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上弦月高懸,一旁天狼星耀眼,慢慢掛上窗口。方才青李說了,清瀟閣的事進展順利,不出幾日,便知成效。隻是尋老嬤嬤的事情未果,青梅忙活一天,也隻打聽到那嬤嬤姓方,老家在綏陽,離京城一百多裡路。洛雲施如今沒有多少得心應手的人可用,雖然剛收了個小弟,那廝卻是決然靠不住的。然而調查二叔之死事關重大,連洛德仲都不能知曉,便也不能借力,隻得靠自己慢慢琢磨。子時已過,洛雲施早早吹了燈,躺在床上卻沒睡著,因為青雲正一身黑衣潛在怡香閣外等待時機,她自然是要等她回來的。洛雲施從不讓丫鬟在屋內打地鋪值夜,如今正好,借著時間仔細思量思量近日發生的事。洛德仲說得沒錯,她是該自己培養人手的。可惜往日那般自以為是,隻想著有朝一日策馬揚鞭,便浪跡天涯了。怎知不但沒有瀟灑而去,反而回到了曾經嗤之以鼻的世俗裡。十一歲那年,得知被遷出宮外的封寧死了。她不顧長孫皇後阻攔,獨自跑到那出宅院前站了一夜,那夜下著雨,凍得她渾身青紫,卻不覺得難受,因為更難受的是,那個瘦弱的白衣少年再也無法如她想象一般,有朝一日走出這大門,對她粲然一笑。大病一場時,長孫皇後對她講了許多,沒能得到寬慰,反而叫她覺得這人心,果然荒涼。還未緩過神時,長孫皇後卻又難產而亡,帶著封瑞未出世的一雙弟妹,死在鳳棲宮裡。洛雲施的心,徹底冷了。在皇宮跪滿那七七四十九天後,她便想,再也不要踏進這個地方了。回洛府守孝時,也分不清是在祭奠長孫皇後,還是無人記掛的封寧。有時想想,若非大夫人算計婚事,若非傅含玉看上了雲儀,若非段珩故意給她這個教訓。也許,此時的洛雲施還一如既往,用一顆冰冷而脆弱的心、偏執的嫉妒,和遺世獨立的姿態,繼續自己的生活,是福是禍,也是難以預料。想到傅含玉,洛雲施嘴角微勾,喜歡麼,大概吧,畢竟十六歲了,對方又長得那般俊俏,何況一看便是個“溫柔貌美的小郎君”。不喜歡吧,也是,否則如何能放下這般徹底,一回頭便想著連帶算計了也無妨。感情的事,果真複雜。忽然就莫名想起在百花樓,那個隨身帶著催情之物解藥的猥瑣小人,大概是當時身中媚藥的原因,對他居然沒有多少嫌惡感……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也不知過了多久,窗縫裡群星拱月已消失不見,院子裡卻忽然有人走動。那聲音極輕,一聽便是會武功的人。洛雲施開始以為是青雲回來了,正欲起身,轉而想到,以青雲的武功,在這更深夜靜之時,即便用最慢的步伐走來,到院門口時她便已經發覺了。來的不是青雲,是個高手。洛雲施警覺起來,既然是高手,她若在屋內有所動作,對方也必然能聽見。為今之計,暫且按兵不動。幸而劍就在手邊,叫人安心不少。來人行至門前,似乎仔細探聽著一下屋內情況,屋裡一片寧靜,呼吸聲都很弱,但很平穩,果真是睡熟了。他不禁想,白日見她風姿瀟灑,如何在夜裡,卻睡得像個孩子般。輕輕推開門,那人卻似醒了,語氣平淡道:“啞丫頭,給我倒杯水。”果然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事事警覺。從稱呼裡得知這個丫頭是啞巴,來人鬆了口氣,索性大步走進來,借著窗紗透進來的一點亮光走向茶桌。剛拿起茶壺倒水時,水聲掩蓋下忽然一股涼風,繼而脖子上便一抹冰涼,同時一句淡淡的女音響起。“再動一下,我便殺了你。”來人果然不動,水卻溢了出來,一直淌到地上。洛雲施沒好氣,“放下。”來人道:“不敢動,怕被殺。”這話一出,洛雲施便訝然,“是你?”這語氣,這聲音,不是那個猥瑣小人又是誰。“正是本公子。”洛雲施見水越來越多,隻好道:“你放下。”來人這才放下,然而水已倒完了,沒有絲毫意義。洛雲施道:“你來做什麼。”想通她早已發現,隻是不動聲色,隨即編了個啞丫頭來糊弄他倒水,用水聲掩蓋她突襲的動作,來人笑道:“就是來看看你。”隨即補充道,“若是真有所圖,我在門外就用迷香了對不對。”洛雲施語塞,雖然對迷香她早有防備,不過對方說得也在理。“不然,你先把劍拿走,我替你點個燈?”來人得寸進尺,提出建議。洛雲施隻穿了一身白色裡衣,如何敢讓他點燈?思量片刻,動作越發壓迫,道:“說,你是誰?”來人道:“你猜不出來麼。”對他的身份洛雲施的確早有揣測,由嵐山書院到臨風閣、汀雅坊,再到他自己說的初到京城,以及花費一千兩買一條通向隔壁的密道,前後推敲起來,也不過兩個身份最為合適。一是首富暮期石的義子,二是,傳聞中用兵如神、獨步天下卻好男色的,威武大將軍宣正宇的男寵。傳言威武大將軍年近三十尚未娶妻,便是因為好男色。他時常向皇帝推舉所謂人才,這些人可享有世家大族子弟的待遇,包括進嵐山書院,並且個個一擲千金,其真實身份便是大將軍的男寵。如此行事能被容忍,原因隻在於,威武大將軍南征北戰,著實戰功顯赫。話說這個威武大將軍算起來,與洛雲施還算半個親戚。因為他秦家的祖母是洛雲施外祖,當時的定國公長孫楊的同族姑姑,是老定國公堂妹,後來舉家南遷,就斷了聯係。也就是說,算起輩分來,洛雲施還得叫他遠房表叔。可惜這個桀驁不馴的大將軍似乎並不在意這點親戚情分,連對長孫素和都愛搭不理。往日洛雲施見過宣正宇一麵,隻記得他給人一種不可阻擋的氣勢,叫人不敢直視。洛雲施心思回轉,道:“你即便是威武大將軍最寵愛的人,本姑娘要殺你,他也救不了。”來人似乎噎了一下,對她這個回答哭笑不得。想明白其中關係時,無奈道:“在下可還是清白之身,哪裡能最得寵愛?”洛雲施腹誹,提起天香樓如家常便飯的人,還清白之身。她沒了興致再周旋,若是驚醒隔壁的青梅青李,或是青雲回來撞見,總是不好。索性放下劍將他往下一壓坐下,自己也坐到一旁,開門見山道:“姓暮的,你要如何。”說他是男寵果然故意,來人一笑,道:“說了來探望探望你,日後時常見麵,不如先熟悉熟悉。”洛雲施不理會,來人又道:“你手上的傷好些了沒。”洛雲施答:“不勞你費心。”來人討好似的從胸口取出一隻小瓶,陪笑道:“我叫暮風,月黑風高的風。”洛雲施無言。“花朝節沒來得及把這金創藥給你,南疆秘方,千金難買的,給你放這兒了——”難怪她刺傷的左腕恢複得那麼快,都是那金創藥的緣故。想到他是來送藥的,洛雲施氣消了些,正好又用得著,手背的傷時常見人,自然早些愈合地好,便道:“多謝,不過以後不要來了。”暮風忙道:“不客氣不客氣,都是應該的。”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模樣,估計一副奴顏媚骨,叫人不忍直視……洛雲施正欲問他何必鬼鬼祟祟親自過來,院口又有了聲音。便果斷打開窗戶,讓暮風離開,“我的丫鬟回來了,你快走。”窗口月光明朗些,隻著裡衣的洛雲施越發顯得身段窈窕,勾勒出一個輪廓來。發覺暮風似乎一直望著自己,洛雲施垂頭一看,霎時怒道:“還不走——”“是是——”暮風垂頭,一躍而出,轉眼消失。洛雲施關上窗,沒好氣罵一句:“猥瑣小人。”回身時,青雲正推門而入。“小姐。”“嗯。”青雲語帶喜悅,“我拿了她最喜歡戴的那支蓮花簪。”洛雲施表示滿意,接過簪子,便吩咐青雲去休息。蓮花簪是不錯,清新雅致,一看便是佳人所有。洛雲施輕笑一聲,安心躺了回去。隻是在想明日若青梅她們問起,便說是自己不小心灑那一地的水。因為養傷,不必請安的洛雲施清晨練練劍,完畢在院子裡喝幾口清茶,啜幾口糕點,神清氣爽得很。悠閒到第三天時,青李來回稟,那碧蓮果然又進了雲儀房裡,便幽幽地笑了。話說碧蓮,一開始對送信一事自是千般不願的,畢竟私自替小姐與外男通信,若是暴露,追究起來,她必死無疑。無奈死契在雲儀手裡,加之許諾出嫁時把她升作陪嫁丫鬟帶走,這才答應下來。幾月裡來來回回送了不少信,好在親眼看著雲儀將每一封看完便焚毀,知道小姐還是十分小心的,更加安心不少。且送信以來雖然身份沒有提升,那是因為四個一等丫鬟都是大夫人定的,二小姐也更改不了,但就賞錢而言,比自己以往五六年還多。體味到好處,做著做著,也就得心應手,不舍得放開了,巴不得雲儀一直傳信到出嫁。今日取信前,同樣的二等丫鬟碧環還羨慕她又添新首飾呢。然而揣著信出來不久,還沒等到其他仆婢離開,她便覺得肚子不舒服,想是晨起喝了太多隔夜的紅豆湯。跑了幾趟茅廁下來,絲毫沒有好轉的意思,而力氣卻也沒有了,眼看時辰已近,小姐的信送不出去,該當如何是好。若是出了岔子,小姐日後交給彆人去辦,這麼久不是白白辛苦了?正愁著呢,忽見碧環鬼鬼祟祟進屋,原來手裡拿著碧雲的一隻鐲子,不曾想被自己撞破。那丫頭平日與自己還不錯,就是有些小心眼,如今自己人贓並獲——在碧環保證把鐲子送回去,求她不要告訴旁人時,碧蓮忽然福至心靈,有了個絕妙的法子。“你偷首飾的事我便不管了,但你得幫我一個忙。”“姐姐請講。”“我吃壞了東西跑肚,但有封信要送出去,你去我送去,不要告訴旁人,我便替你隱瞞你的事,省得叫小姐和大夫人知曉,剁了你的手。”碧環自然感恩戴德,保證下來。於是碧蓮說了地址和收信人,便將信給了碧環。送人走後,不禁沾沾自喜,原來手握把柄駕馭旁人的滋味,也真是不錯。而碧環果然把信安全送到,沒出半點岔子,碧環更加安心,以後便常讓碧環幫忙,這是後事。再說洛雲施,正閒在房中與青雲青李品茶下棋,往日若是青梅還好,如今青梅有事換她二人,不消片刻便傷亡殆儘,局麵慘烈無比。青雲失了興致,擱下棋子道:“小姐我們還是練劍吧,這小圓石頭費神得很。”青李在一旁不語,隻向青雲笑著。青雲便惱了,“你笑,你也好不到哪裡去。”青李道:“所以才要向小姐學啊,日後也做個文武全才。”青雲酸道:“你那三腳貓功夫還敢跟小姐比,也不怕段老爺找你麻煩。”青李不甘示弱,“你好到哪裡去,不就是揍過碧月麼,還不得了了。”……你來我往,聽得洛雲施好笑,便停了棋,專心聽她二人掰扯。青杏進屋,道:“小姐,上房來人,差您去一趟。”屋裡安靜下來,洛雲施拍了拍手道:“說我這就過去。”青杏應聲而退。青雲道:“這個點差小姐過去做什麼?”青李道:“大夫人每一回叫小姐,都沒有好事。”青雲表示讚同,兩人這算是和解了。洛雲施一笑,站起身道:“替我更衣吧,過去看看便知。”青李應著,取了條緋色的長裙,外罩一條月白色的褂子。洛雲施穿上,便帶著青雲向上房去。大夫人的雲儀、失恃的雲宛和鐘姨娘的雲妍都在,似已等許久了,不過秦榴月在上,自然不敢放肆。洛雲施行了禮坐下,瞥見雲宛和雲宛神色似有些不對,想起青李回稟的話。“早上三小姐和四小姐大鬨一場,據說是四小姐懷疑三小姐拿了她的首飾,兩人撕破臉相互搜屋,倒果真搜出些對方的東西來。”心中好笑,麵上神色自若,等著大夫人發話。大夫人第一句話看著洛雲施,笑道:“我們元娘,是出落得越發標致了。”這話若是誇家中幼女,哪怕是次女三女,也是長輩的關懷和讚美。然而洛雲施是長女,年紀最大,在幾個妹妹麵前說她“出落得”越發標致,無疑暗諷專於打扮,故意叫她難堪。洛雲施道:“謝大夫人謬讚。元娘身為長姐,自知無法與眾妹妹相比,也是不得已駑馬先行了。”長幼有序,我不做的事,她們也休想做。雲儀聽得皺眉,接話道:“姐姐都已敢為天下女子,挑起那第一人的擔子了,哪裡會是駑馬。”洛雲施笑道:“二妹說笑,姐姐是怕二妹身嬌體貴,連琴弦尚不能承受,何況擔子,於是才替妹妹攬了那般活計。”千秋節於雲儀而言奇恥大辱,聞言不禁大怒,“你——”“好了姝嫿,”大夫人止住女兒,到底年輕,激幾句便紅了臉,要對付她有的是辦法,何必費這個口舌,教人笑話,“不得對長姐無理。”雲儀不情不願地偃旗息鼓,瞪了洛雲施一眼。大夫人繼續道:“你們可知我為何差你們過來。”眾人不答。大夫人便道:“元娘,你說呢?”洛雲施心頭好笑,你這十天半月設計我一回還不夠,小處也要刁難?口中回答:“元娘不知。”大夫人便會心一笑,欣慰地看了看雲儀,道:“姝嫿你最為熟悉,可知是何事了?”雲儀笑道:“難不成娘親指的是遊園會?”大夫人點頭,“正是。”雲儀可是做了三年的遊園花魁,奠定她京城第一名媛的地位。原來是為了遊園,難怪來了雲宛雲妍,雲姝卻未到,因為遊園會不分嫡庶均可參加,卻有年齡限製。而往年洛雲施雖是嫡女,卻也沒有參加過。雲妍早已按捺不住,道:“大夫人,可是定下日子了?”大夫人道:“逸王府送來帖子,就在二月十四。”每年遊園會由京城皇室成員或世家大族輪流舉辦,會提前十日左右發帖通知各赴宴的府邸,到那日公子小姐們齊聚一堂,場麵頗為入勝。原來今年的在逸王府,洛雲施便想起那日在街頭遇到的封軒庭。“我已通知雲台他們了。”大夫人取出帖子的神情有些怪,原來竟有兩張帖子,一般而言,隻會往一個府邸發一張,便算通知了府裡所有適齡公子小姐。大夫人神色怪異地取出兩張,這其中便有蹊蹺。洛雲施暗自揣度,見其他三人也十分不解。大夫人再次看向洛雲施,道:“這裡,有一封給你的帖子。”給她的帖子?兩封帖子一模一樣,一封是專門給她的?洛雲施驚疑,讓青雲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真是邀請她去遊園會的請柬。大夫人皮笑肉不笑道:“想不到元娘與逸王府也有這樣的交情,母親為你高興。”什麼叫也,她何曾與多少人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