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逢蒙(1 / 1)

暖棋 溫裘 2228 字 1天前

天尚未暗,回廊已掌起燈火,素衣的侍女低頭斂眉,顏色如一,靜如蠟塑,隻有手中燈火瑩瑩跳動。回廊儘頭,連攸寧隻身相迎。他頷首一禮,“臣已備好茶水,請陛下進屋小敘。”“夫子怎麼知道朕要來?”維溱上前與他並肩而行,身後澄宣步趨跟上。“便是陛下不來,臣也正要差人去請。”連攸寧步伐從容,“畢竟未及給陛下賠罪。”“這樣說就生分了不是?昔年朕與夫子什麼樣的風浪沒經曆過,又怎麼會和一個孩子過不去?”說罷朗朗一笑,“更怪不到夫子頭上。”“如此,臣便謝陛下體諒了。”二人進屋入座,侍者默默奉茶後退到連攸寧座側,那侍者身形高大魁梧,寬鼻窄目,方臉闊唇,長相雖說不上不堪入目,但更像是做轎夫馬夫的,絕不是個小廝的樣子。維溱抿了口茶,打趣道:“這下人如此醜陋,不如朕為夫子換個澄宣一般秀氣漂亮的,如何?”那侍者聞言羞愧地低下頭,喉嚨裡沉沉地唔了一聲,活像一頭困在陷阱的熊。“遏崖這麼多年一直在臣左右,雖不伶俐,但若真換了,一時還真的不習慣。況且臣怕鬨,他又恰是個啞子,再好不過了。”連攸寧掃了季澄宣一眼,“再者說,玉翎公一般珠玉光華的人物,豈是臣這樣的庸俗之人敢勞動的?”“連相取笑了。”季澄宣道。二人又閒談許久,所說不過舊日師徒時種種,絕不涉朝政。良久維溱才開口問道:“那罪奴……”“那罪奴是臣舊日仇人之子,因果報應落到府中為奴,誰知他一時瘋癲,犯下這等萬死難贖的大罪,說來實在慚愧。”說罷連攸寧皺眉連連歎息。他倒是不推脫,說的句句實情,卻句句避開要害。維溱冷笑:“瘋癲……原來是瘋癲,朕還當有什麼人想借這孩子的手做些改朝換代的大事。” “臣……”“倒是不妨事,朕登基近十餘載,方濟海,厲斌之流如何?哪個不是心機枉費?退一萬步說,便是朕有何閃失,京畿虎頭軍坐鎮,百萬龍朔軍在外,這江山也落不到他姓頭上。”他指間的杯蓋在杯沿上輕輕一磕,嚴絲合縫地攔住輕飄的茶煙。“隻是那逆賊偏偏這裡動起了邪念,倒著實令夫子尷尬為難……”“這種時候陛下還顧念臣下,著實讓微臣受寵若驚。”連攸寧微微笑道,臉色卻是難掩的陰鬱。“那孩子既然夫子已經審過了,朕是不是可以去看了?”“當然,陛下請。”連攸寧聞言忙站起,示意下人為皇帝引路。“夫子就不必跟來了,有澄宣在朕很安全,天色也不早了,夫子先歇了吧。”語氣極緩和,臉上卻是陰晴不定。連攸寧站定躬身拜彆。維溱走到門口,忽然回過身對著連攸寧甚是輕鬆地笑了笑,霜色的月光勾勒著他已長成的俊朗輪廓。“如果有可能,朕還想哪天能再吃到夫子親手蘸的冰糖葫蘆。”仍是慣有的玩笑口氣,卻一字一句說的像聲歎息。猶記昔年,連攸寧在宮裡偷偷起灶,一旁習字的小皇子早已心猿意馬,隻待夫子一聲許可就拋下筆飛跑過來,一串小小的紅果就足以讓他歡呼雀躍……那絕不是最好的時光,小小的年紀太多的苦痛需要背負,但至少那時的他和他對彼此來說都最好不過。清甜透脆的糖衣總會融化,粘膩膩地流到指尖袖口,惹人生厭,任你曾經多麼喜愛,此時也不過是極力想擺脫的臟汙。維溱一進門,正看見那角落裡的少年縮成一團,身上縛著沉重冰涼的鎖鏈,瘦弱而單薄,白日裡小獸一般的野蠻瘋狂仿佛隻是幻覺。即使光線昏暗,也能清楚看到他身上數不清的縱橫傷痕,大多已經結痂,醜陋地暴露在衣衫外。許是被澄宣手中的燈籠晃到了,他略帶迷茫地睜開眼,昏黃中塵埃散落,眼前的人一身明黃,狐裘加身。“你醒了,可還好?”“他死了嗎?”嗓音生澀稚氣,目光卻灼灼。維溱一時躊躇,就見他艱難地向前送著身子,固執地重複著:“他死了嗎?”“澄宣你先出去。”“陛下?”“沒關係,你去吧。”季澄宣望了沈宿一眼,立了蠟在小桌上就出去了,隻留維溱和沈宿在屋中。沈宿不再問話,隻靜靜看著他,眼裡是透徹的絕望,張張嘴掙紮了兩次才說出:“連你也殺不了他是不是?”“你不是皇帝嗎?皇帝不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嗎?為什麼你也要害怕他?”他咄咄逼人地質問,不斷用瘦弱殘損的身體撞擊著捆綁他的冰涼鎖鏈,傷口滲出血來,瀝瀝浸透衣衫,維溱隻居高臨下看著他,看他終於不再呼喊不再躁動,重新倚回牆邊喘著粗氣,周身因疼痛而劇烈顫抖。“我知道會死,但我沒想到就算我死了,還是報不了仇……我爹的命不值錢,被一把火燒了都沒人記得,原來我的命也那麼賤,連皇帝都護不了。”葉維溱靜靜望著沈宿,燭光昏黃,多像當年的崇澤殿。朱紅色的幔紗飄飛,還是初春時節,母妃在妝鏡前唱著幽婉的歌,他跪在母妃身後,小小的哭泣聲回蕩在整個大殿。他把淚流滿麵的臉貼在水滑的地麵上,一聲聲質問母妃為什麼,為什麼天道這樣不公,我們明明已經待人這樣好,為什麼偏要這樣折磨我們?直到他趴在地上哭累了,才聽母親緩緩道:“我的皇兒啊,沒有人教過你天道是專欺辱善人的嗎?”仍是吟唱般柔柔的調兒,卻冰冷得像一聲譏誚的笑。九年前澄宣替他穿好龍袍,精致的繡紋盤踞成五爪的金龍,朱筆禦案寫的都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再沒有仇恨不能討還,再沒有人不能保護……“朕是皇帝,”他把溫暖的手掌覆在沈宿頭頂,“但朕終究是人。”“朕需要時間。”他蹲下來,麵前的少年用力低著頭,屈辱的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來。“你沒有辜負你的父親,你做的很好,小宿。”“這次我們一定殺了他……”他輕輕抱住少年,任他臟兮兮混著淚水的臉貼在自己的衣袍上,安撫似的說著,“讓他把欠你的,欠我們的都如數奉還。”“待你重見天日,朕會把你栽培成朝廷最好的臣子。”沈宿渾身一僵,“你……我,我可以活下去?”“連攸寧一死,你當然可以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他的臉頰上還掛著淚,不可置信地瞪著維溱,好久才想起來笑,弓著身子笑得渾身顫抖的更加厲害,“我從沒想過自己大仇得報後能活著,我……我還以為能無愧地去見爹娘就是最好的事了。”他抬起頭,抽噎道,“真的?你發誓?”維溱一愣,看他終於露出少年的稚氣模樣也不由歡喜,遂哄他道:“好好好,發誓發誓,一定會救小宿活著出去。”“……”少年眼巴巴等著他說完。“……葉維溱立誓。”他無可奈何道。在他說出自己名字的一刹那,這個十五歲少年眼中的笑意終於深深漾開了。“馬上派人抽調城西城南虎頭軍,在附近埋伏待命。”葉維溱對澄宣吩咐道,拂袖而去,一路沉默。年少稱帝,累骨無數,葉維溱不必也不能在乎任何人的性命。為帝者注定孤寡,他深諳此理,也決不肯感情用事。可是這次不同,他不是為了救一個人。沈宿的性命是他與連攸寧之間的一場豪賭,賭上天家威嚴,江山社稷。他已經對那個目下無塵的夫子的話唯唯諾諾太多年了,空有帝王之名,卻連區區小童的性命都不能庇護,多麼諷刺。臨彆時沈宿攥了攥他的衣角說:“我還不想死……我還沒有活過。”隨即歪頭笑笑,“但如果你救不了我,一定要最快地殺了我。”彆無出路,死尚可喜。北風呼嘯入廊,掠過他的發梢,神思恍惚間多年前的小皇子踏雪而來,載一腔不屈的絕望與那少年同飲。“朕今日有些乏了,你先去吧。”這是真的,從身到心,維溱乏得連手指都不願多抬一下。剛欲進門,卻被季澄宣一把拉住了手,掌紋相貼,像被燙了一般,兩個人的手同時放開。季澄宣手腳發僵,半邊臉隱在夜色裡,將落未落的那隻手緩緩貼在身側,兩個人就站在外麵,抵死沉默。許久,澄宣微微抬起頭,望向他主子的眼中,神色得體而柔和,聲音卻有幾分啞,輕輕說了句:“安心睡。”“你也……”維溱轉身,“退下吧。”門在身後合攏,季澄宣提著燈走在曲折的長廊裡,長夜寂靜,腳步聲輕悄到隻有自己聽得見。書房深處密室中。與連攸寧對坐之人身形熟悉,麵目卻隱在了幔帳投下的陰影中。他稍作猶豫,還是開口道:“攸寧,這是我最後一次勸你,趁現在回頭。江湖路遠,憑我的手段,你的智計,足以讓你清清白白,逍遙一世,不好嗎?”“不好。我既來了,就沒想過回頭。”連攸寧的聲音依舊很穩,無嗔無怨,“我的好學生從我這裡學會了殺伐決斷,心狠手辣,卻忘了我教給他的天道輪回,血債血償。”“教不嚴,師之惰。為師的理當親自帶著他向腳下的故人賠罪。”說到這,他忽然撲哧笑了,短促的笑聲在靜夜中顯得格外突兀。“少年英才,名重天下,半生磊落,何至如此?”那人不忍,複又長歎一聲,“何至如此啊!”言畢搖了搖頭,提刀出門。那晚有風,雲障月。長廊之中,季澄宣的腳步稍作頓停,旋即又加快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手中燈籠不安地搖晃,燈影投在地麵上彷如火焰中燃燒的素蛾。下一折拐角處,有人埋伏已久。出鞘亮刃,殺戮,落梅潑血。深宮,水岸小榭,垂柳吹綿。葉維溱漫無目地走著,像行在霧裡。許久,他有些慌了,想大聲喚,可那聲音衝出嗓子傳到耳朵裡卻輕得自己都聽不真切。越發不自在,他加快腳步幾乎跑了起來,從未有過的恐懼追趕著他。忽然,他停下了腳步。不遠處霧氣散開,露出一座小小的水閣,有人負手而立,雪白的衣袍幾乎要化了風去,那人回過頭看他,眉宇間的氣質再親切不過。他的恐慌一時煙消雲散,心中頓感輕鬆,不禁展顏一笑,大步過去喚道:“夫子!”這次聲音意外的清朗。那人卻沒有理會他,向水閣中走去,他這才發現水閣中竟坐著一個孩子,正就著石桌用心寫著什麼,夫子在他身邊俯身教誨。他的神思瞬間清醒了些,發覺這應是夢,眼前應是過去之景,但還是止不住好奇,走近看了看。那孩子也停下筆,抬頭看他,一張臉卻不是預想中他兒時的模樣,那詭詰的笑容,特彆是那一雙無比熟悉的眼,讓他瞬時脊背冰涼。是誰?他奔向水閣中,大霧再一次遮掩視線,他感覺那雙眼始終在身後鉤子一般盯著他,猛地回身,卻惟見白茫茫的一片。是誰?葉維溱戰栗著醒來,裡衣被早冷汗浸透,天已大亮,他坐起身喚道:“澄宣……”無人回應。 “澄宣?”周遭靜得可怕,維溱感到自己的心跳驟然一滯,緩了口氣大聲喚道:“季澄宣!”門扇一開,澄宣匆忙而入,行止如常,隻是神色間有些許慌亂。“還當你死了。”維溱嗤聲道。澄宣稍拜,“實是外麵出了些不得了的事,奴才擔心事情有變,才去看了看。”“怎麼了?”澄宣掩好門回身道:“陛下,連府昨夜死了個侍女,自儘,就吊在廚房裡。”他頓了頓又道,“巧的是那個侍女昨日剛為奴才傳遞了消息。”語氣頗為意味深長。無疑,是連攸寧發現了內奸的存在,滅口處理了。“奇怪。”維溱十指交叉抵著下頜,“若隻是為了殺人滅口,秘密殺掉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這樣大張旗鼓地把她吊在那樣一個顯眼的地方?”澄宣思慮片刻,“示威?他已安排好殺手,越發有恃無恐,想以此恐嚇陛下?”“不,你還是太不了解我這位夫子了。”維溱道,“越到了關鍵的時候,他就會表現得越心平氣和。如果他真的勝券在握了就更該靜默以免打草驚蛇,不是嗎?”季澄宣雖仍舊鎮定,心緒卻顯然沒有他的主子平和,彷徨了片刻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還是請陛下回宮吧……”“回宮……”維溱沒有一點動身的樣子,卻饒有興趣地咀嚼起這兩個字來。“是了,任何刺殺都需要時間準備,若朕此刻倉促回宮,他便會措手不及,功虧一簣……”“正是。”您這不是挺明白的嗎,還在猶豫什麼?季澄宣麵皮糾結。“錯了,你不要忘記,在他的計劃裡,朕並不知道“紅疤”的存在,也不知道刺殺,隻知道府中死了一個人……”維溱喟歎,“他太了解朕了。”澄宣有些茫然,正想細問,就聽葉維溱闔眼道:“等著吧,連攸寧就快來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