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酒坐在屋裡,落地窗前的窗簾大開,她搬了一張小榻在窗前,閉著眼睛躺在上麵,亮得閃眼的陽光將她全須全尾籠罩起來,長發鋪散,帶著幾縷暗棕。唐紀琛站在門口,先是照例敲門三下,然後才掏出鑰匙開門。這是他們之間的習慣和默契,唐紀琛每次敲的那三下,都是怕貿然開門會嚇到溫酒。溫酒從曲白鎮帶來了幾柄清代藍色吉祥紋紗團扇,早上在店裡,唐紀琛剛把這些扇子掛出來,就有幾個世家小姐手挽著手進了店。挑挑揀揀了半天,一人拿了一把團扇,他認得為首的那個女人,不巧,恰好就是林家大少爺林言鈞的未婚妻周寧綰。“你猜早上店裡來了誰?”唐紀琛把手裡的水果放到桌子上,走到沙發上,自顧倒了杯茶,優哉遊哉地喝了起來。溫酒半睜開一隻眼,臉朝著唐紀琛的方向歪了歪,示意他接著說。“早上店裡來了幾個女人,卷走了幾把扇子,好巧不巧,為首的那個女人正好是林家大少爺林言鈞的未婚妻。這個周小姐可不得了,她既是林言鈞的未婚妻,又是林清晏的青梅竹馬,我瞧著她倒是很喜歡你的扇子,我在想,要不我們從她下手,和林清晏搭上線。”自從那妝奩被林清晏從拍賣會上半路搶走之後,唐紀琛和溫酒就一直在想辦法,怎麼才能向林清晏把那妝奩討回來。奈何唐紀琛雖然有些人脈,但遠遠還沒有達到能夠聯係上林清晏的程度,他急得跳腳,卻沒有一點辦法。反觀溫酒,從回來之後就一直都是這麼一副深思的模樣,仿佛一點都不著急,看得唐紀琛心裡直歎: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溫酒睜開眼睛,陽光太刺眼,她伸手擋在額上:“林言鈞是誰?”唐紀琛喝了口茶,道:“林言鈞是林清晏的侄子,年紀卻是一般大,這些個世家豪門,輩分都亂了套。”她想起拍賣會那天晚上,隔壁包間的幾句對話,林清晏明明是打算將妝奩拍回去,卻是另外一個男人說起林清晏那個大侄子,言語之間,分明就是在說,這位大侄子和林清晏不對付。她猶豫了半晌,道:“你在舟城這麼久,難道就沒聽見一點林清晏和林言鈞不和的消息?通過林言鈞的未婚妻找上林清晏,我覺得並不算妥當。”“你能不能打聽到林清晏的住處?”溫酒坐起身,長發鋪瀉。“住處?”唐紀琛正端著茶杯,被溫酒的話驚到了,轉而大笑,“你莫不是想衝到人家裡去搶回來?”“不是,我想光明正大上門去拜會這位林三爺。我聽坊間流傳,這人頗有君子之姿,既然是君子,那必然以君子之道相待,才更為妥當。至於妝奩,當然是要見到他之後再談,我想我禮數周全,他總不能把我趕出去,俗話還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呢。”溫酒赤著的一雙腳,仿佛是一握的大小,腳背上淺淺印著青色的血管,隨著她起身的動作,長裙流動,赤足藏在裙擺裡若隱若現。唐紀琛沉思:“那你準備尋個什麼由頭?總不能貿貿然去拜訪他。”溫酒抬手,用手腕上的繩子把一頭披散的長發隨意紮了個馬尾,走到書房裡搗鼓半晌。唐紀琛剛給自己的杯子滿上水,就看見溫酒捧了個盒子出來。“我十六歲的時候,溫姨送了我一個禮物,她隻說是個小物件讓我拿著玩,我當時看到就覺得肯定是個貴重東西,絕對不是什麼隨便把玩的小玩意,就老老實實把這東西收起來了。看著是個碗,又像是個杯子,你幫我瞧瞧,是不是個古董?”溫酒把那盒子放在茶案上,唐紀琛狐疑地伸手去掀蓋子,盒子裡用紅綢布包得仔細。他拆了紅綢布,看著那東西,倒抽一口涼氣,不可置信地望著溫酒,手抖抖索索拿著那個玉杯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如果我沒看錯,這應該是個明代的青玉光素象耳活環杯……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唐紀琛眼神來回在玉杯和溫酒之間打轉,半晌,猶豫了一下道,“要不要拿出去鑒定一下?”溫酒一聽,樂了:“溫姨手裡幾時有過假東西?她從前說這也是彆人送給她玩的,她玩膩了,就給我玩。”唐紀琛撫額,能把這麼貴重的東西說用來玩玩,溫酒家這位師傅還真是個高人。他手裡拿著玉杯,細細看著,這玉杯是青白玉雕成,由杯和托盤組成,圓撇口,圈足,光素無紋,兩側各雕鏤一拱體龍為耳,一麵高浮雕象首並套活環。還放在盒子裡紅綢布上的托盤,被紅布襯出點點紅光,但仍然通體青色,長方形,四角內凹,角上各施一垂足紋,寬邊飾陰刻回紋,中心凸起為杯托,可以納杯足,內浮雕上赫然是兩條舞龍紋。唐紀琛小心翼翼把玉杯放回盒子裡,壓驚似的把茶杯裡的茶一飲而儘,伸手比了個八:“你如果拿這個去拜訪林清晏,我覺得,最起碼八成,他會見你。”溫酒把盒子抱到一邊,回身去斟茶:“快一點,我要早點知道林清晏的地址,怕遲則生變。”唐紀琛複雜地看了溫酒一眼,林清晏的地址哪裡是那麼好打聽的,也不看看,如今這位國民古董男神,有多少粉絲追在後麵,可到如今,有哪個知道他住哪?這林家的勢力太大,要真是想隱藏蹤跡,就憑他唐紀琛,哪裡打聽得出來。溫酒原以為要等很久,想著要不先回曲白鎮,可沒兩天,唐紀琛一條短信發到了溫酒的手機上,上麵寫著一串地址。她也沒多耽擱,從書櫃上層扒拉出一個木盒子,從裡麵抽出一張從中間折疊的素箋,捏了根羊毫,寫了張正式的拜帖。下午的時候,溫酒意外接到了原來大學教授的電話。溫酒原來是讀過大學的,她本來是舟城大學藝術學院國畫係的學生,後來拜在國畫係教授、國畫大師李陶然門下,專攻人物工筆。溫酒十八歲的時候,以一副“醉臥美人圖”名聲大噪,她的人物工筆手法熟練老道,筆觸柔美圓潤,雖然好,但算不上極優秀,單從水準上,還不至於能入頂級國畫大師的青眼。但她的人物工筆,出彩之處和旁人不同,既不是基本功,也不是構圖造型,而是人臉,那真真算得上是畫龍點睛,她畫的人臉,極為真實,每一筆都是恰到好處,人物特征抓得極其準確,尤其是眼睛,她隻要是下筆一點,整個人就像是活過來了一般,畫中人眼神裡都似乎流淌著生命。而人物工筆裡,她又極擅女性人物。這是一種天生的觀察力,優於普通人,對於人物長相,麵部動作,神態,眼神的捕捉,有的藝術家可以後天練成,但也絕比不了溫酒天生的洞察力,這是一種令人驚歎的天賦。後來是溫唯托唐紀琛在其中牽線,向李陶然透露了這位“半山居士”的真實身份,李陶然就佯裝性情相合,公開收溫酒當徒弟。師徒兩個還合夥開了家畫廊,取名字叫“紅顏未許”,專門展出和出售半山的美人圖。這畫廊的名字還是溫唯給取的,取自袁枚的《隨園詩話》“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溫酒低調,畫上署的名字也是另外取的代號,喚作半山。四年前的車禍之後,溫酒躲回了曲白鎮,而這個半山也就隨之消失了,直到現在還有人在打聽這位“半山居士”到底在哪裡。李陶然是在唐紀琛那裡得知溫酒回到了舟城,當年的事他也是迷迷糊糊,隻知道溫酒出了事,由唐紀琛幫著辦了退學,之後杳無音信,仿佛人間蒸發。溫酒接到電話,猶豫再三,才答應去見李陶然一麵。她換了雙軟底鞋,戴了一頂帽子出了門,途中路過原來在三七路上的那家餛飩店,進去點了碗熱騰騰的餛飩。老板娘大約還是當年的吳阿姨,隻是溫酒再也認不出她了。倒是吳阿姨,端著餛飩過來的時候,一眼就認出溫酒,笑了出來,又在廚房裡拿了瓶醋,往溫酒的碗裡倒了些醋:“算一算,我都四年沒見你啦!我記得原來你很喜歡過來吃餛飩的。”溫酒抬頭衝吳阿姨笑笑,帽子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好久不見。”吳阿姨把手往圍裙上擦了擦,把碗往溫酒麵前推了些:“你慢些吃,小心燙。”餛飩的味道和四年前一模一樣,半分都沒有變過,裡麵的蘿卜粒也依然爽口,可溫酒卻再也找不回當年的心境了,吃起來竟然有幾分陌生。林清晏坐在化妝室裡,輕閉著眼睛,一個穿著窄袖襯衣的女人站在他身後,半彎著身子給林清晏整理頭發,斂著眉目,不敢逾越半分。“三爺。”門口有人敲了兩次門,恭敬地喊了一聲。林清晏睜開眼睛,眼底還遊走著幾縷紅血絲,伸手抵了抵眉心,對身後低著眉眼的女人說道:“阿書,你下去休息一下吧,叫程莊進來。”秦書微微俯了身子,退出去,在門口換了那個黑臉男人進來。被叫做程莊的黑臉男人,穿著一身西裝,手裡拿著一張素箋,和他十分不搭。“管家吩咐送來的拜帖,說是一定要讓您親自看。”說著把手裡拽著的素箋遞到林清晏眼前。林清晏的拜帖不是一般的多,從前每天都能看上一大摞,他不勝煩躁,後來就全把拜帖這碼事丟給了管家,讓管家去看。除非有特彆重要的拜帖,管家才會把拜帖送到他跟前,讓他親自看,而他親自看過的,大多也都全了彆人的念想,見過一麵。手中這張素箋,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遞的,但單看這紙張,林清晏心頭就是一頓,分明是林家掌家人林庭許專用的紙張,整個林家,除了掌家人,旁人是絕對沒有資格用這樣的專供紙張。箋裡寫了幾行字,無外乎是有件古董想讓林清晏幫忙鑒定,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倒是讓林清晏來了幾分興致,說這簪花小楷寫得好的大有人在,可偏偏這拜帖上的簪花小楷,轉折處卻透著幾分瘦金的影子,頗有些味道。落款處寫著“溫酒”兩個字。“管家說了什麼嗎?”林清晏的食指和拇指輕輕在素箋上搓了幾下。程莊看了一眼門口,關了化妝室的門,走到林清晏身邊:“管家囑咐,三爺一定要見這個人。”說一半留一半,管家這麼說,無非是想讓林清晏多個心眼,好好查查這個“溫酒”的來曆。見肯定是要見,但見之前,必然是要把這個“溫酒”的底細摸清楚。外麵來了人,催了兩句:“三爺,要開始錄節目了,導演讓我來看看您準備好了嗎?”林清晏站起身,將素箋交到程莊手裡:“你跟管家說一聲,二十四號在家裡接待溫小姐。”程莊點頭。外麵的導演助理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門口,看見林清晏出來,露出討好的笑:“三爺,導演說今天的時間拍的有些遲了,耽誤了您的時間,真是不好意思,怕是要錄到很晚,還是像以前一樣,我讓‘十八齋’給您送宵夜。”林清晏笑著點頭,他倒是很喜歡這個小助理,有點小聰明,但從不過分。明明是個古董鑒定節目,可生生像是在拍偶像見麵會,林清晏出來的時候,觀眾席前兩排爆起一陣尖叫,年輕的姑娘們舉著牌子,激動得臉都紅了,一個比一個叫得大聲,生怕林清晏沒看到她們。幾個老學究帶著老花鏡,皺著眉頭坐在鑒定台上,看著林清晏過來,還招了兩下手:“清晏啊,咱們今天要開眼界咯,聽說今天有藏品,是東晉的王珣伯遠帖卷真跡,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咱們今天好好瞧瞧。”林清晏走到位置上朝幾位老學究俯了俯身子,衝他們笑著點點頭,然後坐下:“行,齊教授今天可要把眼睛擦亮了看。”導演衝幾個人做了個手勢,準備開錄。林清晏身邊的人,做事效率一向都很高,溫酒當天夜裡就接到林宅管家的電話。溫酒思忖著,林清晏倒是挺忙,剛趕回來參加拍賣會,沒待兩天,又跑到寧城去,一邊在大學做講座,一邊開會,還要錄節目,倒還跟一般世家裡吊兒郎當的公子哥十分不同。二十四號是下個星期日,溫酒猶豫了半晌,決定還是先回一趟曲白鎮。認床的習慣還沒適應過來,溫酒幾乎夜夜失眠,撐著暈暈乎乎的腦袋,爬起來坐著,想了想,伸手去拿床邊的平板電腦,上網搜了搜林清晏的資料。她也明白,林家人的資料又怎麼可能在網絡這種公開的地方出現,現在網上的最多不過是林清晏素日裡錄的一些節目,參加的一些講座之類的視頻。視頻這種東西對溫酒來說,真的是一點用都沒有,她看著屏幕裡坐著的一排排人,愣是一張臉都沒能認出來,看來看去,越看越暈。看到最後,她看著鑒定台上最右邊的位置,放著一張名牌,上麵寫著林清晏的名字,那人坐在鑒定台後麵,上身清瘦挺拔,說話的聲音微微有些低沉。那人的鏡頭少得可憐,隻有幾個畫麵匆匆掃過,連臉都看不清。截了圖,把屏幕放大,溫酒眯著眼睛細細把屏幕裡的林清晏看了個遍,最後隻記住了這個男人的鎖骨窩裡的一顆紅痣,他說話間側頭的時候,圓領衫的領子摩挲過他的脖子,露出了一點點鎖骨,恰好也露出了那顆紅痣。困意襲來,溫酒關了平板電腦熄了燈,縮進被子裡,想起視頻下麵的評論區裡,一片哭嚎著要給林清晏生猴子,把林清晏誇到天上有地上無,多麼多麼有魅力。她隻覺得有些好笑,長相什麼的,和她真的無甚關係,在溫酒眼裡,始終都認不出一張清楚的臉,就算他林清晏在一群人裡鶴立雞群,她也一樣認不出來。躺進了被窩裡,反而沒那麼想睡了,閉著眼睛,想起白天見到李陶然的時候。李陶然和四年前比起來蒼老了不少,原來斑白的兩鬢,到如今已是滿頭發如雪,換了副金絲邊框眼鏡。開門的時候,溫酒站在門口,迎麵嗅到一股上好的墨香。李陶然穿著白色的中山服,衣服上畫著大片水墨山水,溫酒一眼就認出那山水出自李陶然的手筆,渾然大氣,天地氣色開闊壯然,墨色氤氳開,能把他的畫做到衣服上,還有這樣高的還原度,溫酒不禁有幾分好奇這身衣服的裁縫了。溫酒看著曾經熟悉的老師,一時有些怔忡,有些事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倒是李陶然,看見溫酒的時候,握著門把的手都在抖。他一生教書育人,桃李天下,可到老了卻是最喜歡溫酒,她一身的靈氣,沉靜的心思,深入骨髓的洞察力,不驕不躁,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可她卻在風華正當的時候出事、消失。不知是出自為人師表的惋惜,還是出自忘年知己的無奈,再見溫酒,已是時移世易,恍如隔世了。李陶然書房的畫案上放著一幅人物畫,夏荷的屏風前,一張八仙椅上坐著一個身穿淺粉色襖裙的女人,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拿著一朵荷花輕嗅,裙擺下微微露出一點點足尖,腳邊盤著一隻黑貓,半眯著眼昏昏欲睡。溫酒站在畫前,鼻尖繞著熟悉的墨香味。李陶然的工筆絲絲入扣,每一個細節都精致到拿放大鏡都找不出一絲疏漏。“這幅圖我畫了很久,現在獨缺一雙眼睛,溫酒,你願不願意幫我添上一雙眼睛?”李陶然背手站在案前,蒼老卻依然明亮的眼睛灼灼看著溫酒。溫酒的右手有些發抖,眼前也開始模糊不清,她伸手去執筆,手伸到一半重重落在桌子上,再抬不起來。她已經做不到了,早就做不到了。額上浮滿細汗,她重重地喘息,心口一陣悶痛,壓住了呼吸,細細的兩隻胳膊撐在畫案上微微地抖動。她想去看清畫中女人的臉,可她用儘了力氣,睜大了眼睛,卻還是一團模糊。李陶然跌坐在椅子裡,眼角的皺紋都好像刻進了皮膚,泛著苦色:“原來我還抱有一絲希望,也是,你要是還能畫,也不會銷聲匿跡四年。”溫酒離開的時候,李陶然依然坐在椅子裡,背對著門。溫酒看著那一頭銀發,微駝的脊背,眼底有些痛,兩年師生,李陶然對她是真的惺惺相惜,真心實意,把她當做最得意的弟子來教,兩年時間傾儘全力地傾囊相授。到如今,都付諸東流,滾滾而逝,消失得連影子都再也找不見。她對著一幅人物工筆,已經連筆都拿不起來了。舟城的夜深了,屋裡壁角裡還點著一盞暖色的小夜燈,溫酒把臉藏在被子裡,隻淺露出一雙淺淺的遠山眉,眉間一蹙細紋,半明半暗。額角的頭發撥到一邊,露出一塊小小的蜈蚣狀的疤,蜿蜒進濃密的頭發裡,被發絲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