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在山上,汽車一路開上去,風景是極好的,但唐詩沒有心情欣賞。她抱住自己的提包,轉頭看徐輕與默默開車的側臉。徐輕與瞥到她的手在提包裡不安地絞來絞去,便說,“你若是緊張,不妨看看外麵的楓樹林,現在正是楓葉飄紅的時節。”火一樣的楓樹林,延綿數裡,唐詩看了一眼問,“明洋山環境幽靜美麗,據說是寸土寸金的好去處,偌大一個研究所建在上頭,要花不少錢吧?”“研究所不缺投資者,城裡的有錢人都對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感興趣。”“確實挺吸引人。”唐詩喃喃道,“活體冷凍技術,無藥可醫的病人將自己冷凍,待到一百年後解凍出來,彼時科技發達,所有病痛皆有藥可醫,又能活下來。”她頓一頓,“可是,將健康的活人冷凍,卻是非常非常殘忍的,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她這句話沒有主語,徐輕與聽得心頭陡生疑慮,轉頭看她一眼。隻見她眼裡一片明澈,電光火石間徐輕與明白過來,一隻手扶住方向盤一隻手搶過她的提包。唐詩的手機掉出來,屏幕顯示正在通話中,閣休兩個字映入他的眼簾。他掛斷手機,狠狠丟到腳下。唐詩連忙去開車門,但徐輕與已經眼疾手快鎖住中控。她待要冒險搶方向盤,脖子忽然一涼,徐輕與手裡有匕首,準確抵住她。“原來是匕首啊……”她不敢輕舉妄動。他開車在小區攔住她的時候,她隱隱看到他的西裝內側口袋露出黑色一角,像鐵,她以為他帶了槍,故此一邊上車同他虛與委蛇,一邊暗中打電話通知閣休地點。沒想到是匕首。早知道是刀,同他打上一架就是了。他未必控製得住她。“你什麼時候懷疑我的?”他目不轉睛注視前方開車,但匕首像長了眼睛,不曾從她脖子上移開分毫。唐詩說,“我沒有懷疑你,是你說的話我一丁點兒都不相信。蘇曉猶曾經準確說出我92斤,165CM,她怎麼會知道我體檢報告上的數據?她和我唯一的聯係就是你,說明她是在你那邊看到的。而你那邊又怎麼會有我的體檢報告,我的體檢報告應該在公司的檔案室裡。你偷拿了我的體檢報告,要做什麼?”“要拿給魯醫生看啊,看你適不適合活體冷凍……”他陰陰笑起來,“我低估你了,想不到你也是心思縝密的人。”“我也是剛剛想到的,之前,隻是納悶而已。我不相信你,是因為我相信閣休。他不會傷害我。”她對閣休的相信,直接決定了她對徐輕與的不相信。幸運的是,這一次,她做對了。“閣休狠狠耍了我一通,我怎麼能輕易放過他?”他從來不相信閣休說的以為。二十幾年來,缺少一條腿的他一直被母親教導樂觀向上,寬容善良。小時候彆人嘲笑他欺負他,他始終懷著美好心態,堅信自己終將驅散這些陰霾。他以為自己終於長成了母親希望的樣子,其實他受過的欺辱統統壓抑在內心最深處,有一天終於變成惡魔衝了出來。唐詩道,“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反正我死了,閣休也活不成了。”“我不是單單為著報複閣休。我的格局比你想得偉大,我要神筆再也無法製造悲劇,我是為大家著想。如果你死了,神筆落到下一任主人手中,又會有新的書中世界和書中人冒出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況且,書中人算是我的同胞,我不忍心看到他們和他們的世界灰飛煙滅,所以,你不能死。”他勾了勾唇角,“將神筆和你一起冷凍,你永遠不會死,你永遠是神筆的主人,所有悲劇,到你為止了。而對閣休來說,再也見不到你,是對他最殘酷的報複。”唐詩出奇的冷靜,“我若是不日日寫稿,書中世界會戰亂不斷,你自詡善良偉大,你忍心如此嗎?”“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規律,同樣適用於書中世界。”他已經不是唐詩最初認識的徐輕與了,他走火入魔,他將自己當成救世主。車子在山道上疾馳,照這樣的速度,閣休追上來的時候,她可能已經變成一具冰人了。唐詩咬咬牙,忽然驚喜叫道,“閣休!”徐輕與下意識看後視鏡。就是現在,匕首稍稍離了她的脖子,她撲過去搶方向盤。徐輕與已經反應過來,匕首毫不猶豫在她手上劃過。她的一雙手鮮血淋漓,但忍痛不撒手,由得車子歪歪扭扭橫衝直撞,徐輕與大力與她搶方向盤的控製權。她不過掩人耳目,趁機按下中控按鈕。“嗒”一聲,開了,徐輕與這時才知道她要做什麼,急急喊一聲,“喂,你——”唐詩已經打開車門跳下去。這樣快的速度跳車,縱然她慌亂中護住頭部,又使了一點三腳貓的功夫順著車向前滾翻,仍然狠狠撞在山道旁的楓樹上,頭破血流。她隻感覺眼睛被血糊住,腳上傳來鑽心的疼痛,好像淩遲一般折磨人。也好在楓樹攔住她,不然她肯定摔下山,不死也殘廢。車子終於在前麵停住,徐輕與下車,大步流星走過來。她想逃走,可是腳上使不上力,也許骨折了,她站都站不起來。他居高臨下看著她,“我若是不帶你走,你終將在這裡失血而亡。你若是跟我走,還能救自己一命。”“比起被冷凍成活死人,我寧願現在死在這裡。”“唐詩,你沒得選擇。”他彎腰就要拖她,遠處忽然傳來轟轟的跑車聲,一會兒就到了跟前。尖銳的刹車聲和閣休的聲音同時響起,“徐輕與,你放開她。”閣休是武林高手,他沒有長劍,手裡隻有一副嶄新的撲克牌。這是他匆忙之中從車上找到的暗器。他看到唐詩滿臉鮮血的模樣,眼裡閃過狠厲,“徐輕與,你不是我對手,我隻需一張牌,便能割開你脖子上的大動脈。”他上前一步,徐輕與拽住唐詩一拉,她的半個身子就在山崖邊上,擦得山石撲索索往下掉。徐輕與說,“你若再靠近一步,她就會掉下山崖,粉身碎骨。”徐輕與往後退了一步,“你這時若把撲克牌甩過來,我和她會一起摔下去。”閣休狠狠盯著他,太陽穴突突跳,“你想怎麼樣?”“我要你從這裡跳下去。”徐輕與說,“你儘可以多考慮一會兒,就看唐詩的血能流多久?”閣休緊緊攥住手裡的一張撲克牌,沉眼看著像破敗娃娃一樣的唐詩。唐詩衝他道,“我沒事,我跳車用了傷害性最低保護性最高的方法,一時半會死不了。他不會把我推下去,他還想著把我冷凍起來造福後世呢。”想了想,她又說,“你先告訴我,你給我準備了什麼大禮,萬一你們一言不合他真把我推下去,我死不瞑目啊。”“這個時候了你還惦記這個。”閣休想笑,可是笑不出來,“我不告訴你,你好好惦記著,我們兩個都不會有事。”他冷冷看住徐輕與,“聽說你母親過世前見過唐詩,據說她很喜歡唐詩。”提起母親,徐輕與片刻的慌亂,“那又怎麼樣?閣休,拖延時間沒有用。”“你母親若是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很失望。”唐詩悄悄從脖子裡拉下神筆,攥在手心,一點點擰下筆帽。“我母親已經死了,她再也見不到了。”徐輕與表情猙獰,“她就是神筆筆下的悲劇,她這一生都是畸形的,我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他忽然察覺到什麼,低頭看唐詩,神色大變,“你在乾什麼?”唐詩擰開了筆帽。閣休“嗖”一聲甩出撲克牌,慌亂中徐輕與雙手一用力,將唐詩推下山去。“唐詩!”閣休提氣飛身而來,撲下山崖抓住唐詩一隻手,兩個人一同摔下去。急速掉落中,唐詩狠狠將手裡的神筆插入崖壁的石縫裡。電視劇裡都是騙人的,根本插不住,神筆承受不住力道斷裂開來,一瞬間,光芒四射,整個世界都在旋轉。那麼高摔下來,應該死了吧?醒來卻是在醫院,潔白的牆壁和雪白的床單,還有醫院熟悉的消毒藥水的味道。她一個激靈坐起來,她還能坐起來?摔下山崖沒摔個半身不遂啊……她檢查自己,一條腿骨折打了石膏,頭上的傷口做了處理,已經包紮起來,好像,隻有跳車受的傷,沒有摔下山崖的傷。真奇怪。閣休呢,閣休去哪了。她下不了床,隱隱約約聽見門外有人說話,她大聲喊,“閣休,閣休。”閣休在就在外麵走廊,聽到聲音連忙奔進來,臉上露出喜色,“你醒了。”閣休同她一樣,好像摔下懸崖一點事情都沒有,渾身上下不見一處傷痕。她問他,“怎麼回事?”他正要回答,門外又有人奔進來,高興地喊她,“姐姐,我們又見麵了。”這人正是宋詞,這裡竟然是書中世界,是神筆將他們送過來?宋詞打斷她的思緒說,“姐姐你上次在停屍間消失想誆我你是女鬼,我才不相信呢,你肯定是仙女,你故意嚇唬我。”唐詩沒好氣說,“對,我是仙女,我剛剛下凡來,不小心臉著地,摔傷了。”宋詞哈哈笑,“姐姐,你真有趣。你現在住院走不了了,我可以天天來看你了。我很小的時候就夢到過你,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什麼人,相信很快就有答案了。”這時閣休插嘴,一本正經道,“她是你媽,我是你爹,前世的。”宋詞臉色一變,大受打擊,“怎麼會?我以為……以為姐姐是我前世的情人之類的……”“你想得倒美。”閣休冷冷說,“你之前在學校操場發現我們,你不是說也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我嗎?難道我也是你前世的情人嗎?前世你男女通吃啊。事實就是我和她是你前世的父母,所以你對我們有某種親切感,明白了嗎?”宋詞呆若木雞,尚不能消化突如其來的信息。對愛情懷著美好憧憬的宋詞,揣著一顆受傷的心默默走了,臨走前唐詩感覺他都快哭了,他說,“姐姐,我明天再來看你。”他一走,唐詩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指著閣休說,“你真能編啊……我以為你會毫不猶豫嘲諷他一頓。”“我怎麼能得罪他?我們在這個世界什麼都沒有,出錢出力全靠他了。”閣休眼風掃過來,“你是不是應該先解釋一下,為什麼宋詞會出現在這裡?他不是原來那個宋詞,性格年齡都不對,你寫了一個宋詞放在書中世界?”閣休挑了挑眉,唐詩心虛了一下,弱弱說,“那個……我就是……”“舍不得他就那樣死了?”“不是舍不得,就朋友情義……那什麼……你懂的……”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閣休見她心虛的模樣忽然就笑了,“你怕什麼?我是那種小心眼的男人嗎?”“不是!”唐詩答得飛快。“所以,我不會介意有個宋詞在這裡。管他有什麼心思,我已經將之扼殺在搖籃中了。”他推開窗戶望下去,宋詞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儘頭,略略惆悵,“唐詩,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了?”她低低道,“神筆毀了,不知所蹤,我們大約是回不去了。你看,你好不容易從書中世界出來,以為自此擺脫了虛構身份,誰想最後,還是要留在另一個書中世界。閣休,你後悔嗎?”後悔那個時候奮不顧身撲下懸崖嗎?他回頭看著她,“對我來說,有你在的世界,就是真實世界。”她微微笑,為他這句話,滿心歡喜。“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準備了什麼大禮?”“我結紮了。”他雲淡風輕吐出四個字,卻猶如霹靂將唐詩驚呆。她知道,對一個古人來說,做出這個決定到底有多難。他說得這樣隨意,好像說得不過是今天天氣很好,“這就是,我想在結婚這天送給你的大禮。”他用斷子絕孫證明他對她的感情。她鼻子發酸,眼淚忍不住流下來。“你這傻瓜,好好的哭什麼?”“我……我聽說結紮了會影響性功能……我擔心自己下半輩子的性福……”他俯下身,深深吻上她的唇,低聲道,“很快,你就會知道有沒有影響性功能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