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著慣例,壽辰前一日是要回林家老宅吃飯的,是林家不得缺席的家宴。溫酒第一次隨林清晏回老宅,雖說不上有多緊張,但多少都是有一些忐忑。午間兩人在家吃過飯,康伯備好了回老宅要帶的東西,剛過一點,就催著兩人趕緊回老宅。林清晏原本是想拖得再晚一些,免得溫酒去早了,在老宅裡待著煩悶,又處處受著限製。康伯可不這麼想,這第一次去林家老宅,萬一壓著點到去晚了些,落人口實,對溫酒來說也不是件好事,雖說不會出什麼事,但畢竟一進林家,地位就是舉足輕重,自然處處小心謹慎些更妥當。可這會兒兩人倒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任康伯在樓下忙進忙出,溫酒卻還在微信上看那群狐朋狗友唏噓調侃。賀齊:醜媳婦今天見公婆,嘖嘖嘖【壞笑】霍浪子:且看我們小嫂子如何橫掃林家,簡直不要太期待,我看不慣林家某些人很久了。劉章越:看不慣+1周與卿:看不慣+1賀齊:你們這樣,小嫂子壓力很大啊,你當林家是過家家呢,那可是龍潭虎穴,隨便找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是吧,小嫂子……溫酒:【茫然】我怎麼知道?霍浪子:太小看咱小嫂子的戰鬥力了,不過話說回來,林家老太爺倒還好應付,林言鈞也有老林幫你牽製著,林家最可怕的可不是老太爺,是林庭讓林二老爺。那可真是個人物,林言鈞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陰狠毒辣他稱第二誰敢稱一?我爺爺看著他都犯怵【冷汗】霍愷家是將帥起家,霍愷的太爺爺曾是開國元勳級的人物,他爺爺也是有功勳在身的老首長,沙場征戰,一身血氣,林清晏曾說這位霍家爺爺鐵骨錚錚,不輸任何一位名將。溫酒見霍愷這麼說,不由得想起林言鈞那像毒蛇一樣陰冷的目光,脊背有些發涼,皮膚上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沒由來的一陣寒顫,引得林清晏側目問道:“涼嗎?”說著過來摸了摸溫酒的手臂,蹲在她的跟前,微微仰視著她的眼睛:“怎麼了?”溫酒搖頭,下意識的把手機翻個麵放在膝蓋上:“沒事,沒什麼。”手機卻十分不配合地震了震。賀齊發了一串驚嚇的表情以示霍愷那一番話的真實度。周與卿更是難得的發了四個字:一切小心。林清晏拍拍溫酒的膝蓋,拿起手機仔細翻了翻聊天記錄,眉心不由得深深蹙起,屋裡的氣氛乍然就那樣凝重起來。“二伯畢竟年事已高,我們多加小心不會有事的,彆擔心。”包著溫酒兩隻冰涼涼的手,林清晏的安慰十分乾巴巴。溫酒也乾巴巴地笑了笑,心裡卻打起了算盤。她也曾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對一切的惡意敏感而又抵觸,和林言鈞匆匆兩次碰麵,她都感受到對方那種陰毒的目光,帶著敵意和殺氣。如果說那種程度根本就不算什麼,她想,也許她將要麵對的,可能是她所難以承受的重壓。體內如同年少時那樣求生的欲望驟然燃起,竟然隱隱有些興奮起來。林清晏還不知道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權當是她有些害怕和緊張。下午三點,康伯實在是坐不住了,看著這個時間,林家大半的人都該到老宅了,可自家這兩位卻還磨磨蹭蹭不肯出門。“你先去換衣服,換好衣服我們出發,不著急。”林清晏尚在安撫溫酒。溫酒死死壓製住體內肆虐的興奮。她厭惡著血脈裡的一切,可又托她那個瘋子父親的福,每當麵對危險和威脅的時候,她最感激的也是繼承著來自那個男人血脈裡的瘋狂。她從曲白鎮老宅帶了兩樣東西出來,一箱溫唯親手做的睡衣,一件溫唯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件衣服,也是溫唯一生最珍視的一件衣服。少時她總看到溫唯坐在房裡,麵朝偏北的那扇窗,一遍一遍撫摸這件旗袍。是有多珍視,才會曆經這麼多年,還一如嶄新。那件衣服是一件六分袖月白色長款旗袍,不是是何年月所做,隻知道已經有許多年了,傳統的開襟剪裁,後片便是完完整整的一片,沒有任何切割,裙身繡著暗花,是一片一片的蘭草,遠遠望去像是一件純色旗袍,走近了才能看見那周身上下精致暗雅的蘭草繡花。不知是出自誰的手筆,這便是溫酒此生見過的最精致的旗袍,再無其他。溫唯臨終前說,她曾希望有朝一日還能穿著這件衣服送溫酒出嫁。因著這句話,溫唯走後,溫酒把她的一切都燒了,隨她一同長埋地下,唯獨留下了這件旗袍,和那箱她做了一輩子的睡衣。林清晏看見溫酒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她若是臉再稍胖些,竟像極了那張老照片裡的溫唯,恍若故人再生。“走吧。”她臉上帶著笑,每一分毫都像是經過計算一樣,和照片裡的溫唯如出一轍。一雙眼睛深不見底,連林清晏都望不進去,這樣的認知讓他心口一空,伸手就要去抓溫酒的手,“阿酒,你……”溫酒轉頭,那張帶著麵具的臉突然就散了,目光變得柔和起來:“走吧,彆晚了。兩人攜手出門,她築起了一方盔甲,挺直了脊背。我不能總是你的包袱,也不能讓人看低了溫姨,如今,我就要帶著她,堂堂正正回到林家,為你為她,也為我自己,最強的敵人,值得我用最強的力量。這麼久了,除去上次在孟黎家的後花園她曾說過一番話,但當時他並沒有當真。可如今,她不過是站立在他麵前,輕描淡寫說了幾個字,他卻在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戰意。林清晏收緊了手,喉嚨有些發脹,牙關緊緊地咬著,彆過頭去。這是他第一次站在彆人的身後,等著她為自己遮風擋雨,巨大的疲憊和觸動襲來,心緒複雜得無法言說。林家老宅和晏園是兩個相反的方向,朝著城市邊緣那片海,到了林家老宅,溫酒才明白,為什麼溫唯要把墓地選在那個位置,到死了都朝著那個方向,守著那個人。這是溫酒第一次看到這樣古樸大氣的老宅,雕梁畫棟,飛簷挺翹,每一個邊角都承載著歲月和曆史,還未走近就已然感覺到那股莊嚴森然之氣,恐怕能夠容納堂前燕的王謝之家,也不如這座古宅來的精致繁盛。高門大戶,大約就應當是這副模樣,紅漆大門洞開,每近一步,都被氣勢重重壓下。“還好嗎?”林清晏環抱著溫酒的肩膀,讓她依靠在自己身上。溫酒的脊背出了薄薄一層細汗,卻挺得筆直,繃成了一張弦,每一根神經都在叫囂著,緊張與興奮衝擊著她的大腦,好似把她分成了兩個人,一個人依然溫和安靜帶著緊張,一個人蠢蠢欲動帶著瘋狂。“沒事。”回給林清晏一個安撫的眼神,微涼的手掌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進去吧。”已是晚飯前夕,林家人坐在堂屋裡,說著話,開著玩笑,卻不似普通人那樣的輕鬆,坐姿挺直如鬆,笑不露齒,若是說到什麼很好笑的,也會用手把嘴掩上。男人無一抽煙,坐在一旁的榻上下著圍棋,喝的也是青花瓷器盛好的茶湯。如果不是衣著打扮,倒真以為是進了古代的公侯之家,世家大族,冠蓋簪纓。他們進門的時候,堂屋倏地就安靜了下來,每一張臉都朝著門口。饒是這片安靜裡,有兩個人努力地擠出一絲笑意,想要努力釋放出和善的意思,可溫酒依然察覺到了一股不悅的情緒彌漫開來,就像野獸對於踏足自己領地的敵人一般,警覺而充滿著敵意。“我們回來了。”林清晏環視一周,一手握著溫酒的手,一手朝沙發上臉上擠出笑的小姑娘招招手,“言語,過來見見三嬸,上次不是還向我打聽嘛。”小姑娘留著齊腰長發,眉上修著整齊的劉海,起身的時候攏著裙擺,走路更是小步邁開,纖細的腰肢越發顯得嫋娜,雙十年華,亭亭玉立。到了溫酒跟前,才發現她竟比溫酒高出許多,氣勢上卻遠不如她。雖然是大家閨秀,但似乎是被壓製住了天性,生的有些膽小羞怯,文靜秀氣,帶一些靦腆,一笑起來竟還有一對極深的酒窩,深深陷進去一對柔軟的小窩窩:“三嬸。”溫酒對這樣軟萌的小姑娘總是格外溫和,衝她笑了笑:“你好,言語。”小姑娘聞言更是欣喜,看看林清晏,然後大著膽子靠溫酒近了些,轉頭衝自家親哥哥林言堂做了個鬼臉,大大方方挽上了溫酒的胳膊。溫酒驚訝於林言語的善意,而在這樣的環境裡也倍感窩心。林言堂較言語稍大兩歲,卻也是歡脫的性子,見自家妹妹抱著新三嬸的胳膊衝自己做鬼臉,也來了興致,走到他們跟前,衝林清晏眨了眨眼,然後對著溫酒笑道:“這樣好看的三嬸,配我們家三叔真是虧大了,不如考慮考慮我,我可比三叔年輕多了,帥多了。”說著還對溫酒拋了個媚眼。林言堂著一身簡單的白襯衫,劉海斜斜掃過眉梢,像極了舊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翩翩少年郎。“臭小子,還敢撬起我的牆角來。”林清晏好似被氣笑了,重重拍了幾下林言堂的肩膀。這廂和樂還沒過去,隻聽一道陰冷的聲音從斜角傳來。“就是,言堂啊,你這三嬸可是三叔心尖尖上的人物,也是你能調戲得了的?”都不用看,溫酒對這道嗓音的印象無比深刻,除了林言鈞那廝還能有誰。林言堂被打斷,背對著林言鈞,眼睛朝上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這大約是林門裡最離經叛道的孩子了,舉手投足哪裡像林家的孩子,分明就像是被霍愷孟黎他們帶壞了的少年。可卻偏偏對了溫酒的胃口,這一對兄妹,兄長嬉皮笑臉,離經叛道,妹妹謹小慎微,害羞靦腆,當真是一南一北差得太大了些,但都是討人喜歡的孩子。“我給你們準備些見麵禮,晚些時候給你們。”她說話輕輕柔柔,如春雨潤地,細密無聲。正說話間,二樓樓梯口下來一行人,約莫都是長輩。溫酒抬頭去看,對上被眾人環繞在中間的那位白發老人的眼睛。“那是大伯父,林家的掌家人。”林清晏在溫酒耳邊輕聲說道,“左邊穿玄色常服的是二伯父,右邊脖子上掛著一尊彌勒佛的是父親。”草草介紹一番,林清晏上前一步,把溫酒掩在身後,衝林庭讓他們福了福身子:“大伯父,二伯父,父親。”饒是已經把溫酒掩在了身後,可林庭許早就看到她了。那一眼,好似時光倒流幾十年。猶記當年初見,那人如蘭花玉立,清寧淡雅,於重重人群裡,乾淨倔強得讓人心生疼惜。還有那件旗袍,是自己送她的第一件禮物,他一生隻見她穿過一次。後來許多年裡,每每回憶起這件旗袍,他總會懊惱,許是因為她不夠喜歡,許是因為他沒能討她歡喜。時隔數十年,這件旗袍重見天日,他站在樓梯口,好似穿越過時光的重重紗帳,撥開模糊的過往,那一刻才明白,她不是不喜歡,不是不歡喜,隻是因為珍惜和愛。林庭許甚至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鬢角,眼底的光卻在看見自己如枯枝般的手背上那星星點點老人斑的那刻,驟然熄滅。很像,但卻不是她。那個孩子,太像她了,難怪,難怪。溫酒真正的資料,早就悉數放在了林庭許的案頭上,那是林清晏親自拿過來的。他想見這個孩子很久,很久了,卻又不敢催林清晏帶她回來,生怕唐突了她,也生怕讓她覺得半分不舒服。氣氛在那一刻詭異得厲害。林言鈞直覺要出事,卻又想不通哪裡出了差錯,這個溫酒分明那樣普通。溫酒朝前一步,並排站在林清晏身邊,如一株玉蘭,獨立而又堅定地開在林清晏身邊,恭恭敬敬朝林庭許福了身子,然後直起身,雙眼直視那雙渾濁的眼睛。在外人眼裡看來,是如此的有失教養,又是那樣膽大。可隻有溫酒和林庭許心裡清楚,這一望,她不是以一個晚輩的身份,而是代替溫唯。在數十年後,難得的重逢,她替溫唯看這一眼,看這盼了半生的一眼。家宴破天荒的,林庭許身邊加了一把椅子。他拄著拐杖,朝溫酒招手:“孩子,過來,坐我身邊來。”明晃晃的不合規矩,可誰也不敢出聲。林清晏握了握溫酒的手,給了她一個放心的眼神,隨即放手,示意她過去。溫酒的儀態都是溫唯親自教的,每一個揚首,每一個舉手投足,都不輸大家閨秀分毫,甚至更加嚴謹,更加優雅。短短幾步,從林清晏的身邊走到林庭許的身邊,她沒有絲毫膽怯,好似她本來就應該站在最高的位置上。“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得小心翼翼。溫酒垂眸,脖頸彎出一道天鵝般的弧線:“我叫溫酒。”林庭許好似在回憶什麼,握著拐杖的手微微顫抖:“好名字好名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真好。”他還記得當年,那個一出生就夭折的女孩,他唯一的女兒。她曾說,如果是個女兒,就要取名字叫“阿酒”,阿酒阿酒,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希望這個孩子一生都沒有憂愁,一生都能平安快樂。這些年,他沒忘,而她,更沒忘。“你想吃什麼,我讓廚師去做。”林庭許說得和藹,臉上每一絲皺紋裡都寫滿了慈愛和疼惜。溫酒曾見過這樣的眼神,在唐伯父的眼睛裡,望著唐紀琛,那是屬於父親的眼神,溫酒一生都不曾擁有過。她斂著眉目,表情疏淡得好似籠上了一層薄霧,看不清也看不懂。“我想吃一碗裙帶麵,想喝木樨樹下埋的女兒紅。”“裙帶麵,裙帶麵……”林庭許喃喃道,渾濁的眼睛有些放空。那是他把她帶回家,為她做過的第一頓飯,一碗蘑菇原汁熬的湯麵,“好好好,我去給你做,我去給你做……你還沒有嘗過我的手藝。”溫酒轉頭去看他,卻隻見一個銀白的後腦。他起身背過身去,拄著拐杖往廚房裡走,說話的聲音囫圇不清,好似哽在喉間。溫酒有些心生不忍,可她想起溫姨臨終前的心心念念,始終都沒辦法原諒這個老人。其實,許多事情,也本不該怪他。不過她總是偏心那個一輩子孤零零的女人。林言鈞在一旁看著,差點沒把手裡的茶杯扔出去。這一會兒還不明白,那他就是真蠢了,他之前查到溫酒的資料分明就不對勁,看老爺子這副恨不得把她當親生女兒疼的架勢,保不準還真是有什麼淵源。整個餐桌上,隻有兩個人對這場景無動於衷,老神在在地喝著自己的茶,一個自然是林清晏,另一個卻是林二老爺林庭讓。他看到溫酒的那一刻就全明白了,真的不得不感慨一句,林清晏那小子運氣當真不錯,竟然能找到溫唯的後人。他心裡跟明鏡似的,溫唯可是林庭許心裡最大的軟肋,當年所有的遺憾,包括那個“意外死亡”的女兒,累積數十年,到今日,怕是恨不得把半個林家拱手相讓,林庭許都是做得出來的。到底當年還是不該留溫唯一條命,真是壞事。不過他也不怕,當年林庭許已經掌握了大半林家的勢力都護不住溫唯,今天的林清晏更是護不住這個溫酒,不過都是舊事重演罷了。溫酒端坐在上座,一臉淡定,等著林庭許做好的裙帶麵,一手端著一手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走回來。麵放在溫酒麵前,端著碗的大拇指沾了些湯汁,他也不在意,把碗往溫酒麵前推了推:“嘗嘗,看你喜不喜歡。”“女兒紅,女兒紅,等你出嫁的時候,我再挖出來。”說著好似還怕溫酒不高興,多解釋了兩句,“那畢竟是她親手埋下來的,等著……”後麵半句沒說出口,等著將來女兒出嫁的時候,挖出來一壇上好的女兒紅。當年,他舍不得挖出來,女兒死了,她也走了,他原以為這壇女兒紅會埋在地下埋一輩子。既然溫唯把她當女兒看,那他也會把她當女兒看,把當年欠下的,通通補償給這個孩子。林庭許做的裙帶麵,說實話,味道很一般。他是正正經經出身的嫡係大少爺,不似林清晏那樣風花雪月,詩酒花茶,除了琴棋書畫以外,還沾染人間煙火。他本就不怎麼會做飯。可卻是溫唯想了半輩子的一碗麵。溫酒安靜地吃麵,這一場家宴從頭到尾就像是一場鬨劇,沒了林家慣有的規矩,沒有虛偽的粉飾太平。一桌子人都看著溫酒吃那碗在他們眼裡就像是什麼難得的奇珍異寶似的裙帶麵,而林庭許則一臉慈愛地看著她,那樣慈祥的表情,唬得滿桌子人好似見了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