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咖啡館能開業,這在當地居民看來是一個小小的奇聞。這幢老屋,正處在這條公路的儘頭,懸崖的頂點,據說當年是一家流落在小城的猶太富商建造的,所以從外形到裝飾無一不精美。空置之後,幾家房地產商早就盯上了這裡,隻要稍加翻建,這裡就能成為小城製高點上一個絕佳的商業景觀。但正因為幾家房地產商都暗中角力,這房子的命運也就擱置了下來。直到偶爾遠足者耐心慢慢爬上山頂,才發現這裡竟然已經改成了咖啡館,雖然隻開放一層,但環境雅致,還有一個風光絕佳的觀光位,最關鍵的是店員帥氣,咖啡好喝,引來了好奇群眾在網上的大肆傳播,這才為紫藤花咖啡館積累了第一批顧客。也許拿下這個店麵對彆人很難,但對秦濤來說,卻異常容易。憑著他帶出來的一包乾燥龍鱗,他成功“說服”了相關人等,甚至連供貨商給他的貨源也比彆家要便宜。當然,他的目標並不是要在這個小城當一個咖啡巨頭,他隻是需要一個地點,好好觀察,好好思考,再最終決定他要不要解決掉精衛,或者說金熒的性命。金熒當然對他的想法一無所知,她隻是興奮地跑前跑後,沉浸在咖啡店老板娘的角色裡。她是如此興奮,以至於親自接待第一個客人時,她就緊張地把咖啡全部灑在了客人身上,一轉身還摔爛了數隻咖啡杯。“抱歉……我……我是個笨蛋!”金熒站在秦濤麵前,緊張地搓著圍裙邊角,後悔得要哭了。秦濤兩手抱胸,無奈地搖搖頭:“不管怎麼說,拉你留下來和我一起開咖啡館也總算是做了件好事,畢竟摔爛咖啡杯比把病人紮得渾身是眼兒損失小。”“誰說我找不到血管!”金熒聽秦濤質疑自己的專業能力,一下子就著了急。她一把抓住秦濤的胳膊,擼起他的袖管:“這靜脈,我一紮一個準,你連疼都感覺不到……咦,你的靜脈……”秦濤忙甩開她的手,慌張地整理好袖子,一轉身卻正好對上了金熒的眼睛,他連忙把臉轉到一邊去,氣氛一時間極為尷尬。過了幾秒鐘,秦濤剛打算轉移一下話題,卻感覺到金熒從身後輕輕環抱住了自己。她的擁抱輕輕的,像是一個滿懷關切的問句,兩隻手臂猶豫著形成了一個溫熱的環,把秦濤輕輕扣住了。“你也有秘密,對不對?”秦濤聽見金熒貼著自己的背,輕聲說。“沒關係,我了解這種感覺。今天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我們之間也會和往常一樣,我不會問,你也不用說,一切都會被海風吹走,一切都會好起來。”秦濤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隻是任她摟住。他聽到她平靜的呼吸,突然心裡有塊地方就那麼一鬆,許多不願想起的回憶,衝破他在內心修築的堤壩,瞬間把他淹沒了。“恥辱!”“同族相殘!”“流放!”那些曾經溫和的眼睛裡閃著憤怒的光,如果他們的語言可以化作劍,秦濤早就已經被他們手中的利刃切成了碎片。他是犯了錯,而且還犯下了永遠不能被原諒的錯誤,這錯誤已經變成了他的血,流在他的血管裡。他很後悔,可他還能怎麼辦?難道要他放儘全身鮮血才能放過他?想到這裡,秦濤身體一震,緊緊閉上了眼睛。等他從翻滾的情緒中回過神來,金熒已經離開了。他朝咖啡館裡望了一眼,隻見金熒正在吧台後麵奮戰,咖啡機不斷噴出的蒸汽讓吧台看起來像是著了火一樣,有幾秒鐘,秦濤幾乎都看不清楚金熒了。終於,金熒笑嘻嘻地捧著一杯咖啡朝秦濤走了過來。“試試看,剛剛有的靈感。”金熒的聲調很激動,“嘗嘗看裡麵加了什麼。”“好。”秦濤嘗了一口,讓味道在自己的味蕾上儘情舞動,“肉桂,還有……”“檸檬!”金熒忍不住說出了答案,“檸檬和咖啡,這個搭配很特彆吧!”“還……還真是……”秦濤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讓混合的香氣在口腔裡跳躍,看著金熒期待的樣子,他發現自己微笑了起來。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他想。總而言之,如今一切一切的關鍵,都在這個女孩。一個人一旦心定了下來,日子就顯得容易打發多了,秦濤和金熒為了這個咖啡館忙裡忙外,時間轉眼就過去了。這天金熒蹦蹦跳跳地忙完工作,伸了懶腰,打算上樓去休息休息。這咖啡館的二樓,除了一個大廳,本來就有兩間臥室,金熒和秦濤各占一間,也不需要什麼裝修,稍微打掃下就住下了,倒也相安無事。每天晚上,金熒都會在二樓的大玻璃窗前呆立半晌,看陰暗的海麵在夜空中起起伏伏,她想起自己那天站在懸崖邊上時是多麼的幼稚,竟然以為自己真的舍得這個世界。不,她舍不得。她不止舍不得好喝的咖啡,爽滑的冰淇淋,千變萬化的大海,她甚至連秦濤,也都開始舍不得了。秦濤之間和她的話不算多,基本上隻在眼神交彙時微微一笑,算是打過了招呼,除了那一次她冒冒失失抱住秦濤之外,他們之間,再無其他接觸。金熒在房間裡掛了一本日曆,有陰曆和陽曆兩種日期,她在自己上一次失去意識恢複的時間標上了一個醒目的紅叉,每天暗自祈禱不要再失去意識。但她很快意識到,秦濤一手操辦的這個咖啡館,原本就是為了找出她身體上的真相,如果她隻是一個平凡無奇的女孩,沒有潛藏在她身體中那種特彆的力量,秦濤還會像現在這樣,和她一起守在這個咖啡館裡麼?她越想越苦悶,越想越糾結,乾脆索性從吧台裡把從沒人點的紅酒搬到了二樓上,自己拿著個酒杯自斟自飲。等到秦濤上樓的時候,她已經喝空了好幾瓶,臉色潮紅,即使坐在地板上身體也在不住地搖晃。秦濤皺皺眉,輕輕拿掉了她手裡的杯子,金熒就勢一歪,就這麼躺在秦濤懷裡,仰著臉看著秦濤的下巴傻笑起來。秦濤覺得她好笑,突然玩心大起,逗小孩兒似地問她說:“酒鬼,還記得自己是誰麼?”金熒用酒後特有的迷蒙眼神看著秦濤,晃著頭說:“記得啊,我,我叫女娃啊!你不認識我啦!”金熒這一句話,讓秦濤渾身一震。他本能地地抓緊了金熒的肩膀,把她挪到地板上,然後一隻手擋在金熒身側,另一隻手在身上的摸索著看有沒有什麼隨身的裝備。笛子沒拿,龍筋索沒帶,最要命的是他的萬能包也還放在房間裡,現在隻能指望襯衣口袋裡放著的那支哨子,能把小黑叫來幫忙了。他摸索出哨子剛要吹,卻看到金熒在地板上滾動了兩下,臉上掛著淚,哼哼了起來。“是你不好,就是你不好……是你喜歡上了彆的女人……你告訴我,我有什麼不好……”金熒一邊說,一邊再次攀上了秦濤的胳膊,然後一用力把自己的身體靠在巨大的觀景玻璃窗上,兩手托著滿是紅暈的臉,紅藍相間的眼睛迷蒙著,噘著嘴,看秦濤的樣子的很是委屈。秦濤注意到,她額間像是電路短路似得,放射出時斷時續的亮光,甚至還有星星點點像是火花一樣的東西從她額頭中間噴射出來,三根翎羽隨著亮光慢慢從她額頭之間探出頭來,卻也像是被酒精弄暈了頭,歪歪斜斜,七零八落。“你不認識我……你好討厭噢……我是女娃啊……”金熒反反複複重複著這幾句話,聽不出絲毫的邏輯,卻也不見她有什麼進一步的舉動。秦濤慢慢靠近金熒,輕輕在她耳邊說:“我認得你,你是女娃,我最……喜歡你……”“對對!你認出我了!”金熒的神色看起來非常狂喜,一激動,背後一對翅膀就彈了出來,在空中淩亂地忽閃著。“蚩尤說你不愛我了……說你認不出我就是不愛我了……我原本隻是想嚇嚇你才獨自駕船到海上去……那海好生凶惡,我的船不像是在水裡,倒像是在山巔……我忽上忽下,一會兒在山頂,一會兒在深淵……那浪頭打過來的時候,我最後一秒想到的還是你……我想你找不到我會多著急……對了,我沒有弄丟你送我的耳環,你看,我給你看!”說著金熒伸出手開始在自己空無一物的耳朵上摸索,當然毫無所獲,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轉移到了自己已經長出絨羽的手臂上。她像是不明白怎麼回事一樣反複摸索著自己的胳膊,上麵已經覆蓋了薄薄一層絨毛,還有更多羽毛正在長出來。窗外圓月已滿,像是一盞天然的探照燈,將海麵照得光亮無比,玻璃上投射出的金熒的影子。金熒輕輕摸了一下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在看到紅藍相間的眼珠的那一霎,她猛地縮回了手,像是被灼傷了一般,眼睛裡瞬間噙滿了淚水。她流淚靜默了幾秒鐘,然後才慢慢轉過身子,聲音裡帶著被壓抑的情緒,冷冷地問:“你不是長生,現在我沒有那麼頭暈了,彆想騙我。你究竟是誰?”秦濤心中暗道不好,撒腿就往自己的臥室裡跑去,邊跑還邊從口袋裡掏出一隻銀色的哨子吹了起來。那女娃怎會讓他逃走,雙翅一振,人就飄到了秦濤背後。在被她抓住後背之前,秦濤一躍,想要抓住龍筋索,卻隻抓住了短笛。這短笛雖然能夠吹出動人心魄的音樂,但卻依然隻是一件樂器而已,那裡抵擋得住金熒潮水般的攻擊。秦濤左躲右閃,但因為身上沒有能夠攻擊的武器,反而漸漸落了下風。更何況,兩人在交手時,秦濤滿腦子想得都是不能傷害金熒,而不是如何鏟除這隻鳥怪,這讓他的招式變形,打得畏手畏腳。“金熒,你是不是金熒!”秦濤一邊疲於應付,一邊試圖呼喚金熒的名字。“金熒是誰?噢,你說的是這個羽種?”女娃眼中流露出不屑的神色,“羽種遲早都是要死的,我才不知道這些羽種都叫什麼名字。到現在,我換過多少個羽種,自己都記不清楚了。他們有的剛一迎上我就一命嗚呼,有的借著我的威力出去招搖撞騙,有的乾脆對外宣稱自己是神仙,還真有不少人成了他們的信徒。蚩尤跟我說了,羽種隻是我漫長人生裡的驛站,不必介意,用壞就扔。不信你看!”女娃說著,從自己翅膀的下緣拽下一根如同刀片般鋒利的羽毛,微笑著在自己,也就是金熒的臉上,輕輕劃了一下。隻一下,金熒的臉就變成了一塊染血的紅布,配上女娃滿不在乎的笑容,在月光的照射下,顯得甚是恐怖。“你!”“你喜歡她。”女娃像是為了自己的發現而甚是得意,她狡黠地眨眨眼,隨即換上故作沉重的神色,“小子,你最好還是不要對一個羽種動感情,不然到最後哭的可一定是你。”女娃攏起翅膀,背著手在窗前站定,“彆的我不知道,但等待,是這世界上最大的折磨。”她轉過身,舉起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個“一刀切”的動作,“她一定會死,她會被我侵占身體,吃掉靈魂。她會從內而外都被變成我,這世界上,不會有人記得她的存在。”“為什麼要這麼對她!”“為什麼?嗬嗬。”女娃竟然笑了,“剛開始是為了救活我,後來是為了我能夠不死,我需要石子,也需要一具身體。我跟你說這個你肯定不會懂,那你就想想為什麼你會吃牛肉,為什麼螟蛾會把自己的卵產在胡蜂的體內,為什麼人族到了海邊第一件事就是結網捕魚。可能在你看起來我是一個怪物,但誰又不是怪物呢?”“可……金熒她怎麼辦!”“噢,她叫金熒,按照現在的標準,她算是漂亮的女孩吧。我原來也很漂亮的,也沒有這些礙眼的羽毛。長生說,我一笑,他覺得太陽都沒有那麼亮了,但是他還是變了,我飛回去看他的時候,他一點都認不出我來。”女娃轉過頭,眼中哀傷的神色漸褪,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燒的怒火,“我跟你說過了,我需要石子,既然今天你把我困在了這裡,那我,就隻好取了你的石子了!”女娃說著就朝秦濤的臉衝過來,秦濤往後猛撤,抓住機會再次猛吹銀哨,這次耳邊終於傳來了小黑吠聲。在小黑的配合下,一人一狗終於抓住機會製住那女娃,小黑叼來龍筋索遞給秦濤,女娃一邊叫罵著,一邊努力掙紮,卻被秦濤用龍筋索捆了個結結實實,動彈不得。小黑衝秦濤“汪汪”叫了兩聲,似乎在催促秦濤趕快動手。秦濤一咬牙,手裡的匕首一閃,衝著那女娃的要害就刺了下去。隻要這一刺,那女娃就鐵定沒了命。他秦濤可以交了差,洗了罪,重新成為族人的英雄,哪怕他血管裡流動的是燭龍之血,哪怕是他親手抽出了那條老龍的龍筋,他們也會如同過去那樣,接納他,歡迎他。這該死的流浪,終於要結束了。“如果我是個什麼怪物,我就自己抱著石頭,跳下海去!”初遇金熒時她堅定的樣子衝進秦濤的腦海,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她穿著一條白裙子,被海風吹得像是一麵旗。完蛋了,秦濤心裡暗叫不好。那女娃還在地上扭動叫罵著,雖然她的深情完全不像金熒,但在秦濤眼裡,躺在地上的儼然就是金熒本人。她被龍筋索困住,那龍筋索把她雪白的皮膚上勒出了血紅的印記,她會疼啊!金熒最怕疼了,前兩天被蒸汽燙了一下手她都嚎了一個小時……秦濤心裡一緊,忍不住伸手就要去解那龍筋索,倒是小黑急了起來,衝秦濤一陣猛吠。秦濤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不不,在地上躺著的,那不是金熒,而是那個名為女娃的鳥怪,自己可是好不容易才製住了她!他手持利刃,卻不知道應該刺向哪裡好,就好像那天在懸崖下,他明明可以用一把刀一勞永逸,卻最終為自己留下了無窮無儘的難題。最終,秦濤放下了刀。他掏出短笛,湊近了女娃,柔聲問:“你是願意就這麼被綁著,還是乾脆聽首曲子,解解悶兒?”“給我解開!不然你就滾!”女娃毫不領情。“我手裡有好多古曲,一個人在外麵的時候,全靠這些古曲陪我解悶。也罷,我也不問你的意見了,反正現在你被綁著,我想吹,你也就隻能聽。”秦濤說著,拿起短笛吹了起來,那旋律像是一雙翅膀,帶著被捆成粽子的女娃輕飄飄地飛上了天,從一個從來沒有過的角度俯瞰自己。她看到自己與長生吵架,負氣在暴風雨日駕船出海;她看到自己在波濤中如同一塊石頭般沉入水底;她看到蚩尤將自己從海裡打撈上來,對著自己的屍身嚎啕大哭;她看到蚩尤手持秘藥讓自己服下,明明已經停止了呼吸的自己,化作了一隻紅腳紅嘴的鳥兒;她看到自己驚喜地飛回去看望長生,卻正看到長生與人拜堂成親的典禮……“彆……彆吹了……”女娃躺在地板上,眼淚在地板上積成了一個小潭。秦濤不理她,繼續吹著自己的曲子。那女娃越哭越傷心,身子也跟著微微抖了起來,滿身的羽毛如同落花,在地板上灑了滿滿一地。待那羽毛都落儘了,秦濤輕手輕腳地抱起金熒安置好,又打開了二樓的窗戶。穿堂風一吹,那些潔白的羽毛瞬間變為微塵,如消散在夜空中的夢境,無影無蹤。
第9章 初次交鋒(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