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怎麼辦?我一個女人,沒了丈夫……”即使是群馬行進的蹄聲,也掩蓋不住後頭那個嗚咽似的傾訴。每一次當朵蘭覺得她要閉嘴了的時候,那個聲音就會繼續講述起自己不幸的人生——在上路了兩天以後,封蓮又一次回溯到了她那令人唏噓的童年。假如再聽上一整天的話,朵蘭深信自己會瘋掉。她用力一拽韁繩,調轉方向;朵蘭才一動,前方的林雋佑立時察覺了,壓低聲音轉頭喊了一句:“你回來!”朵蘭充耳不聞,駕著馬走出了隊伍。在路邊停了停,就看見了一邊抹眼淚,一邊被馬背顛得搖搖晃晃、仿佛隨時都要掉下來的封蓮。“我不明白,就不能找個地方好好過日子嗎?非要和什麼反抗軍攪在一塊,那可是天天死人的買賣,還嫌咱死的人不夠呢……”她的臉上皮膚像是被淚水泡腫了一樣,永遠泛著紅,鼓鼓囊囊的,好像丈夫一死,她就立刻變成了一隻沉甸甸的皮袋子。封蓮今天的聽眾是喬伊——這個濃眉烏發的青年低垂著眼睛,麵無表情地盯著前方路麵不說話,也不知是感到尷尬還是無聊。“蓮子姐,”朵蘭柔和地叫了一聲,打斷了她。喬伊一抬眼,頓時像鬆了口氣似的,緊走開了幾步。封蓮轉過目光,嘴角隨即垂了下去:“是你啊。”她對自己態度冷淡,是意料之中的事。榔頭比利與村人們共處了一兩日後,果然試探著流露出了招攬的意思。朵蘭是第一個讚成加入天想曲的人,不僅自己讚成,她甚至還說服了林雋佑。在不願意參與反抗軍的人眼裡,完全就是她一手搞壞了事。雖然林雋佑明確表示過,有誰不願意走的,不必非要一起走;但是由於滿腔憤怒、一心複仇的年輕人占了多數,有勇氣離開村人獨自活下去的人並不多。一聽說沒有墜靈的人和婦女孩子不一定要戰鬥,走的人就更少了。“蓮子姐,你這又是怎麼啦?”朵蘭微笑著問道,“為什麼又哭了?”“馬上就要成反叛軍了,我還笑得出來嗎?”“你又忘了。”朵蘭的聲音依然很輕緩,恰好才能在馬蹄聲中聽見:“你要是還記得把自己的墜靈叫出來看一看,你就知道,從你有了它,你早就是一個亂黨了。”封蓮的墜靈一向被藏得嚴嚴實實,從來沒有叫出來過,哪怕她丈夫死了的那一晚也沒有出現過——封蓮漲紅了臉,喊道:“不是你殺了那個什麼騎士長,我們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那一夜的狀況混亂,伊靈頓村人至今還以為是朵蘭殺了安路騎士長。在最初那一句無人聽見的“不是”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否認過了。仔細想一想,她完全沒有否認的理由。朵蘭歎了口氣,好像也拿封蓮沒辦法;她勸了聲“你冷靜一點兒”,轉頭走到喬伊身邊,低聲與他說了幾句話後,重新回到了前方。在下一次休息的時候,伊靈頓村人裡忽然發生了一點兒騷亂:有幾個小子在打鬨的時候,他們的墜靈失手弄傷了封蓮的馬;不得已之下,她隻能坐進隊伍最後頭的一輛簡陋馬車裡。那一輛所謂的車,是他們在路邊撿到的一個廢棄車廂,即使以最寬容的標準來看,它也算不上完好舒適。車裡堆著幾袋豆子和麥子,以及好幾個血肉模糊的傷員;封蓮一進車廂裡,立即被氣味熏得說不出話了。“清淨多了,是不是?”朵蘭朝林雋佑笑吟吟地問道。林雋佑瞥了她一眼:“有這個必要嗎?她心裡不痛快,哭一哭罷了。”果然這麼說了。朵蘭抿起嘴唇,堅硬的鼻梁在清晨日光中泛起一條亮邊。林叔性子軟善,始終不明白,善意和容忍是一種資源。和世上所有值錢的資源一樣,一旦泛濫就不寶貴了;再拿給彆人的時候,彆人也就不珍惜了。不錯,她自己這一條命就是善心的結果——正是因為朵蘭清楚,林叔救下她這件事的分量有多重,她才更加無法容忍他對誰都這麼好。“憑什麼就應該讓她哭?”朵蘭開口時,在她一向的溫柔中,也不由流露出了幾分嘲諷:“林叔,在大家決定加入天想曲那一刻,你就不應該再把他們看成是同村人了。”“那是什麼?”“部下。”朵蘭的笑容消失了,轉頭望了一眼林雋佑。“從現在開始,他們就該明白,自己的生命中隻應存在一個目標,就是向那些貴族們複仇。我要讓他們記住的是那一夜裡的殘殺和濃煙,因為我自己就記得清清楚楚。”或許有些太清楚了,當她睡不著的時候,一想起那些畫麵,就好像五臟和骨頭都要灼燒起來一樣。“前陣子,喬伊、酒袋子他們每次叫出墜靈練習,都差點真的打起來。不是因為他們有過節,是因為大家心裡都憋著一股火。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讓那些貴族們付出代價——讓我們流離失所的代價,失去親人的代價,到處都是濃煙的代價。這個時候,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那種懦弱害怕、動搖心誌、充滿抱怨的哭哭啼啼。”她說得快了,差點連最後一句話也脫口而出;好在她清楚林雋佑的性格,終於及時生硬地把話咽了回去。她要複仇,這是唯一一個能讓她得到解脫的辦法。要複仇,封蓮們沒有用,喬伊們有用。怎麼能讓沒有用的人,攪得有用的人心神不寧?那不就像是任老鼠屎泡在湯裡一樣嗎?沒有用的人,自然也沒有多少權利,這不是很公平嗎?但這話林叔聽了肯定會生氣的。林雋佑有些疲倦地揉了一把臉,掌心刮過青胡茬時發出了輕微的沙沙聲。他望著朵蘭,她的眼睛裡閃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好一會兒,他才歎息似的說道:“你想複仇……就怕最後你得不到你渴望的結果。”什麼意思?朵蘭心中一凜,剛想說話,林雋佑卻忽然探過身子,在她額頭上輕輕抹了一下。溫涼的觸感從她皮膚上一滑而過,留下了一陣顫顫的麻癢。從小到大,每當她想要什麼東西而把林叔鬨得沒辦法的時候,他就會像這樣在她額頭上抹一下——有時沾著糖漿、有時沾著泥土;不過最後,他總會滿足她的要求。不過,他居然沒有教訓自己,這對於朵蘭來說又是一個意外。上一個意外,是他同意加入天想曲——她本來還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遊說成功的,畢竟她太了解林叔了。直到現在,他們騎的還是那一批繳獲來的軍馬。林雋佑不顧反對,想出了好幾個理由,最終還是冒險留住了這些軍馬的命。而所有人都清楚,反抗軍不乾彆的,隻做一件事,就是殺人。馬都不願意殺的林叔,為什麼還是同意了呢?很顯然,自從做出這個決定以後,它的分量也一天天在林雋佑心上逐漸沉重起來,壓得他迅速沉默憔悴了下去。即使朵蘭常常強迫他多吃一些,似乎也於事無補。他們跟著比利一行人,儘量繞了遠路,穿過了國境線上最偏僻的荒野和鄉村。有了伊靈頓人加入,這一路上幾乎沒有遇見什麼山賊流匪;在一連走了十幾天以後,眾人終於到達了天想曲的駐紮地,遙遙望見了遠處那座在陽光下亮得耀眼的殘破城堡。這座位於歎息河以西的城堡與周圍的大片農田,原本都是一個子爵的領地。那子爵姓甚名誰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反抗軍在打破城牆、攻入城堡的時候,這位子爵帶著所有家人逃進了堡內主塔;他在那裡生了一把熊熊大火,親手將自己的妻子兒女都葬在了火海裡。天想曲從倒塌的城門中湧了進去,接手了他的一切。歎息河恰好環繞著他的領地,像是一條天然巨大的護城河一樣,將這一片地區給保護了起來;因此天想曲也就在這兒長久駐紮了下來,不斷從四方吸納著投奔反抗軍的農民。這一次,天想曲乍然交上了好運:伊靈頓人的到來,意味著這支反抗軍竟一口氣多了二十二個墜靈使。現在天想曲軍團一共有一萬五兵員,以及足足三十隻墜靈;放眼整個神聖聯盟,也沒有哪一支反抗軍有如此實力。當眾人在城堡中沒被損壞的那一半裡安頓下來時,他們已經多了一個外號:“被神碰過額頭的人”——因為他們之中的墜靈使實在是太多了。“我們軍中也有不少墜靈使,來自哪兒的都有。但我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幾百人的小村子裡竟然能出這麼多!”在短短幾天裡,朵蘭已經不知從多少人那兒聽說了類似的感慨:有馬廄小廝,有墜靈使,甚至還有天想曲本部的指揮官——那是一個體型龐大雄壯的灰發老人,高聲歡迎他們的時候,震得人耳朵都在發麻。唯一一個反應特殊的,或許就是眼前這個高大的棕發青年了。“我今早才剛剛回來,已經從指揮官那兒得知了情況。天想曲有了你們的加入,我深感榮幸。”青年微微一點頭,頭頂棕色鬈發在火光下閃耀起一圈不規則的亮澤。他雖然衣著平常,但口音沉穩典雅,身姿挺拔得如同一尊雕像;甚至連手指都修長乾淨,沒有一絲曾經乾過活的痕跡。他的下一句話,立刻叫林雋佑和朵蘭同時一怔。“感謝西方神,想不到我們集英嶺地區,竟然還能保存下你們這樣寶貴的火種。”“莫非閣下也來自集英嶺?”林雋佑不由問道。“我還沒有自我介紹,失禮了。”青年點了點頭,麵容嚴肅。“我叫羅曼丹·蘭塞,是蘭塞家次子。在加入天想曲之前,我一直在梅索科家族中生活。”“你是一個貴族!”朵蘭騰地站了起來,差點撞翻了椅子;分給林雋佑的這間客房很大,她椅子拖拽出的吱嘎一聲,立刻激起了層層回音,遊蕩在石頭牆壁之間。羅曼丹等聲音漸漸平息下去,才望著這個少女道:“我曾經是。”“貴族為什麼會參與反抗軍?”她麵色漲得通紅——這不是笑話嗎?“出身於所謂的貴族家庭,與出身於貧困佃農,隻不過是不同的兩種苦難罷了。”像是沒有察覺到她的情緒似的,羅曼丹平靜地答道。即使是坐著,他依然腰背筆直,渾身上下沒有一絲鬆垮的地方;但是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被埋在了層層陰影裡,不得不挺直身體、否則就要被壓垮了一樣:“我是一個父母雙全的孤兒。在我得到墜靈以前,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真正屬於我的……不過,我不願意用我沉痛無聊的過去煩擾你們。我與你們沒有區彆,都是為了向這個國家複仇宣戰。”看來他對伊靈頓村人的經曆非常清楚。朵蘭忍不住抬高了眉毛。對方聲音中某種沉沉的、晦澀的東西,令她一聲嘲諷的嗤笑沒能出口。“為什麼?”“說到底,無非都是因為墜靈罷了。它們喚醒的,是人身上最壞的那一部分。”羅曼丹擺了擺手,表示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他轉向林雋佑,沉聲道:“各位來到天想曲,也有五天了吧?一切還適應嗎?”“一切都好。”林雋佑點點頭。這段時間流亡在外,他的頭發長了不少,此時隨著動作柔順地滑下了肩膀。“雖然我才剛回來,但指揮官早就將你的請求傳信給我了,所以我仔細替你打聽過。”羅曼丹垂下眼睛,端正英俊的麵容依然沉穩,卻好像對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朵蘭一愣。這是她第一次聽說,林叔竟向指揮官提出過什麼請求。林雋佑抿了抿嘴唇,急迫地低聲問道:“如何?”“從加穆丘陵到伊靈頓那一片地區的村莊裡,除了你們先一步逃出來以外,幾乎沒有幸存者。”羅曼丹淡淡地歎了一口氣,“被教廷審判團抓捕的人裡,也沒有一個符合描述的少年。而這些被捕的人,也很快就被處決了。”少年!朵蘭頓時明白了。一時間,她覺得自己的骨頭好像正被一陣一陣的冷水衝刷過去;她隻能愣愣地坐在原地,感覺羅曼丹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響起來,模模糊糊:“……很遺憾,我隻能傳達這個不幸的消息。我認為,他很有可能已經死在審判團手中了。”朵蘭自己都沒發覺,她的喉嚨裡爆發出了一聲短促尖銳、說不清是不是哭的聲音。“你確定嗎?”林雋佑陡然站起身來,麵色一陣一陣發白。“他跟我一樣,有一個東方名字,常常被人弄錯……林魚青,這三個字指揮官寫對了嗎?他今年十六,也是一個墜靈使——”羅曼丹抬起了一邊眉毛,浮起了一個微妙的表情,輕聲答道:“是的。林魚青,我沒有弄錯。”他話音落下以後,石磚房間裡隻剩下一片死靜。羅曼丹又歎了口氣,站起了身。“我先告辭了。”他說。朵蘭匆匆抬起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張開嘴時卻愣住了,似乎忘了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麼似的。羅曼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用起身,輕聲道:“我很抱歉。”說完,他就轉身離開了這間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