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魚青想衝著誰的臉,狠狠地揍上一拳。一拳不夠——他恨不得用一聲吼將自己一腔怒火全爆發出來。少年憋了幾天的挫敗、焦慮、擔憂,此刻全都發酵成了憤怒,像熔岩一樣不住在心裡翻滾著;他使勁一腳踹上麵前的石塊,腳底麻麻地一震。石塊紋絲沒動。林魚青怒火中燒,氣恨得衝那石塊連砸幾拳,直到砸得指關節上全是血,這才停下了手;在這陣子憤怒過去以後,他又突然鬆了口氣,感到一陣後怕——因為他現在正被困在一個落石倒塌後、恰好卡出來的小小空間裡。要是這石塊真被踢動了,石塊堆疊出的一方狹長空間失了平衡,隻怕他先要被砸死在這裡頭。說起來,其實林魚青運氣不錯,落石居然正正好好地避過了他的身體,連當頭砸下的一塊巨大石板也被旁邊的斷牆給截住了。在大地時不時的震動中,這一方空間居然能夠支撐這麼久不塌,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媽的!”少年低聲罵了一句,明知道什麼也踢不著,依然使勁踹了一下腳,“連棺材都給我預備好了!”他喘了一會兒粗氣,總算勉強定了定神。林魚青緊咬著牙關,摳著頭上石板的邊緣用力往上推,試圖將它掀開——這是對他性命最大的威脅了。然而那石板沉重得叫人絕望。一連試了幾次,他覺得自己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可石板依然死死地扣在頭上,絲毫沒有鬆動的意思。“斯圖卡!”林魚青焦躁之下,努力抬起身體,湊近了石縫朝外大聲喊道:“你聽得見嗎?斯圖卡!你在哪兒啊?快放我出去!”地麵轟隆一震,遠處不知是哪兒的石牆倒塌聲又一次淹沒了他的呼叫。不知是因為離得遠,墜靈聽不見,還是因為他被石頭隔起來了,林魚青試了幾次想要召回龍樹,卻始終沒成功。想了想,少年吐了一口氣,終於下了決心;他側躺著往後縮了縮,直到完全貼上身後斷牆,這才停下。墜靈平時棲息在宿主肉身之中,對宿主的身體狀況最敏感。既然現在叫不回龍樹,那隻好讓龍樹感應到自己有危險,那時它一定會趕來救人——隻不過不巧的是,林魚青被困在這個“棺材”裡,偏偏暫時還安全得很。實在沒有彆的路子,他也隻有用這個笨辦法了。“來吧!”林魚青閉上眼睛,含著一股狠勁兒直直往前一撞——“咚”的一聲悶響,一股疼痛的暈眩感從前額骨處炸開了,直往大腦深處鑽;一時間,少年眼前全是黑的,像是在袋子裡被甩了幾下的貓,暈得竟連大地震動都感覺不到了。“你乾嗎呢?”腦中嗡嗡的血流響裡,一個充滿了疑惑的聲音傳進了少年的耳朵,尾音像煙霧一樣飄飄忽忽。“這樣龍樹才會過來……”少年伏著頭,使勁眨了眨眼睛,突然反應過來了,猛一抬頭,“龍、龍樹?你怎麼這麼快就來了?”“我能感覺到你在找死,”它一雙銀光流溢的大眼睛平靜地望著林魚青,“所以我就過來了。”剛才撞石塊的一轉眼工夫裡,龍樹就已經將他頭上的石板給掀開,重新露出了一片不斷顫抖的夜幕——天際已經隱隱地泛起了一絲白,看起來,這個夜晚就像是終於繃不住,即將要被撕碎了一樣。龍樹一甩尾巴,隨著“轟”的一聲,那石板砸在後邊地麵上,震得半空中騰起了一片煙塵。少年張了張嘴,竟沒有話可以反駁,隻好趕緊從石頭堆中爬了出來。“我看見大祭司的墜靈了,”林魚青一身狼狽,胡亂擦了一把頭臉,抬眼看了一圈,“他和斯圖卡一定都在這——”一句話沒說完,少年忽然腳下一輕——直到他被失重感攥住了心臟,他才突然意識到,他是被猛然震顫了一下的堡壘給甩了起來、拋到了空中。大地從來沒有搖晃得這樣厲害,如果說剛才還隻是震顫,那麼現在就如同被千萬頭巨獸一齊撞上的山嶽,再也支撐不住了。堡壘轟隆隆地化作無數石流傾泄而下,在那一聲撞擊過去了許久之後,終於漸漸地停了,靜了下來。煙塵翻卷在半空中,久久地沒有散去;除了偶爾幾塊碎磚斷石掉在地上的聲響,黎明前的夜幕下隻有一片死寂。如果不是因為龍樹的話,林魚青無論如何也逃不過剛才那一下猛烈撞擊引起的坍塌。墜靈高高的影子擋在他的身前,替他擊碎打飛了每一塊落向這個方向的巨石;當少年終於咳嗽著從龍樹身後爬出來時,它一身烏黑幽亮的皮毛早已經染上了一片片厚厚的灰白。萬籟俱寂以後,林魚青仿佛還能從自己耳朵深處聽見坍塌的轟隆聲似的,如同隱隱的耳鳴。一轉眼之間,就已經靜得呼吸可聞了。堡壘的殘骸堆積成一丘丘山坡,掩埋了大地。在所有的轟鳴聲都靜了下來以後,關卡堡壘看上去好像不是剛剛才停止倒塌——仿佛它已經這樣了無生機地伏了千百年似的。“剛才那一下是怎麼回事?”林魚青爬上一片碎石堆,隻覺渾身無處不疼,“是不是大祭司的墜靈乾的?”龍樹抖了抖皮毛上的灰,重新縮小身體,躍上了少年肩膀,“你關心的重點可錯了。”“怎麼說?”林魚青不敢大聲喊,隻好一邊爬一邊四下張望,尋找著大祭司和斯圖卡二人的蹤跡。龍樹瞥了他一眼,一個貓大的黑色毛團慢慢地往外吐了口氣。“不管是誰乾的,為什麼他現在停了?”隨著它輕輕的一句話,林魚青正好翻過了一處原本是石門洞的廢墟。在這個石門洞之後,就是當時發生大混戰的那一片廣場了;少年喘著氣抬眼一望,渾身血液登時被凍住了——他明白了龍樹的意思。黎明的天空泛起了青青的白,隨著朝日初升,偶爾會有幾道暖金色的光從雲層中乍然泄下。無數楓葉形的五色光斑,在悠悠天幕下慢慢地飄卷著,在蒼白日色中閃爍著隱隱流光。比記憶中更高、更大的五色楓樹,正遠遠地站在天空之下,用樹冠撐起了雲層,枝葉在晨風裡簇簇作響。五色楓樹孤伶伶地站在廢墟之中,身上流光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長長的枝條在風裡搖擺著,像人的手臂一樣,好像要伸下去,抱住自己腳邊的人。大祭司安靜地倒在樹下,任一裘白袍被風吹起了衣角。“大……大……”林魚青試了兩回,然而唇齒發抖,始終沒有叫出一個完整的稱呼。他帶著幾分木然轉過頭去,目光落在了大祭司對麵的人影上,登時一個激靈——“斯圖卡!”那個高高大大的青年,這時正半伏在地上,蜷縮起來的樣子像一頭受傷的狼。他一手緊攥著插入地麵的長刀,勉強不至於摔在地上,渾身不住發抖;斯圖卡似乎壓根沒聽見正朝他衝來的腳步聲,隻是顫著手腳要往前爬去——林魚青跑近了,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又叫了一聲。“斯圖卡!”斯圖卡好像終於意識到了他的存在。他微微轉過眼珠,一雙血紅的眼睛裡沉沉地不帶一絲光澤,“是……是你來了。”林魚青看了他一眼,又望了一眼遠處的白色影子,早就什麼都明白了;他嘴唇顫抖著,低聲說道:“你、你知道大祭司的計劃了……”“廢話。”斯圖卡輕輕地咳著,勉強笑了一聲,“我們沒有找到艾達,我騙你的……我隻是想攔住他……對不住。”林魚青搖搖頭,將他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正要將他拉起來,沒想到斯圖卡忽然一甩手,當即又摔了回去;長刀“當啷”一聲,倒在了他的身旁。“彆、彆扶我。”他低垂著頭,聲音低得含糊不清,“這點小傷,不算事。我……我要去看看他。”林魚青一怔。遠處五色楓樹的光芒已經越來越暗了,它似乎正借著最後一點點力量,一次又一次地試著治療身下的大祭司——它已經控製不住自己身體的斷裂了,在不住飄落的枝葉裡,那個單薄人影依然像是睡著了一樣,沉沉地一動不動。不知道它還要這樣嘗試多久,才會重新飄落進人世,尋找下一個宿主?“讓我帶你回去,”少年忍下喉嚨間一個硬硬的什麼東西,“你的墜靈呢?我這就帶你們回去養傷——”斯圖卡一把拍開了他的手,卻又因此搖晃了一下,坐在原地喘了一會兒氣。過了幾秒,他才啞著嗓子道:“斯庫裡在後麵,它也受傷了,你帶它走。”“那你呢?”“我說了,這麼點兒小傷不要緊!”斯圖卡近乎固執地低吼了一聲,又緩下了聲氣,“我看他一眼,我就回去……”林魚青皺起眉毛,不知要怎麼勸他才好——他正思慮時,忽然隻聽遠方響起了一陣一陣流沙般的隆隆聲響。這聲音似曾相識,既像風沙,又像悶雷;正當少年以為是哪裡又開始坍塌了的時候,斯圖卡猛一拽他,嘶啞地喝道:“外頭開戰了!”什麼?林魚青一驚,花了好幾秒鐘,才從風裡隱約辨認出了模糊的喊殺聲。“異族大軍這個時候到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語了一聲,麵色不由雪白,“可是——”儘管堡壘中沒有異族埋伏了,現在的堡壘已經是一片廢墟,連通道也被埋了起來,如何容數萬人經過?關外的五萬獠國軍,在第一次堡壘坍塌時救援了一部分傷員之後,他們就一直守衛在山口關卡前方,提防著異族大軍的到來——然而即使是做了一個晚上的準備,這一戰似乎還是突然得叫人猝不及防。前線戰場上,十幾萬士兵的腳步聲透過地麵,隱隱地震得人心慌;殘垣斷壁間的砂石簇簇落了下來,仿佛也在響應著戰事一樣。斯圖卡一把抓住了林魚青,朝他喝了一聲,“你快走!快回去送信——沒有時間讓你婆婆媽媽了!”龍樹不能帶人,如果扛上斯圖卡的話,他確實就走不快了;少年目光一轉,終於一咬牙,伸手撈起了地上一隻小小的藍色墜靈,囑咐道:“你在這兒等我回來!”“等等!”林魚青一轉頭,隻見斯圖卡朝他苦笑了一下,“愈凱的事……彆告訴他們。”少年一怔,頓時明白了,望著大祭司的方向點了點頭,轉身走了。見他背影消失在了廢墟中,斯圖卡重新喘著粗氣坐回了地上。他重傷之下,皮膚已經近乎麻木了,因此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斯圖卡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身上正被什麼東西打得發冷——他慢慢地仰起了頭。在他模糊的視野裡,五色楓葉早已經從天空中消失了,天空下悠悠飄落的,竟然是一點一點雪花。天空茫茫地白了起來,雪點落在大祭司寧靜溫和的麵容上,積攢起了薄薄一層銀白。還沒有入冬,獠國就飄下了第一場雪。被困在關卡後方的獠國軍隊,很快就接到了前線開戰的消息。如今情況有變,關卡堡壘已經徹底毀了,成為了山丘一般連綿的龐大廢墟,堵死了通往關外的路;但是在蒼風將軍的命令下,獠軍依然冒著風雪朝堡壘處開拔了。作為唯一一個墜靈,龍樹在林魚青的命令下,早早就越過廢墟,撲向了前線助戰。少年仗著自己手腳靈活,搶先一步趕到了那一個廣場上——然而他卻撲了個空:斯圖卡早就已經不見了,大祭司和他的五色楓樹也一起消失了蹤影。他目光所見之處,隻是一片空空蕩蕩的石塊廢墟;要不是斯庫裡依然軟軟地掛在肩頭上,林魚青幾乎要以為自己剛才是撞見了一場夢。他茫然地站在高高的石堆上,望著身後大軍湧向了關卡堡壘。在關外同胞們的廝殺聲裡,這支獠國軍隊一頭紮進了堡壘中,開始了緊急搶挖通道的工程,試圖重新打通關卡內外——關外是十萬異族與五萬獠軍的對抗;他們每搬走一塊斷石,外麵也許就落地一顆人頭。在漫天飛雪下,五萬獠軍的數量越來越少,如同一塊不斷融化的冰。儘管沒有墜靈,然而他們悍不畏死、以命換命式的打法,也同時掙來了敵軍數倍於己的傷亡。殺到後來,遍地都是雪白與血紅;死的是誰,又是為了什麼而死,仿佛都已經在激戰中麻木了,輕飄飄地失去了意義,隻剩下了廝殺本身。當獠軍終於勉強打開了一條通道的時候,關外死傷慘烈。見這支被困了一整晚的軍隊,裹著憤怒、如同潮水一樣朝外洶湧殺了出去,異族軍隊也終於抵受不住,響起了撤軍的號角——即使在重創之下,它們這一次的撤退仍舊十分有條不紊;在殿後部隊全數戰死時,還殘存著的幾萬異族主力已經退回了風雪之後,退進了沙海中去。卡什一舉攻破獠國的希望沒有達成;大祭司同時消滅這兩個宿敵的計劃也沒有達成。在飄飄悠悠的漫天白雪中,來自前線的廝殺聲早已經被拋在了身後,融在了天地間,再也聽不見了。斯圖卡幾乎已經感覺不到腳下徹骨的寒涼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愈凱輕得像是隻有一把骨頭;他正毫無溫度地伏在後背上,隨著斯圖卡踏出的每一步,都有雪花簌簌地從他身上落下來。雪地裡的一行腳印,在離開了山口關卡以後,遠遠地伸向了遠方。在斯圖卡模糊沉重的視野裡,他幾乎什麼都看不見了,隻能勉強辨認出英靈殿的方向——不過,這就夠了。“我送你回去,”他低低地對愈凱說,“回英靈殿。”大祭司是屬於英靈殿的。“你的想法,我不明白,我也不懂……但是戰神一定懂。”斯圖卡喃喃地說,“不管你相不相信她,她都會理解你……她一定會。你是獠國最好的大祭司,我早跟你說過了。”在染白了天地的風雪裡,斯圖卡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著。行走變得越來越艱難了,他對自己身體的感知也越來越稀薄,終於木沉沉地失去了知覺,“咕咚”一聲摔倒在了雪地裡。這一場來得太早的雪,似乎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很快就將兩人都裹成了雪人——過了好半天,斯圖卡才一點點支撐著自己重新坐了起來。但要走,可是再走不動了。他抱著大祭司,倚在路邊一塊大石上,望著被雪壓上了一層白的茫茫草原。不知這樣坐了多久,遠處雪地上響了沙沙的腳步聲,一個小女孩甩著一條馬鞭跑近了,小臉上凍得一片通紅。她遠遠看見地上兩個雪人,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脆生生地叫了一句,“你們都死了嗎?”獠國的孩子是從來不怕死人的。半晌,斯圖卡低聲地答道:“他死了……我快了。”“你等等,我回去找阿姆!”那小女孩說罷一轉身,頭發上的彩珠鏈子輕柔地響了一響;斯圖卡卻忽然吃力地叫住了她,“等等……彆去。”“為什麼?”小女孩回過頭問道。斯圖卡低頭看了一眼腿上的大祭司。他的麵色已經是一片青白了,嘴角卻似乎還含著一絲溫和的、近乎無奈的笑,好像隨時能歎出一口氣似的。“我問你,”斯圖卡慢慢抬起頭,“你相信戰神嗎?”小女孩茫然地點了點頭。“我的朋友告訴了我一些話,雖然我不明白,但至少他的話不應該隨我而死。”斯圖卡輕輕地朝她笑了一笑,示意她走近幾步,輕聲問道,“你想過嗎,戰神那麼厲害,怎麼她不解決掉異族呢?”雪被風卷著,漫漫揚揚地灑在天地間。青年向那小女孩說了一會兒話,聲音越來越低;當他的聲音終於徹底消融在風裡時,斯圖卡慢慢地垂下了頭,不動了。那小女孩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哇”地一聲哭了,轉身跑回了雪地中。紛紛點點的雪霧裡,五色光芒一閃,隨著她的腳步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