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所 欲(1 / 1)

“稷下一彆,三年不見,你為荀卿弟子,我也未必會在原地踏步。”毛遂的思緒回到與李斯在平原君府重逢的那一天。曾經說過的話像一道閃電,突然照亮了他暗沉沉的腦海。他又想起在稷下度過的三年,在沒有遇到李斯之前,他亦無數次路過學宮中央的廣場,聽過各家各派爭鋒相對、硝煙彌漫的辯難。在迎來李斯這位寮友之後,他更是親眼見識過李斯高超的辯術是如何在三言兩語之間擊敗對手的。用語言摧毀對方的意誌,使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與用武力摧毀對方的勇氣,使對方按照自己的意圖行事,兩者在本質上沒有區彆。雖然平原君讚歎毛遂以三寸之舌說服了楚王,但毛遂很清楚,他之所以能夠說服楚王,語言的作用隻占三分。與其說楚王之心被言辭打動,不如說他是被毛遂十步殺一人的氣勢所震懾。如今李斯並沒有在春申君的待客廳中,他亦沒有多餘的錦囊贈與毛遂,毛遂不得不獨立麵對難局。此刻能夠倚靠的,唯有自己。蟄伏的時間沒有白白流逝,他的智慧在日益增長。唯一的問題是,增長的智慧尚不能根據需要,隨心所欲地轉化為最有利的武器。沉默中,毛遂抬眸看向對麵的春申君,對方耐心地等待著他的放棄。如何才能說服一個意誌堅定的人?如何說服……如何……“遊說的精髓,唯三個字而已:知人欲。”李斯的聲音清晰地在腦海中響起。哦,對了,他想起來了……在稷下的某個無所事事的午後,他曾和李斯討論過劍術的製勝之道與辯術的製勝之道。“劍術的製勝之道,在於抓住對手的弱點和招式的空隙,趁虛而入,一擊必殺。”他記得自己是這麼對李斯說的。而對於李斯所說的,他並不是太明白。“人欲?”“是的,你必須了解人之所欲。”李斯點了點頭,進一步向毛遂解釋道:“高明的遊說之道,不是將己之所欲告之對方,使對方順應自己的欲望,而是找出彼之所欲,使自己去順應對方的欲望。使對方來順應自己的欲望,好比獨夫徒手將一根十圍粗的巨木推上山頂,要達成目的是十分困難的;使自己去順應對方的欲望,則像將巨木從山頂上推下那麼簡單。”“人隻要有欲望,就會有弱點,有弱點便能加以利用。聖王能夠統治廣闊的領土和萬民,是因為百官為他效勞。聖王何以使百官為他效勞?正是因為聖王了解百官想從自己那裡獲取什麼。反過來,縱橫家明了君王之所欲,所以他們中的佼佼者可以僅憑一番言辭便打動君王,輕易獲得高官厚祿。而最優秀的遊說者,也有無法說服的對象——那就是無欲無求之人。”李斯的話一點點在毛遂心中複蘇,仿佛一滴清水落入了沸騰的油鍋,瞬間炸開一片。自進入陳郢以來的所見所聞,飛快地在腦海中閃回。混沌的心緒沉靜下來,仿佛雨後天晴,終於有一絲陽光灑落大地。假如他是春申君,將何所欲?作為楚國最顯赫的實權者,他還有什麼渴望得到而沒有得到的?毛遂不自覺地舔了舔嘴角,熱血在他的體內激蕩,澎湃著仿佛下一刻就要衝破胸腔。“春申君,遂有幾句話想單獨與你說。”“毛先生又想重現沉月台大殿中的一幕麼?左右皆為本君心腹,先生有什麼話,儘管道來。”毛遂斜眼瞥向劍客和任登,那兩人端坐兩側,手握劍柄,隻要毛遂有任何不軌的舉動,兩人必定會在第一時間拔劍護主。他勾起唇角,露出了諂媚的笑容。“是是是,春申君對門客們的禮遇和優待讓人好生羨慕。上客們身穿綢衣,腳踏珠履,平原君的上客根本不能與之相比。春申君對門客如此厚愛,他們對春申君的忠誠必定超過對楚王的忠誠。”“毛遂,你究竟想說什麼?!”春申君的聲音低沉了下來,表情變得不太自然,連帶著吐出的音節也變得僵硬。“遂聽聞貴國楚莊王即位之後,三年不問政事,醉心於享樂,而國中大小事悉決於貴族高官。三年之後,楚莊王一鳴驚人、一飛衝天,整頓內政,緝捕了一大批豪門大族,國內大權集於一手,而後揮師諸侯,終成一代霸主。春申君,您說當今的楚王,會不會成為下一個莊王?”毛遂突然變得異常恭敬。刻意放緩的語速,使他的話多了一分細膩的感覺。“……”見春申君神色為之一變,毛遂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他被這個小小的成就激勵,決心趁熱打鐵。“春申君養士的規模,為當今三君之首。然而若論在天下各國的名聲威望,三君皆不及已經去世的孟嘗君。昔,孟嘗君被齊湣王拜為相,起齊之強兵,聯合韓魏兩國,尊為三國聯軍之縱長,率數十萬大軍合縱攻秦。一路捷報連傳,竟一舉攻下天險函穀關,創下數百年來山東諸侯未曾有過的豐功偉績,迫使秦王贏稷割地求和。”“經此一戰,天下誰人不識孟嘗君?後孟嘗君見疑於齊湣王,然齊湣王終其一生,亦不能使天下人隻知齊王,不知有孟嘗君(作者注1)。而天下大國,皆致相印於君,盛極一時。待齊湣王國破身死,齊襄王即位,與孟嘗君相親善。道途之中,使者之車絡繹不絕。此乃天下養士者,成就功名之最。今之人,怎會有超過他的呢?”“嗬,先生言及孟嘗君,欲以孟嘗君激歇耶?可惜歇無意超越孟嘗君。”毛遂咧嘴笑了,似乎並不相信春申君所言。“市井閒談之中,遂常聞某君王寵愛美姬,情深意濃之時,有求必應,‘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旦美姬色衰愛弛,則棄於冷宮數年不見。偶然見之,隻覺麵目可憎。君臣之道亦如是。今春申君見寵於楚王,楚臣之中,無人可比。然春申君從沒有想過,楚王對您的寵信永遠都不會改變麼?遂覺得春申君那麼聰明的人,一定是想過的。”說到這裡,毛遂眼中劃過一絲狡詐和揶揄。“春申君在楚國內的威名已至頂峰,何不趁現在這個時候,揚令名於天下?倘國內有變,春申君亦可效孟嘗君,佩他國之相印,見重於諸侯之間。倘國內無變,春申君不僅沒有損失,在楚國的地位將更加牢固。遂一番肺腑之言,皆是為春申君著想。合縱攻秦,是利是害,春申君必定比遂考慮得更加清楚。”拍掌之聲在毛遂話音落地的同時響了起來。春申君連拍三數下之後,才微微傾斜身子,點頭讚道:“先生好口才!”毛遂的喜悅還沒來得及爬上眉梢,便又聽春申君凝眸說道:“孟嘗君之所以能率齊韓魏聯軍打破秦軍,最主要的是憑借了齊國鼎盛時期的強大國力。如今趙國長平新敗,自身難保;楚國自鄢郢之戰後,元氣大傷。戰爭,勞民傷財,不得不慎之。實不相瞞,依歇看來,僅憑楚趙兩國,尚不足以戰秦。”“主君,平原君夫人已修書與信陵君。夫人與信陵君姊弟情深,信陵君必力勸魏王合縱。前因垣雍一事,魏王暗恨秦,或將參戰。”出人意料的是,任登在此時開了口,言下之意似乎是讚同楚趙聯魏合縱。春申君意味深長地看了任登一眼,又看向毛遂。毛遂對任登的相助稍稍有些詫異,但很快便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他向春申君拱了拱手,對遊說的信心前所未有地高漲。“遂認為,合縱必勝,理由有三,試為春申君一一道來。其一,楚之春申君、魏之信陵君、趙之平原君,三君合力,推春申君為縱長,天下側目,秦國豈是對手?其功其名,必載於史冊,即使孟嘗君亦不能相比。其二,趙國雖敗於長平,然趙國國內君臣一心,軍民舍生忘死,鬥誌高昂。王陵、王齕先後率數倍之軍圍邯鄲,從去歲九月至今,不能破城,反而多有失利。”“由此可見,秦國攻趙不得天道。其三,天下豪傑義聚邯鄲,稷下兵家、墨家、儒家等顯赫門派,以破秦為己任,各顯身手。尤其是儒家荀卿的大弟子李斯,此人乃楚人,才能不輸伊尹、呂望,料事如神。他不僅助廉頗、藺相如除佞臣郭參,還預料到趙楚合縱而囑咐遂暗中放過任登。連沉月台上迫楚王答應同盟,遂也是受了李斯的提示。”毛遂提到自己的友人時,雙目炯然有神,毫不吝嗇讚歎之語。“說起來,數年前若不是李斯相助,遂無緣品嘗到楚國三至寶之一的絕飲。”“哦?二人與絕飲有怎樣一番故事,請先生為歇說來一聽。”春申君因早年遊學的經曆,向來對學術頗為關注。他對荀卿早有敬慕之意,隻是無緣得見。如今突然聽到毛遂言及荀卿的弟子,立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待聽完毛遂一番講述,春申君心中一陣狂喜。楚國之地,靈氣彙聚,數百年來孕育出如此一位驚世之才,他黃歇是如何有幸,得以與這位驚世之才同生於一個時代。想到這裡,春申君恨不得立刻將李斯招入自己麾下。“遂剛才談到的三個必勝理由,春申君是否接受?若接受,天亮後請同遂一起前往館舍,麵見平原君。”春申君笑了,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兒。嘴角似有似無的弧度,給人一種老奸巨猾的微妙感覺。他緩慢而篤定地點了點頭,低沉的嗓音混入了少許野心的高音。那份野心偽裝得精美雅致,然而一旦轉變成言辭從嘴裡吐出來,便帶上了某種莫名的怪異。“歇接受先生的建言,天明後即刻往見平原君,共商大事。”成了!毛遂差一點兒大叫出聲。這是他第一次完全靠自己的智慧達成遊說的目的。其成就感,絕不亞於多年前在眾人的驚歎聲中,擊敗稷下射術第一的公子成。智勇雙全,此時此刻,實至名歸也!翌日,春申君以楚國統帥的身份親自往見平原君,兩君在館舍內單獨密談兩個時辰。關於這次談話的具體內容,楚史官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僅以春秋筆法舉重若輕地寫下三句話。“春申君見平原君,談合縱。籌備月餘,楚國起兵十萬援趙,以景陽為將,與平原君共往邯鄲。統帥春申君坐鎮郢都,遙相呼應。”三十餘年後,王翦滅楚。時為秦國廷尉的李斯,偶然在楚國浩如煙海的典籍中找到了一份非正式的記錄,其上所記載的,卻是春申君與平原君會麵後的一件小事。“言畢,春申君與平原君俱出。時平原君舍人毛遂在外,春申君見遂腰間無劍,欣然取佩劍磐郢贈之,毛遂弗受。”磐郢乃越人歐冶子所鑄五劍之一,楚滅越,越國寶劍多入楚人之手。李斯手撫蟲蛀的竹簡,仰天長歎,悵然良久。他想,如果當時毛遂接受了那把寶劍,是不是結局就會有所不同?然而,曆史從來不允許如果。===========當平原君正在郢都焦急地等待楚國出兵之時,身在魏都大梁的信陵君正將姐姐的來信捧在手裡反複細看。信陵君無忌收到這封信已經有好一段日子了。剛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他就立刻揣著它進了宮。他把這封信遞給魏王,然後搬出早已想好的言辭,力勸王上合縱。魏王連連點頭,當即慷慨陳詞,表示他早已對秦國背信棄義的行為不滿,目前也在考慮援趙一事。即使信陵君今日不來進言,即使沒有平原君夫人的那封求救信,他遲早也會向邯鄲派出援兵。“無忌且回府,寡人不日將會起兵。”信陵君欣慰不已,滿懷希望地回府等待消息。然而過了十數日,大梁城中平靜如常,沒有任何出兵的跡象。信陵君按捺不住,多次入宮詢問,等到的回複卻是一樣。“出兵不是小事,需做好萬全準備,無忌再耐心等待數日。”如此反複幾次,信陵君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王兄表麵上同意合縱,實不敢罪秦。認清這一事實,信陵君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接下來的數日,他經常憂心忡忡、愁眉不展地獨坐內室。自韓國向秦國獻垣雍之後,信陵君總能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危機感壓迫心頭,不能安睡。他原本以為魏王也和他一樣,擔憂著國家的命運,一時的忍辱負重隻為等待一個良機。如今一盆冷水澆下,令他清楚地意識到,魏王對秦國的恐懼遠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魏國上下皆知垣雍一地對魏國的重要性。此地落入秦人之手,等同於大梁城西北大門洞開,隨時可能遭遇秦國的攻擊。魏王圉對此亦十分清楚,可憐他生性懦弱,麵對秦國的淫威,向來唯命是從,不敢有絲毫忤逆。尤其是長平之戰後,近鄰趙國的下場更是深深刺激了魏王。以至於當秦王要求魏王親自前往鹹陽朝拜時,魏王也沒有拒絕。隻是後來在群臣的死諫之下,他才勉強放棄了前往鹹陽的打算。究竟要如何勸服王兄?信陵君雙手緊緊握著木簡,心急如焚。正在一籌莫展之時,事情出現了令人欣喜的轉機。家宰匆匆走進來,為主人帶來了兩封新的信件。信陵君從家宰的神色中看出了端倪,他趕緊接過信件,目光掃過封泥上的印章,頓時心跳如雷。兩封信件均來自於楚都陳郢,印鑒卻各自不同。一封上蓋著“春申君之璽”,另一封則蓋著“平原君之璽”(作者注2)。他迫不及待地拆開封檢,迅速瀏覽起來。平原君的那封來信才看完一半,他眉頭的陰雲便已經散開了。待看完春申君的信件,幾乎是欣喜若狂,在屋子裡手舞足蹈起來。“趕緊備車,本君要即刻入宮!”有了這兩封信件,他自信此番定能說服王兄。魏王所顧忌的是合縱不能敗秦,反而招來禍患。如今趙、楚已達成同盟,而春申君正在調兵遣將,援趙大軍不日將從郢都開拔。楚國國力雖不比從前,但仍舊是兵車萬乘、甲士百萬,可與齊國相提並論的大國。加之楚國令尹春申君親自擔任統帥,聯合趙國相國平原君,更是前往未有的壯舉。僅僅是亮出兩君的名號,便足以震驚山東諸侯,鼓舞天下義士。此時正是遊說良機!……據魏國史官的記載,當日信陵君覲見魏王,呈春申君、平原君密信,力陳合縱之利十條。魏王深以為然,當即頒布命令,以將軍晉鄙為主帥,率軍十萬救趙。至此,三國同盟達成。春申君黃歇、平原君趙勝、信陵君魏無忌,聞名天下的三公子終於走到了一起。邯鄲之戰的轉折,正是從這一刻開始。注1:孟嘗君田文的封地為薛,故又被稱之為薛君。曆史大家錢穆評價孟嘗君:“其時孟嘗君在齊固已戴震主之威名,天下知有薛,不知有齊矣。”齊湣王因此而忌憚孟嘗君,想要除去他。孟嘗君為避禍,逃回自己的封地。注2:先秦時,官、私之印皆可稱“璽”。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璽”才成為皇帝之印的專屬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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