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起(1 / 1)

解憂書 遲非 2948 字 1天前

溫酒一邊吃早飯一邊訂了一張機票回蘇市。收拾行李的時候,屋外有些陰沉,遠處滾來黑壓壓的烏雲,和昨日的陽光晴好恍如兩個季節。沒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潑了下來,砸在落地窗的玻璃上,生出一陣嘈雜得令人心煩意亂的節奏。玻璃上的水珠飛快地下滑,混合成一大片模糊的光景。簡簡單單收拾了一個小包背在背上,門口的小圓柱筒裡放著幾把長傘,她隨便抽了一把,換了鞋出門,出門前叫好的車已經停在樓下,溫酒拿著手機記了車牌號。公寓門口大到模糊的雨簾像是在眼前隔出了一層霧氣。小區門口停著一輛白色轎車,開著雙閃,溫酒伸手拍了拍褲腳沾上的雨水,對上那輛車的車牌號,撐著傘小跑過去,坐進車裡。“到機場。”走到半路,就接到了唐紀琛的電話。“這麼大的雨,你一個人回曲白鎮,你怎麼不提前和我說呢,我來接你。”他有些責備,溫酒臉上浮起一些笑意,她並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卻被唐紀琛當成了個瓷娃娃對待,雖然很感激,但是太過小心翼翼。“我就回去幾天,把老宅打掃打掃,過幾天就回來,你不用太緊張了,一切如常就好。我快到機場了,不說了,到家給你回電話。”唐紀琛還想說些什麼,無奈電話已經掛斷了,抬頭看看屋外的雨,他眉心是半分都不能放下,即便如今的溫酒健健康康,四肢俱全站立在他麵前,他依然放心不下,控製不住地想要將她放置在一個完全無害的世界。卻又希望她能和當年一樣奪目,這種矛盾拉扯著他,讓他已經找不到合適的方法與態度去對待如今的溫酒,不知遠近,不明鬆緊。溫酒鄰座是個聒噪的男人。從這個男人坐到她身邊開始,就一直在說話,和溫酒說,和空姐說,和後座的姑娘說。溫酒麵前放著一本花鳥畫冊,耳邊是那個男人嘰嘰喳喳的聲音。一會兒湊到溫酒這邊來,伸著腦袋看溫酒麵前的畫冊,一會兒叫了空姐要喝橙汁喝咖啡喝奶茶,一會兒扭著頭給坐在後麵的小姑娘變魔術。溫酒雖然有些煩躁,但卻是一眼都沒看過那個男人,一直縮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畫冊,直到隔壁的男人說累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魔方,手指靈活地翻動。溫酒的餘光隻看到一陣手花閃過,那個魔方就整整齊齊的還原了。莫名想起拍賣會那天晚上,出包廂的時候,曾瞥過一眼隔壁那個穿黑色衣服的男人,那個人手裡也有一個這樣的魔方,可是她實在是認不出那張臉。有些晃神。“小姐,能不能請你幫我把魔方打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骨節明顯,手指修長,拿著魔方的手指上,指腹處有著一層泛著淺黃色薄薄的繭。溫酒抬頭去看他,隻見那人麵上帶笑,一隻手拿著魔方伸在自己眼前,一隻手撐在小桌上,拄著太陽穴,歪著腦袋看著自己,沒有惡意。她抿了抿嘴,拿過魔方隨意扭動了幾下,然後還給那人。動作間,右手手腕上的黑檀木手鐲輕輕晃動,輕觸到了男人的指尖,那人有些得寸進尺,嬉笑著湊過來:“我叫霍愷,很高興認識你。”溫酒擰眉,不再看他,也不再搭話。飛機很快落地,到達蘇市機場。溫酒一直繃緊的脊背驟然鬆了下來,背著包跟著人群沉默地往外走。蘇市距離舟城不算太遠,天氣和舟城一般陰沉得很,悶悶的壓在頭頂上,卻沒有一滴雨水。她往機場大巴站方向走去,準備坐機場大巴到長途汽車站,轉汽車回曲白鎮。霍愷遠遠跟在她的身後,雙手插兜,如閒庭信步,一直看著溫酒坐上了機場大巴。他轉身去商店裡買了包煙,夾著煙狠狠吸上兩口,這才掏出手機眯著眼給林清晏打電話。他一隻手拿著電話,一隻手夾著煙,身邊走過幾個身材火辣的女人,霍愷吐著煙圈吹了兩聲口哨。林清晏剛從寧城大學的大禮堂出來,程莊就拿著手機遞到他麵前,看到屏幕上霍愷的大名,林清晏就覺得眉心一跳。“你猜我見著誰了?”霍愷在那頭嚷嚷得大聲。林清晏給程莊做了個手勢,程莊站在原地,等著林清晏走遠了,才緩步跟上去。“我哪知道你見到誰了,前兩天霍叔還跟我念叨說你已經很久都沒回去了。”霍愷撇撇嘴:“老頭子就是不想我過得舒心,你說聯姻又不差我一個,老大老二老三隨他挑,實在不行,外麵不還有一個呢,乾嘛總是盯著我。”他狠吸上一口煙,把煙蒂重重摁在垃圾桶上,“我現在蘇市,剛下飛機。昨天在你家看到康伯手裡有一份資料,我也沒看很詳細,隻看到一張照片。可巧了,剛剛在飛機上,坐我旁邊的人和管家手裡那份資料照片裡的人長得一模一樣。”電話那頭一陣關門聲,然後是林清晏清明的聲線:“溫酒?”霍愷抬頭看天:“長得很清秀,很瘦,個子不高,看上去挺招人喜歡的,就是性子有些太冷了,我逗了一路愣是一個字都沒見她說過。誒,你說她是不是睜眼瞎,大爺我這麼好一副皮囊,她從頭到尾就沒給過我一個正眼。”林清晏昨天晚上就拿到了溫酒的資料,不可否認,霍愷有一句話沒說錯,看上去是挺招人喜歡。“行了,溫酒這事你就彆摻和了,早點回來,我也好對你爸有個交代。”林清晏捏捏眉心。霍愷“哼”了一聲,掛了電話,在機場外麵隨手攔了輛車,揚長而去。林清晏把手機放在桌上,想了想,還是從包裡把那份資料拿出來細細看了一遍。資料裡其實不止有溫酒一個人的照片,還有一張黑白照片。那張照片裡的人,杏眼桃腮,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絲風情,眼神清澈,長發披散在肩頭,不施粉黛,穿著一身月牙白的旗袍,顯得尤為好看。這張照片的反麵寫著兩個字——溫唯。這張照片,林清晏是見過的,在林家掌家人,他的大伯林庭許的書房書桌上有一個相框,相框裡鑲嵌著一張林庭許的獨照,可在那張獨照下麵,還壓著一張照片,和林清晏手中這張溫唯的照片一模一樣。林庭許的書房一向不準彆人隨便出入,而這一張溫唯的照片,就夾在那個相框隔層裡,林家上下除了林清晏,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那還是林清晏八九歲時候的事了,他記得很清楚。那年的正月初六,舟城下了一場很大的雪,仿佛要把舟城整個覆蓋進漫天大雪裡。林清晏在林庭許的書房裡讀書,而林庭許就一直看著那個相框,不知想到了什麼,逼紅了雙目。林清晏起身去書架上拿書的時候,偶一回眸,瞥見了這張照片。他有些猶豫,貿然將溫酒拉入這個腐朽的家族裡,未必是件好事,縱然她的存在對於自己來說,利大於弊,可她始終無辜。溫酒絲毫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賊惦記了,下午四點回到了曲白鎮,在街口就看見劉家的小姑娘,梳著兩個包包頭,包包頭上還綁著兩圈小花繩子。小姑娘蹲在街口和幾個小夥伴玩著,正瞪大了眼睛看彆人頭上戴著的花環。遠遠瞧見溫酒回來,像顆小炮彈似的衝進了溫酒的懷裡,溫酒險些被她衝了個仰倒。“溫酒姨姨,你回來了!我的糖吃完了。”小丫頭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望著溫酒。溫酒無奈:“你外婆讓你少吃些糖,小心蛀牙,牙齒裡麵長小蟲蟲。”小丫頭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圓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亂轉,討好似的牽住溫酒的手,拉著她往家裡走。屋前的白玉蘭已經快凋謝殆儘了,綠色的樹葉長得鬱鬱蔥蔥,蓋住了些泛黃的已經凋謝的小花苞。大門上泛著些水汽,溫酒拿鑰匙開鎖,甫一推開門,小丫頭就往屋裡衝。天井地麵上還有些濕,青苔也茂綠了幾分,小丫頭跑得太快,在天井就摔了一跤,坐在地上,癟著嘴,要哭不哭地吸著鼻子,粉紅色的褲腿上蹭上了幾分墨綠臟色。溫酒走過去抱起她,放到屋裡的椅子上,蹲下身去給小丫頭拍褲腳。小丫頭伸著脖子往桌上看,桌上空蕩蕩一顆糖也沒有,這下更委屈了,一雙大眼睛蓄了淚珠,在眼眶裡滾來滾去,看著可憐兮兮。溫酒無奈,從背回來的包裡摸出兩顆奶糖放進小丫頭的口袋裡,這才把這個小祖宗哄好了,揣著糖,小嘴往溫酒臉上蹭了蹭,然後笑嘻嘻的又跑出去玩。“鬼精靈。”溫酒暗笑,拿著包去了工作室。不知道是否是一種錯覺,溫酒站在工作台前,心裡一片茫然。她似乎有一種感覺,這次離開,恐怕很難再回來,總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預感,從一個妝奩開始,蔓延出一條全新的路,一種無法捉摸的未知。老宅被罩上了一層遮灰的白布,她把那些團扇一把把收進箱子裡。站在老宅門口,望著那棵亭亭如蓋的玉蘭樹,大半的枝丫綠葉攀上了白牆黑瓦,襯出一處綠影。溫酒拎著箱子,拖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轉身離開老宅,一步一步,離開那個空蕩蕩的老宅。恍惚間,好像身後有人在喚她,回頭,隻剩一縷風,吹過廊簷下掛著的一盞風鈴,好似那年她拖著行李去舟城上大學,溫姨倚著門框,著一件墨綠色旗袍,揮手向她道彆。風鈴被風吹動,遠遠傳出點點的聲響,清脆悠長。林清晏是二十二號深夜回的舟城,管家站在門口,看著林清晏從車裡下來,滿臉欲言又止,伸手接過林清晏的外套,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老太爺今天來電話,囑咐三爺明天一定要回老宅。趙家小姐明天會去,老太爺說不管三爺明天有任何安排都要推後,見趙家小姐是大事。還有三小姐今天也過來找過您,哭得厲害,說大少爺出手拆散了她和她男朋友。”管家年紀有些大了,五十來歲,說起這些小兒女感情,始終都有些臊得慌。林清晏半路停在了院子裡,抬頭望天,一臉疲憊。他是真的不想攪和進林家的事,可偏偏他生是林家人,原本被林言鈞纏得太疲憊,想要妥協,卻又不得不為著下麵兩個侄子侄女考慮。一旦他鬆口,他們二房在林言鈞一家那裡就再沒有還手之力,言堂和言語年紀還小,一旦他妥協了,那這兩個孩子恐怕也要毀在林言鈞手裡。可他不妥協,四年前成桑榆的事就是前車之鑒。被逼到這一步,林清晏進退兩難,他甚至在想,如果當年大伯不曾親自教導他,也許今日他會和父親一樣,在林家當個富貴閒人,處境也比今日強上百倍。“康伯,我真的不想把她拖進來。”涼夜如水,院子裡除了風過樹梢的聲音,再無其他。林清晏沙啞的嗓子,在此刻聽上去實在是令人心酸。他何其無辜,卻半生不得安寧,終日勾心鬥角,隻因為他姓林,隻因為他幼時得林庭許疼愛,親自養在膝下教導。“老太爺會保她的,她進林家,彆的康伯不敢跟三爺承諾,但康伯可以保證,老太爺不會讓溫小姐出事。”林清晏擺擺手,一個人進了屋。管家看著林清晏的背影,有些心疼,想起當年林庭許曾跟他說,林家上下,隻有清晏像極了自己。他一生也沒個子嗣,妥協了一輩子,也犟了一輩子,到頭來,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老三的這個老來子是個好孩子,要好好教導。林清晏和溫酒對於管家來說,自然是林清晏更重要,他是老太爺儘心教導長大的,不管付出什麼代價,犧牲多少人,管家都不在乎。林清晏第二天回老宅的時候,在門口正巧遇見了帶著女兒來的趙遠航夫妻倆。趙昕穿著裙子站在父母身後,紮著高高的馬尾,臉蛋圓圓的肉乎乎,著實是個討喜的小姑娘,她笑眯眯看著林清晏,心裡滿意得不得了。林清晏卻是有些無奈,頂著趙昕直勾勾的眼神,朝趙遠航夫妻微微點頭打了聲招呼,伸手請對方先進門,他落後半步跟上。趙昕悄悄湊過去扯扯林清晏的袖子:“清晏哥哥,好久不見。”林清晏有些想笑,猶記得幾年前初見時,她還跟著言堂言語喚自己叔叔。屋裡的陣仗是許久未見過的鄭重,林庭許拄著拐杖坐在上座,右手邊是二老爺林庭讓一家,左手邊是三老爺林庭予一家,林清晏進門先是向大伯二伯行了禮,然後徑自坐在左手邊,他母親笑著拍拍他的手。對麵林言鈞赤裸裸的視線投過來,手裡端著一杯茶,喝得甚是怡然自得,約莫是覺得這次林清晏除了妥協再無他法。趙家人熱熱鬨鬨的坐在一邊,林清容側頭去跟他說些什麼,兩個人一時笑開了。“清晏最近實在是太忙了,都沒時間回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林庭許今年83歲,年紀已經很大了,卻依然是精神抖擻,老當益壯,一雙渾濁的雙目,目光卻依然淩厲。林清晏起身過去給自家大伯倒了杯茶:“行程是很緊,主要是因為寧城那邊有個考古項目要跟進。”餘光掃了一眼林言鈞,“而且,女朋友也是要時間陪的。”話一出,屋裡驟然就安靜了下來,幾個小輩一陣錯愕,麵麵相覷。趙昕坐在自家父母身邊,想著出門前爸爸交代的話,原本是滿心歡喜,卻突然像是被人生生從夢裡推醒,臉色刷白,眼神來來去去有些慌亂。望著林清晏修長靜立的背影,明明剛才在門口,他還對自己笑過,這才過了多久,那笑就像是發生在上個世紀。“女朋友?什麼女朋友?”林庭許有些不解,言鈞那小子不是說他三叔這些年一個人過得太苦,沒有對象嗎?林言鈞端著茶杯的手頓時僵住,明明那人身邊……林清晏卻是笑了:“剛確定不久,我準備過段時間再說的,小姑娘麵皮薄。”然後從外套內口袋了拿出錢包,打開錢包遞給林庭讓。那錢包裡赫然放著一張溫酒的一寸登記照,照片裡,她長發如瀑,眼眸清亮,脖子上掛著一個水頭十足的玉佛。林庭許微愣,這笑容,像極了一個舊人。“大伯要是急著見她,我找機會就帶她回來一趟,她最近回老家辦些事,這兩天才回來,我明天去接她的時候,跟她說說。”林清晏唇角含笑,當林庭許把錢包還給他的時候,他手指撫過那張照片,目光繾綣,然後小心翼翼放回口袋裡。這副模樣,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林三爺這次怕是認真了。林言鈞握緊了拳頭,認真?他才不信,林清晏最愛的女人已經成了自己的未婚妻,這才幾年時間,前有成桑榆,怕是再來也不過都是些擋箭牌罷了,出息,拿女人做擋箭牌。不過破壞了自己的計劃,總歸是有些讓人生氣。趙遠航夫妻有些尷尬,望著林庭許的目光有些緊張,這事隻要老太爺反對,他們就還有希望。林庭許卻是目光放空了好一會兒,似是在回憶一些什麼,許久站起身:“過兩天帶她回來瞧瞧,這孩子我看著挺喜歡。”離開前,林庭許深深看了一眼壓抑怒氣的林言鈞,長歎一口氣,拄著拐杖離開堂屋。林言鈞一陣惱意,手裡的茶杯被他死死握著,林清晏轉身對上那雙狠厲的眸子,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他還是為了他的家人,為了他自己把溫酒拖進來了,可憐那個無辜的女孩,到現在還一無所知。林清晏這半生,無愧天地,無愧父母,無愧子侄,但從這一刻開始,他唯愧溫酒,這陰暗詭譎的林家,晦澀不明的未來,都是他欠下的債。一生難償。出門的時候,林言語追著上了林清晏的車。她耷拉著腦袋,捏著車上的一顆抱枕,滿臉鬱卒:“我被甩了,三叔,都怪大哥。”林家家風嚴謹,18歲以前都是禁止談戀愛,林言語今年20歲,這個男朋友是她的初戀,長相清秀,戴副眼鏡,一身書卷氣。林清晏有些心疼小侄女,即便他認為言語和那個男孩不會相處太長時間,但也絕不是今天這樣被人插手導致的分手。小女兒的感情本就應該順其自然,是喜是悲都是他們之間的事。“言語,你要往前看,你大哥縱然有錯,可那個男孩沒有半分努力挽回和維護,畏於強權,著實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你現在看不清沒關係,當你有一天明白了,走出來了,再看今日之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抬手摸摸言語的腦袋,有些抱歉。林言語訥訥應了一聲,然後道:“我都不知道三叔你什麼時候交了女朋友,都沒有聽你提起過,小嬸人好嗎?”林清晏微微一愣,好嗎?不知道。但似乎是好的,她潔身自好,清雅高潔,也許骨子裡有些戒備和疏遠,但勝在中通外直。撇開林家的背景不談,林清晏不得不承認,要配得上溫酒,恐怕連自己都得好好再修煉上幾年。不知道,真正相處起來會怎樣,一個利用和欺騙的開始,帶來的恐怕也不會是和諧和圓滿。他笑:“她很好,是我配不上她,以後有機會,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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