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色四合,天邊隻留一線霞光。火車停靠在一個小站,一隻孤零零的大燈泡亮著,燈罩破了一半。一個胖姑娘守著餐車,叫賣:“方便麵,雞爪,茶葉蛋……”煮茶葉蛋的大鋁鍋邊沿,套著一圈一圈黑色水漬,裡麵堆滿了茶葉蛋,“咕嘟咕嘟”往外冒著熱氣。火車開了門,人們往外湧,列車員焦急地大喊:“先下後上,先下後上……”艾大明想抱起艾曉蕾往外走,可是她太胖了,他認為自己可能抱不動,隻好牽著她的手,說道:“蕾蕾,我們到了。”10歲的艾曉蕾抱著一隻白色的小熊,隨著艾大明走著。下了車之後,她看著眼前陌生的一切,心裡充滿了恐懼,翻過手,攥緊了艾大明的手指,小聲地喊了一聲:“爸爸。”艾大明心頭一熱,“哎”了一聲,也不管艾曉蕾胖不胖的了,一把將她抱起來,說道:“從此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好。”艾曉蕾摟住了艾大明的脖子,淚水劃過臉頰,落到艾大明的脖子裡。艾大明將孩子抱緊,說道:“走,媽媽在車站外等著我們。我帶你去見見媽媽。”艾曉蕾點頭。她看著手裡的那個小熊,因為時間久了,小熊的身上有些臟,而且胳膊那裡的線頭已經開了。這是大她十歲的姐姐送給她的,一直陪伴著她,可是現在她有了一個新的家,有了新的爸爸媽媽,她即將開始新的生活。舊的東西,就此告彆吧。她閉上眼睛,鬆開了手,那隻小熊無聲地掉到了地上。“姐姐,我會回來的。”“姐姐,我會回來的。”那個清晰的聲音,像在耳朵旁響起,又像從心底裡冒出來。已經神誌模糊的艾曉蕾,忽然渾身一陣痙攣,手裡抓了一個什麼東西,立即用力攥緊了。她用力地呼吸,感覺到了一陣踏實。因為她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她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枕在一個人的懷裡,而她的手緊緊地抓著那人的手。她依稀記得,她上了陸辰的車,再仔細看時,那人確實是陸辰。她調查過陸辰的背景。這個人是陸氏集團的二公子,但是自小父母離異,兩歲的他隨媽媽一起生活。據說,他父母離婚,是因為他媽媽出軌,而他能被媽媽帶走,則是他爸爸懷疑,他並非親生兒子。他隨媽媽改嫁到國外,沃頓商學院畢業,華爾街高管,於三年前回國創業。他回國第一件事,就是去陸家登門拜訪,帶著一份二十年前他媽媽做的親子鑒定書,證明他確實是陸氏掌門人陸振國的兒子。陸振國對前妻一往情深,當初無法承受背叛之痛,才決然離婚。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想念著她。陸辰長得最像母親,陸振國如睹舊人,那份鑒定書亦解開了他多年心結,而且愧疚多年未能養育,於是,父子相認。這本來是一件好事,但是,他的哥哥陸垚,以及同父異母的弟弟陸曄,都對他虎視眈眈。他們一致認為,陸辰回來,是與他們來爭家產的。陸辰拒絕了陸振國提供的職位,自己創立了達英投資公司,連續做了幾個很好的項目,成為業界有名的投資人。艾曉蕾與陸辰偶遇過幾次,除卻一次意外,其他幾次都是她故意的。那次意外,是因為她接了快遞,忘記鎖門,她的狗偷偷地溜出去。等她發覺之後,來不及換睡衣,直接跑出去找狗。她樓裡樓外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狗,失魂落魄地坐電梯回家。就在電梯關閉的瞬間,有個人在外麵按了開門鍵。“叮鈴”一聲響。陸辰走了進來。那時已經深夜十一點多,他喝了點酒,她聞到了威士忌的味道。她當時很納悶,他一定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要不然,這個時間點,他一定在翻看《紐約商業報》。她因為沒有化妝,頭上還帶著發箍,身上穿著米老鼠睡衣,有些不好意思,隻好拿手遮著額頭。艾曉蕾總是認為,還不到時候跟陸辰認識。一是因為,這個人總是一張撲克臉,神色冷峻,而不苟言笑。為人自律,有著美國精英範兒,出門必是正裝或者襯衣。他的生活自律到呆板的地步,每天早上5點鐘起床晨跑,六點半吃飯,七點十分準時出門。平常晚上8點鐘回家,有應酬9點鐘回家。沒有夜生活。每周運動三次,每次一個半小時。他是個虔誠的基督徒,每周日會到附近的教堂做禱告,也會捐款做活動。二是因為,她一旦麵對這個人,總覺得他的一雙眼睛,像一把鋒利的剪刀,能剪碎她所有的偽裝,直抵她的意圖。他能看出她的虛偽。她不得不小心翼翼。沒想到,這一次誤打誤撞,老天給了她機會,讓她在這種情況下,與陸辰相識。即使陸辰火眼金睛,也不會認為,她借生病來接近他。艾曉蕾問道:“我這是在哪裡?”“你病得很厲害,我送你去醫院。”艾曉蕾忽然感覺到鑽心的疼,她倒吸一口氣,緊皺眉頭,閉著嘴巴,不讓自己發出聲來。陸辰感覺艾曉蕾抓著他的手,又加重了一分力道。“快到醫院了,你再忍耐一下。”艾曉蕾一動不敢動,過了片刻,方才微微點頭。陸辰忽然間覺得,自己方才那句話有誤,他讓她忍耐一下,隻見她嘴唇發白,臉色蒼白到發青,額頭上冷汗直流,顯而易見,她忍耐得很辛苦。他應該囑咐她,如果疼的話,可以喊出來。不過轉眼,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很想看一看,她到底可以忍耐到什麼程度。人心難測。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看你。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是那個螳螂,誰又是那個黃雀?陸辰臉上滑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意。他的雙眼沉靜如水,直視前方,卻將手從艾曉蕾緊攥的雙手中,用力地抽出來,像甩掉一個抱著他的腿的乞丐。2艾曉蕾被送到醫院。胃穿孔。馬上被推進了手術室。陸辰讓自己司機辦理了住院相關事務,因他還有一個重要的約會,於是自己開車去。半路上,他聽著手機鈴聲響,卻不是自己的手機。起初,他以為是司機的手機,在前麵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手機。正好鈴聲停了,他隻好作罷。剛過了幾秒,鈴聲再次響起。他將車停在路邊,尋聲找去,在車後座下麵找到了一個手機。手機屏保是艾曉蕾的自拍照。背景是碧海藍天,她笑得很燦爛。想必是方才掉的。陸辰眼角的冷光一閃,再看來電顯示,是吳競禹。他思索了一下,接起來:“喂,你好。”吳競禹一聽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而且是很好聽的中低音,立即敏感起來,“你是誰?”“我是陌生人。這位小姐把手機落在我的車裡。”“她怎麼會把手機落在你的車裡?”“這位小姐暈倒在我的車一旁,我隻好送她去醫院。”吳競禹急了,“她暈倒了?她現在在哪裡?哪家醫院?到底怎麼樣?”陸辰簡單地回答了,話音剛落,吳競禹那邊,就急匆匆地掛斷了電話。他仔細回憶艾曉蕾在車上的情形,她穿一件風衣,口袋很深,手機放在裡麵,沒那麼容易掉到地上。除非她故意。陸辰冷笑一聲,把手機扔在副駕駛上。這時,他想起一件事情,戴上藍牙耳機,撥了一個電話號碼,一邊開車,一邊講電話。他打給的人,是他最好的朋友李嘉峪。李嘉峪是米其林三星廚師,一個標準的吃貨,一個苛刻的美食家,一個任性的創業者。他從美國一家頂級餐廳辭職,然後開始環遊世界,喜歡上哪個地方,就待在那個地方開餐廳,也不用特彆豪華,有個廚房和幾條餐桌,就可以開業。如果在這個地方呆膩了,就關門歇業,到下一個地方。這兩年他流浪到了中國,因為陸辰也在這邊,而且他也想再穩定一段時間,所以他租了一個倉庫,改裝成一家餐廳。這家餐廳名聲在外,想要去那裡吃一頓飯,得提前一個星期預約。陸辰的重要約會就定在那裡。那裡經常一位難求,所以不容易碰到競爭對手。而且,他選擇的時間,並不是飯點,並不接待來客,因此更加隱秘。陸辰約會的對象是百象科技公司老板,張一鳴。那是一家很有潛力的科技公司,有一個特彆棒的科研團隊,研究出最高端的技術,打破了美國在數字電影領域的壟斷。張一鳴還未將消息對外公布,陸辰就找上門來。“本來想提前去,跟你先喝上一杯,但是我今天遇到了一個意外,耽誤了我的時間。現在正在趕過去,我的朋友到了嗎?”“到了。”陸辰聽李嘉峪的聲音有些不對勁,問道:“發生什麼事情?”“你大哥也到了。”陸辰看了一眼手表,“這個時間點,你應該不接待來客。”“小本生意,不敢得罪金主。陸大公子光臨小店,我還不趕緊開門迎客。”“他來做什麼?”李嘉峪的聲音有幾分戲謔:“我正也想問你呢?他來做什麼?”言下之意,好像他猜到了陸辰不可告人的意圖。“你先說一說,我大哥正在做什麼?要不然,我去那裡約會做什麼,食物不好吃,而且還那麼貴。”“他和你的那位朋友聊得很歡。你朋友的表情……既覺不可思議,又誠惶誠恐。你想想,陸氏集團那麼大的公司對他感興趣,而且還是陸大公子親自來找他,他肯定會很緊張。”陸辰想象著餐廳的情況,穿著雪白色襯衣,圍著靛青色圍裙的李嘉峪,悠閒地拿著電話,為他做現場直播。李嘉峪有著玩世不恭的氣質。他不肯穿廚師服的原因是,那會影響他耍帥。對於他來說,帥的標配,就是一件雪白色襯衣,外加一件靛青色圍裙。陸辰的神色變得有些不可捉摸。“陸總,你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到家呀。這不是你的作風啊。”“我大哥知道我和你的關係,他明目張膽地找到你那裡,也不怕你跟我告密,他手裡肯定有王牌。”“有沒有王牌我不知道,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我這麼單純的人,一點都看不出來。”陸辰忍住笑。“不過,你遲到這事情,顯然不在他的預料之中。你可是美國做派,時間觀念非常強。我看你大哥有些坐不住了,眼睛不時往門外瞟,生怕你還不到。”陸辰嘴角抽出一絲冷笑,“他是想當麵給我一個難堪,可惜天不遂人願。”李嘉峪一副看好戲的態度。“你趕快來吧。我也特彆想看看,堂堂的陸總,難堪會是一個什麼樣子。”陸辰掛了電話,目光平靜地觀察著前方的路況,一百米處有左轉彎的圖標,他打開左轉向燈,彙入左邊車道,一百米之後,調轉車頭。陸辰並沒有去李嘉峪的餐廳。他創業以來,因為獨具慧眼,而且背後又有國外財團支持,將公司辦得風生水起。而且他保守古板的生活作風,如受家父真傳,越來越受到陸振國的喜愛。陸振國一直想尋一個機會,把自己的二兒子隆重介紹給大家。但是因為陸垚和陸曄的百般阻擾,才一直沒有成行。陸辰倒是比較安分守己,除非特殊情況,絕不會輕易踏進陸家大門。特殊情況就是,逢年過節,陸振國會親自給陸辰掛電話,讓他回家裡來團聚。看著陸辰得寵,陸垚的心裡頗不是滋味。從小,因為他是長子,所以大人對他要求不免苛刻了一些,尤其陸振國,頗不喜歡他的虎頭呆氣。可是他隻比弟弟大兩歲而已,大兩歲,也是一個孩子,每當想起這些事情,陸垚的心裡總是憤恨難耐。當年父母離婚時,他特彆想跟著母親,可是母親卻帶走了弟弟。一年之後,父親娶了後媽,緊接著,後媽又生了個弟弟,他更覺在家裡沒有地位。長大之後,他進入陸氏,既因為不得父親寵愛,並沒有贏得更多的尊重,更因為能力平平,沒有辦法服眾。他在工作崗位上,可謂無功無過,遠不如弟弟陸曄機靈。陸曄從上大學開始,一直活躍於創業。雖然沒有一個是賺錢的,但是人家有一個為他埋單的媽媽。曾經參加一次創業大賽,在媽媽的積極運作下,取得了一等獎,一戰成名,雖然那個公司不久之後就倒閉了。即便如此,陸曄積極進取的形象深入人心。大學畢業,他進入陸氏之後,他聽取母親勸告,極力拉攏公司老臣,他們很多都是公司的董事,能影響董事長的決策。老臣們積極回應,不僅工作上幫助他,而且經常在陸振國那裡為他說話。較之陸垚,陸曄年紀輕,資曆小,但是影響力卻不可同日而語。陸垚在公司職員的心裡,隻剩下在陸振國麵前,唯唯諾諾的一個胖子的形象。一個陸曄已經將他吊打,現在又出現一個陸辰搶他的風頭。陸垚深深感覺到了威脅,一如再現小時候的情形。家裡有了弟弟,所有人都圍著弟弟轉,把他當空氣忽略。尤其,當陸辰在商場上,展示出非凡的能力時,陸垚暴跳如雷。新仇舊恨,快讓他在妒火中窒息。他一定要跟陸辰一決高下,證明給父親看,還有母親。自從母親帶著弟弟離開之後,他再沒有見過母親的麵。小的時候,陸振國從中作梗,不讓母子見麵。長大之後,陸垚心中藏著委屈,不想見母親的麵。他在國外上學,媽媽幾次上麵求見,他都避而遠之,傷透了媽媽的心。他是故意的,媽媽越是傷心,他就越是痛快。這一次陸辰的項目,本來是他最先得知了消息,沒想到卻被陸辰搶先一步。陸垚憤恨不已,不把這個項目拿下,他誓不為人。他打探到消息,陸辰約了負責人見麵,所以匆匆趕到餐廳,他本想當著陸辰的麵,揶揄他一番。但是,左等右等,陸辰就是沒有現身。即使和那個負責人相談甚歡,他也有些索然無味。負責人走後,他又多喝了一杯酒,方才走了。李嘉峪看著陸垚的背影,若有所思。兄弟倆太不相同了。哥哥集合了父母的缺點,雖然個子不矮,但是才三十幾歲,便身體虛胖,看來比實際年齡大了好多。而弟弟則是集合了父母的優點,長相隨了母親,性格和智商遺傳自父親,加之在國外富人區長大,有著貴族範和精英味。這時,李嘉峪又接到了陸辰的電話,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渺遠。“你現在在哪裡?”“在家。”李嘉峪看看時間,晚上八點鐘。“你在做什麼?”“看棒球賽轉播。”“是啊,一件大事完成了,你也該好好放鬆一下。”陸辰笑了一下。“你沒有現身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很奇怪。按照你的性格,隻要你想做的事情,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你也會極力爭取的。除非……”“除非什麼?”“你故意的。”陸辰喝了一口酒,背靠在沙發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為什麼這麼做?”陸辰沒有回答,李嘉峪卻嗅出了蛛絲馬跡。“彆告訴我,你對他兄弟情深,故意幫他?”陸辰不置可否。李嘉峪不敢置信,直搖頭,“他把你當仇人,認為你要跟他爭家產,恨不能將你生吞活剝了,而你卻將他當哥哥。”“這隻能說明,他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一個人小時候沒有得到父母完全的愛,長大之後才缺乏安全感。這也是我媽媽的心病,對哥哥一直都很愧疚。”李嘉峪這才想起來,陸辰擁有心理學和經濟學雙學位。“沒想到,你這匹狼也有溫情的時候……”李嘉峪話鋒一轉,“隻是不知道,是不是鱷魚的眼淚?”陸辰嘴角輕笑。陸垚見到的那個人,並不是張一鳴。張一鳴臨時放陸辰鴿子,借口自己有急事,不能赴約,所以派了公司的副總,來與他見麵。不知是誰放出了消息,張一鳴的公司成了搶手貨,多家公司進入這個戰場,而張一鳴現在正藏身於某個地方,待價而沽,順便觀賞一場免費的廝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