即便親生爹娘,即便長孫素和,也沒有這樣親近過。長孫楊看出她的不適,輕咳幾聲,待何氏放開手,自己望著洛雲施許久,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元娘,餓了沒有,讓你舅母傳午膳吧。”長孫楊年過六十,曾經威風凜凜的大將如今花白了頭發,眼角遍是皺紋,拋卻所有的身份與尊嚴,對這個十多年未見的外孫女能說出的一句話,不過是關心她餓了沒有。洛雲施忽然有些難過,在洛家時,能讓她覺得些許親情在的,便是祖父洛德仲,此外,長孫素和便是她最信任的人。她是個,從來沒有得到多少真情的人,自然,也就不會懂得付出真情。長孫楊或許正是知曉這一點,千言萬語便化作了那麼一句無關痛癢的話。洛雲施平複心緒,淺笑著答道:“聽外祖父這麼一說,元娘還真有些餓了。”明明一句極簡單的回話,卻讓長孫家眾人仿佛鬆了一口氣。長孫違昊隨即讓何氏吩咐傳膳,那一直沉默的長孫嘯天,也終於望著仿佛跨越千年回來的表妹笑了笑。洛雲施想,長孫嘯天見識了遊園會之事,必然知曉她非善類,如今這一笑,也算暫時放下往日評判,欲把她當做親人對待。於是,也回敬一個燦爛的笑容。然洛雲施並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隻是麵對著這樣一家人,不知如何開口。思量許久,飯菜端了上來,居然都是紅豆糕、桃酥、糖蒸酥酪和菱粉糕一類吃食,還有份酷似了宮廷蓮花糕的糕點,特地放在洛雲施麵前。洛雲施愕然,便聽何氏道,“得知你要來,也不知道要準備什麼,還好差人去祥福樓問到元娘你喜歡這些糕點,又想起你小時候喜歡吃宮裡的蓮花糕,就找人做了一份,也不知道和不和你的胃口……”其實她早已不愛吃蓮花糕了,自封寧死後,她就不吃了。而祥福樓那些糕點,也不過是因為吃著方便而已。但洛雲施忙道了謝,動筷子吃了一口,便誇味道好。何氏笑得合不攏嘴,一家人做在一起吃飯,其樂融融。飯後茶歇時間裡,洛雲施決心問出口來,正想著如何提起話茬,長孫嘯天走到她身邊,道:“元娘,我們去看看祖母吧。”洛雲施這才想起,長孫家是有個半身癱瘓的老夫人的。作為外孫女回母舅家,她居然完全忘了這件事。突如其來的莫名愧疚,洛雲施點頭,向長孫楊幾人告退,跟著長孫嘯天往後宅去。去上房的路上,長孫嘯天告訴洛雲施,祖母眼神不好,又神思不清,可能會把她誤認為彆人。而這個彆人,洛雲施想,除卻長孫善寧或者長孫素和,便沒有旁人了。果然,剛繞過屏風出現在床前,臉色灰白的柳氏喝完水,抬眼見到洛雲施,便叫道:“素兒,你回來了——”素兒是長孫素和的乳名,因為她未及十五便同封炎定了親,所以在娘家是並未取小字。不管何時,父母都喚她為素兒。洛雲施沒想到自己會被誤認為姨母而不是母親,想來姨母多年未見,而母親卻是年年外祖父和外祖母壽辰都要回來的,如今看到這麼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自然想到思念已久的大女兒。柳氏在長孫素和薨逝時,跪在坤輿殿門口求皇帝申冤,就這樣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從此便再也站不起來。看著外祖母如今蒼老憔悴的模樣,洛雲施想起在千秋節時喚封炎那幾聲姨父,便心頭一陣惡心。長孫嘯天察覺她神色有異,以為是不願被錯認,正欲解釋時,洛雲施已拉住柳氏的手,笑道:“外祖母,我是洛家元娘,我來看您了。”“洛家元娘……”柳氏思考片刻,樹皮一般的臉皺紋越發深了,“洛家元娘,元娘……”洛雲施有些心疼,想當年時聽人談起長孫家主母,誰人不讚那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兒。十多年時光,她為了兩個女兒,竟變成如今這幅模樣。有這樣一個母親,又怎麼生出長孫善寧那樣一個女兒?洛雲施暗忖,果然龍生九子。而柳氏喃喃許久,終於想起來洛雲施是誰,“元娘,你是菀青的女兒,菀青在洛家生的女兒——”長孫善寧小字菀青,取自“菀彼青青”之意。洛雲施點頭,“是的,外祖母。”柳氏很興奮,捏住洛雲施的手,高興道:“元娘都這麼大了,菀青一定很開心,菀青在哪裡,嘯天哪,去叫你姑姑過來——”長孫嘯天一愣,不知如何是好。長孫善寧遠在延順侯府,這麼來回一趟,起碼要一個時辰,何況,洛雲施並不一定願意母女相見。洛雲施笑道:“外祖母,不必麻煩了,元娘若是想見母親,也就幾步路的事,您啊不必操心。”所以這麼多年不見,隻是因為不想而已。長孫嘯天無奈看她一眼,也應和道:“是啊祖母,您就好生休息,等姑姑下回過來,我再帶她來看您。”柳氏終於放開洛雲施的手,又是一番重三道四地噓寒問暖,在洛家吃得如何,過得如何,缺不缺錢用……洛家祖母過世早,即便沒有,也不會對洛雲施如此。望著外滿頭銀發的外祖母關切的的眼神,洛雲施恍然醒識,她這一生,錯過了許多許多。或許人間是有真情的,隻是不在洛家,也不在她的父母。出門後的洛雲施一直沉默,柳氏之前喜歡竹,所以長孫府後院到處都是竹子,各個品種都有,午後風過,飄起陣陣竹香。長孫嘯天幾番欲說什麼,終究沒能開口。快出後院時,一籠翠竹後忽然衝出一個丫鬟模樣的女人攔住去路,口中大呼道:“少爺救命啊——少爺您救救奴婢吧——”隨即有幾個婆子跟了出來,抓手的抓手,壓肩的壓肩,捂嘴的捂嘴,要將她拖走,一邊向長孫嘯天陪笑,“對不起少爺,奴婢這就抓她回去……”洛雲施見那丫鬟渾身似被皮鞭一類東西抽得體無完膚,臉上還被劃了幾道,情狀著實淒慘,抓她的婆子看起來又凶悍,想必這趟回去少不了一頓毒打。然而她畢竟是外人,既不明內情,也不好插手,便望向長孫嘯天。對方從丫鬟衝出來的一刻起便緊緊皺著眉,眸中有不忍之色,但直到幾個婆子將那丫頭往回拖走,他也沒說什麼。“少爺——少爺救——命啊!”那被拖走的丫頭咬開一個婆子捂嘴的手,不死心地朝長孫嘯天大喊:“奴婢真的沒有想要勾引老爺啊——少爺——”洛雲施愕然,前一刻還在揣度這個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丫鬟會犯什麼大錯,如今聽聞是勾引長孫違昊,不由對她刮目相看。丫鬟想往上爬的不少,走勾引男主人這條捷徑的,更是不少,看來這人便是計謀不成,反叫主母發現了,因為在如今的長孫家,除了何氏,後宅還有誰能對下人動刑。一旁的長孫嘯天卻變了臉,麵上浮現幾許窘色,將頭垂了下去。直覺告訴洛雲施,這其中定有隱情,然而她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待那丫鬟被重新捂上嘴拖走,便神色如常地隨長孫嘯天往前院去。“元娘。”長孫嘯天沉默許久,方慢慢開口。洛雲施道:“嗯,表哥有事麼。”“剛才你看到的……”洛雲施笑道:“那是你的家事。”你的家事,自然與洛雲施無關,自然不會多嘴多舌。長孫嘯天遲疑片刻,道:“我,我是不希望你誤會。”洛雲施道:“我有什麼可誤會的。”哪家後宅不是明爭暗鬥吵吵鬨鬨,再說她一個外人,誤會又怎樣。長孫嘯天忽然站住腳步,洛雲施也停了下來,不解地看著對方,他對此事的反應有些過激,叫洛雲施好奇他究竟想說什麼。“元娘,”長孫嘯天看著她,似乎無奈道,“我母親,是父親南征時娶的州牧之女,後來北嫁入京,便生了我。”洛雲施點頭,這些她早就知道,當年在宮宴上第一次見何氏,便看出她身上全然江南女兒氣息。“我母親獨自在京,也沒個旁的親人,性子就漸漸有些孤僻,後來懷上妹妹,才好了些。”洛雲施有些好奇了,因為從沒聽說過長孫府有小姐。長孫嘯天輕歎一聲,繼續道:“可惜,當時她的一個陪嫁丫鬟想趁母親有孕當上父親的妾室,就在酒菜裡下藥,迷倒了父親。”下藥,洛雲施自然明白下的什麼藥,她還險些被那藥迷倒過……“事情卻被母親撞上,當時便驚了胎,妹妹沒能活下來,母親也因難產落下病根,再也不能懷孕。”洛雲施道:“那丫鬟呢。”長孫嘯天仿佛知道她會問,回道:“那丫鬟,被醒過來的母親當場下令杖斃了。”一個來自江南的柔弱女子,做出這樣狠毒的事,心頭必然是傷透了。所謂陪嫁丫鬟,都是女子在閨中時最親近的人,遠嫁後又是唯一的陪伴,卻背著主母做出這樣苟且之事,何氏下令杖斃,也無可厚非。思及長孫嘯天說出此事的前因後果,洛雲施道:“剛才那個丫鬟呢。”長孫嘯天搖搖頭,道:“母親自那件事後就變得有些不可理喻,平日裡哪個丫鬟稍微與父親和我走近一些,就會被抓走動刑。蓮心她,不過被爹誇了一句沏茶的手藝不錯,就落得如此下場……”看何氏笑得熱情燦爛,做事又仔細周到,不曾想內裡卻已走火入魔。而當初錯在長孫違昊有錯,害她失了孩子,壞了身體,所以也沒有立場阻止她。而長孫楊和長孫嘯天,一個是公公,一個是晚輩,更不方便插手……長孫嘯天告訴她這個做什麼,難道是要她去勸何氏?算了吧,洛雲施並不覺得對方這樣天真,那必然另有原因。剛到前院,一個小廝來報,說老爺讓表小姐去一趟。洛雲施便跟著小廝往前廳去,長孫嘯天並沒有跟來,看來是長孫違昊有話要同她單獨講。果然,長孫楊、何氏都不在,隻有長孫違昊一人等在前廳,見洛雲施到了,便親切叫了聲:“元娘,坐。”洛雲施吩咐青雲等在門口,謝過長孫違昊,便自己坐下。“元娘,這府邸,可大致了解了?”洛雲施不知他何意,回道:“大致記得了。”長孫違昊點點頭,道:“許多年不見,元娘長大了。”洛雲施道:“舅舅有什麼話,不妨直接吩咐吧。”長孫違昊輕呼一口氣,點點頭,道:“元娘啊,你都這麼大了,應當明白為母不易,你母親她——”“舅舅說得是。”洛雲施打斷,依舊恭恭敬敬,但讓人一眼便明白她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長孫違昊沉吟片刻,道:“前幾日你母親來信,說你在帶子邢習武,到底是親人,舅舅很高興。”果然對方是知曉的,不過若是一個多月還沒發覺自己的兒子在偷偷乾什麼,洛雲施就該替蕭子邢擔憂了。“你母親本不讓子邢習武,因為本事大了,是非自然就多。她是怕子邢受到傷害,不過既然你做主了,她也就不再多管……”且不說延順侯可是武將,即便個尋常官家公子,也是應當習武的。長孫善寧如此顧忌,隻怕是忌諱昭後一黨。洛雲施道:“這倒是不必,若嘉南郡主不喜歡,我讓子邢回去便是。”她心境如此,長孫違昊卻以為是氣話,不由歎了口氣道:“元娘啊,當年之事,你母親是有些意氣用事,放你在洛家十多年,苦了你了。”不久前方嬤嬤說苦了她了,如今長孫違昊又這般說,或許,她果真過得苦,而自己卻並未察覺罷。洛雲施一笑,道:“舅舅多慮了,元娘並未覺得自己有何苦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長孫違昊不再解釋,以一種關懷的眼神看著洛雲施,道:“元娘,若你願意,便回長孫府來。舅舅雖不能讓你大富大貴,但也必定保你一世平安無虞。”洛雲施忽然明白,長孫嘯天為什麼要解釋後院發生的事。她一個外姓之女,如何回到母舅家求一世無虞。隻有一個辦法,就是嫁到國公府。而這個方法必然是得到外祖父長孫楊同意的,表兄長孫嘯天也是知曉並至少默認的。所以,才有剛才那番解釋,因為他把她當做了即將進門的妻子,自然要了解他的後宅之事。洛雲施無奈,“舅舅……”“你表哥雖不說,但舅舅知道,他是願意的。朝中後宅諸事凶險,你一個弱女子,舅舅實在不放心。”想必他們知曉洛雲施千秋節發毒誓之事,又聽長孫嘯天講了她在遊園會落水,自然覺得洛雲施處身險惡,寧願犧牲獨子婚姻,也要娶她進門護著。想通關節的洛雲施有一絲感動,不過,從前的洛雲施不會靠姻親求存,而今的洛雲施,更是不會。“舅舅,”她緩緩道,“元娘多謝舅舅的好意,隻是元娘早已在皇上麵前發過毒誓,不嫁世家大族,若是出爾反爾,皇上怪罪不說,隻怕連累長孫家也為世人恥笑。”長孫違昊毫不在意,道:“你不過是個孩子,發出這樣荒謬的毒誓哪能作數,皇上不會怪罪的,長孫家也不怕他人閒話。”任何一戶人家在明知洛雲施發過毒誓的情況下,要做出娶她進門的決定,都不容易。長孫府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保護著她。洛雲施一笑,站起身深吸一口氣,道:“舅舅,元娘是您的親人,您記得保住元娘,可曾記得——”她抬手,指向東麵,“在那裡,還有一個您的親人,他正身處水深火熱明爭暗鬥之中,一不小心便會丟掉性命。舅舅,他才是需要您保護的人。”長孫違昊一愣,定國公府東邊最大的府邸,便是皇宮。洛雲施說的,便是長孫素和遺子,六皇子封瑞。而洛雲施言語間的意思,長孫違昊一旦細想,便是一個激靈,“元娘,你——”洛雲施緩緩俯身跪下,垂頭道:“舅舅,瑞兒需要我們。”自長孫素和為後,曆來皇帝慣例,為妨外戚乾政,長孫家兵權被架空,如今的國公府,早已是掛著爵位的空架子。不過也就是在長孫違昊胸有成竹道可保她一世無虞時,洛雲施便知道,長孫府定還有彆的底牌。既然能保護她,自然也能助封瑞。“元娘,你可知你在做什麼。”長孫違昊站起身,一字一頓道,表情十分嚴肅。洛雲施抬起頭,認認真真道:“瑞兒在宮中孤立無援,即便姨母不在,他也是有親人的。”幾個皇子,封源封寰宇有昭後,封灈逸有韓妃和逸王府,封胤有盈貴妃和外祖範義,隻有封瑞,母後早逝,被父皇拋在後宮四年不管不問,連外祖家也不曾相顧。洛雲施不明白,求得安穩有那麼重要,重要到拋棄封瑞。也或許,封瑞在宮中四年雖苦,但未丟了性命,正是因為連長孫家都對他不管不顧,無法威脅到任何人。以前如何洛雲施不管,如今封瑞有意,她必然儘全力相助。長孫違昊沉默良久,終究歎了口氣,讓洛雲施起身,“罷了,罷了。這件事,我會與你外祖父說的。”這算是答應了,洛雲施謝過舅舅,站起身來。“隻是元娘,此路凶險,稍有不慎便萬劫不複,你可曾想好。”洛雲施笑道:“舅舅放心,元娘自會打算。”“也罷。”“元娘還有一事,要向舅舅請教。”“說吧。”洛雲施道:“都統謝翱天,與長孫府有何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