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第10章 施勞的善意(1 / 1)

墜靈公約 須尾俱全 2848 字 4天前

初曉時分,蛋青般的天空下又一次飄起了蒙蒙細雨,天地間浮湧著鐵灰色的霧氣,沉沉地彌漫在梅索科莊園的城堡,哨塔,角樓,樹林和湖泊上方。伴隨著長風劃破雲霧的氣流聲,一雙直直伸展開、足有數十丈長的翅膀從半空中呼地一下劃了過去,轉瞬間小了,影子模糊在雨霧之中。但林魚青知道,過不了一會兒,這對翅膀便會再一次從頭上呼嘯而過。這是吉安特爵士的墜靈,它已經在梅索科莊園上空盤旋了整整一個清晨。它的陰影不住穿梭在這一片廣袤土地上,與小股小股的衛兵一起,組成了針對墜靈與逃犯的雙重搜索。為了避免被它以及後方的另外一群墜靈所感應到,林魚青和艾達早早將自己的墜靈召喚了回去,甚至還來不及向白狐狸詢問情況。然而沒有墜靈,兩個孩子便寸步難行了。莊園不多的幾個出入口,都被低階騎士們帶領著衛兵封鎖住了,通往大門的各條主路上,也不斷響過一支又一支巡邏隊的馬蹄聲。這些梅索科家族的私兵們,正井然有序地在細雨中仔細搜索著最後一個梅索科——僅僅三年的時間,羅曼丹已經在這兒建立了一支如指臂使的衛兵隊。或許是坐得高的原因,艾達覺得這個地方看起來陌生極了。她坐在幾根樹枝分叉所形成的凹窩中,一動不動;莊園裡的樹木已經生長了幾百年了,粗壯而繁。樹冠遮住了她的身影,卻讓她的目光遠遠地投了出去,籠住了遠方的城堡。她不知道自己的焦點在哪兒,像是被天空中的灰霧滲進了眼睛。她這樣一言不發地坐著,已經坐了很長時間——身邊的枝條樹葉也隨著她一起靜默著,不管林魚青何時轉過頭,從層層林葉的間隙裡,看見的都隻有那一片如同凝固了一樣的淺白。他好幾次想說點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全數吞了回去。沒有一句話能在這個時候說出口,而不顯得虛偽蒼白;或許人類的曆史還太短,來不及發展出這樣的智慧——林魚青所能想到的,都是人們自以為合適的言辭罷了。當巡邏搜捕的士兵第三次從樹林中走過去以後,出乎意料地,艾達首先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細細的,緊緊的,叫人想起一片極薄極薄的冰,好像隨時能崩斷,迸發出無數細小的冰碴。她口中吐出的幾個字一閃即逝,林魚青一時沒聽清,不由問了句:“什麼?”“我說,”艾達微微抬高了聲音,“原來梅索科家,是他的橘子。”少年望著她被枝葉剪碎了的白色影子,沒有明白。“我以前也聽不懂那句話。一個人身上帶著一個秘密,一個沒被滿足的願望,和一隻橘子?”艾達輕輕地說道,“但是我剛才想明白了,他的橘子就是我們呀——汁水豐富,圓圓胖胖,卻一根刺也沒有,剝下皮就能吃。上路的時候,不管是給自己還是給彆人,都很能解渴。”不等林魚青回應,她又繼續說道:“他倒是有一句話說對了,蜜婭——蜜婭真是很無知輕信。她怎麼會不知道,她怎麼能不知道,她乾什麼去了?結果送了命——我不,一點也不同情她——”後麵的話就說不下去了。林魚青以為她哭了,但是當艾達忽然輕輕撥開枝葉的時候,卻露出了一雙乾涸的眼睛——血紅,但是沒有眼淚。“那對翅膀,已經有一會兒沒出現過了。”她忽然換了話頭,沒來由地叫林魚青鬆了一口氣。他頓時油然而生出一股歉疚,好像這一口氣叫他很對不起艾達一樣;他仰頭看看天空,回應道:“真的啊,是不是它的力量消耗完了?畢竟也飛了一兩個鐘頭了。”“真是這樣的話,它肯定得回去用靈石補充。”“那要花多長時間?”林魚青立刻微微坐起身,感覺到這也許是一個機會——當他們叫出龍樹和白狐狸的時候,就算被莊園中其他墜靈感應到了,但隻要那對翅膀不能立即將他們定位,或許他們就能趁這個空隙衝破封鎖逃出去。“我不——我猜,怎麼也得好一會兒吧?”艾達頓了頓,“但是……萬一這是他們引誘咱們露頭的計劃怎麼辦?”兩個孩子此時都已是驚弓之鳥了,他們不敢不把每一件事都當做羅曼丹深謀遠慮後的規劃。昨夜慌不擇路之下,他們一路衝進了重森堡外的樹林裡,樹林後方就是莊園的外牆。自從兩千年前墜靈降臨以後,早期曆史上的護城河就被棄之不用了,隻要翻過這堵外牆,兩個孩子就有機會逃離自由之城——然而這並不容易。另一項傳統被保留了下來:外牆上每隔一二裡,便會升起一個小小的瞭望台。坐在這棵樹上向外望,林魚青看不見瞭望台內部;這並不妨礙他想象著裡頭的士兵,以及他們是怎麼走上牆頭換防的。“假如咱們身上有貓葉子就好了,”少年歎了一口氣,“早知道把貓葉子嚼碎了噴出去就能讓那些墜靈渾身發軟,我應該帶上一大捆的。”“不知道百九在哪裡找到了那麼多,”艾達想了想,問道:“或許是莊園裡長的?”百九就是那一隻白狐狸模樣的墜靈。“應該不大可能——我們之所以管它叫貓葉子,是因為那種植物隻生長在有夜貓出沒的山林裡,因為夜貓的糞便裡帶著它的種子。”“那百九是怎麼弄來的?”可惜他們不敢將白狐狸召喚出來,不然問問它,就什麼都明白了……艾達低下頭,看著腰間靈器微微地流轉著盈光。昨晚在逃亡的時候,她一心隻想弄清楚在父親和姐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當她終於得到了答案的時候,又無數遍地希望自己沒有問過。艾達甚至連她是何時召回墜靈、又如何爬上樹的都記不大清楚了。隻有一個細節牢牢燒刻在她的腦海裡:在他們剛剛藏好的時候,恰好有一隊衛兵舉著火把從樹林裡走過,經過了他們的腳下;借著昏暗的火光,她一低頭,看見自己裙子一角染上了一塊血跡,不知在哪兒沾上的,已經乾得硬了。“艾達,你看,”林魚青忽然悄聲叫了一句。她一抬頭,目光剛一落在那走進樹林的人身上,就認出了他的身份。裹在一件油氈布鬥篷裡,施勞每走幾步,就得伸手扶一扶從前額滑下來的兜帽。他轉頭四下看了看,站在一棵樹下不動了。雨絲細細漫漫地飄在空氣裡,樹林裡看起來就像浮起了一層鐵青。施勞一隻手緊緊抓著鬥篷的邊緣,兜帽被雨浸得半乾半濕,黏答答地貼在脖子上,叫人很難受。但是想一想主人的境遇,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感覺自己失去了叫苦的資格。他今年已經五十多了,自從第二任妻子也生病死了以後,就再沒有娶過,自然也沒有機會擁有自己的孩子。這麼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甚至在看見小孩的時候,也不再去想如果自己有孩子,他們會是什麼樣子了——現在,當他想起孩子的時候,他就會想起主人年幼時的臉。實在是太莽撞了,施勞怔怔地想。艾達小姐怎麼膽敢半夜闖進督軍大人的臥室?如果她沒有去,後來的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想到這兒,嘴邊又浮起了那一根深深的紋路。他年紀大了,隻想著一切能安安穩穩,平平順順地過下去。他的思緒飄得太遠,以至於當那個腳步聲來到眼前時,施勞才猛地一下驚覺,忙扶起了兜帽,望向來人。“是你約我的,怎麼這麼晚才來?”他忍不住埋怨一聲。“路上的衛兵太多了,被盤問了好幾次,”來人摘下帽子,先露出了一個大鼻子,才接著露出了一張年輕的圓臉。“你為什麼要約我來這兒?你此時不是應該在準備伯爵大人的後事嗎?”“幾乎每一隊衛兵都問了我這個問題——這兒是莊園裡人最少的地方了。”年輕人苦笑一聲,“雖然我是伯爵大人的隨侍,但是自從伯爵大人去世之後,他們就沒再讓我靠近過臥房了。我最後一次見到大人,他那時候還沒死,喝了我給他準備的熱牛奶……後來就……”施勞默不作聲地聽著,等待他切入主題。“有一件事一直憋在我心裡,但不知道應該找誰……蜜婭夫人身邊的人,就等於是羅曼丹大人的人,我想來想去,好像隻有你了。”年輕人說到這兒,圓臉上浮起了一絲緊張,四下看了看,“我懷疑——我懷疑伯爵大人的死有問題。”他壓低了聲音:“昨夜在羅曼丹大人離開之後,又過了好一陣子,突然來了幾個侍衛和侍女,說是蜜婭夫人派來的,無論如何要請伯爵大人過去一趟。我跟他們爭了幾句,還是拗不過,一開門……”後麵的事當然不用再說了,施勞衝他點點頭,安慰了一聲,心裡卻想到,這個男孩真是不大聰明。梅索科伯爵纏綿病榻已經幾年,卻偏偏在昨夜的節骨眼上去世了;就連那些個初來乍到的領主們也隱約覺得蹊蹺——隻是沒有人提罷了。這男孩現在來跟自己挑明了這些話,也不想想,他又能怎麼辦呢?施勞又歎了一口氣,感到身上的油氈布鬥篷更沉了,濕濕地壓在他的骨頭上。在他打發走年輕人的時候,後者還輕聲囑咐了一句:“你知道艾達小姐的下落嗎?或許我們可以幫她跑出去。”這頓時叫施勞生了警惕。他不知道艾達在哪兒,因此便回應道:“要是你看見了艾達小姐,一定要讓我知道。”那年輕人點點頭去了,留下施勞一個人在原地,愣愣地想了半晌。當他正要離開的時候,一個輕輕的聲音在身後叫住了他:“施勞!”他猛地一擰身,眼睛睜大了。那個長得像東方人的臟小子,此刻正從一棵樹後探出頭,不比初次見麵的時候乾淨多少——施勞驚得麵色都白了,結結巴巴地問道:“你,是你!艾達小姐呢?所有人都在找你們啊!”“我們昨晚分開了,”林魚青壓低聲音說了一句謊,出於提防沒有走近。他不知道施勞身後有沒有衛兵,也不知道他信不信得過,隔了七八步的距離問道:“你怎麼會來這兒?”“是人家約我過來的,”施勞還沒能從驚訝中緩過神來,四下打量一圈,自己也不知道是在找艾達,還是在找他的墜靈:“沒想到你在這裡!你和艾達小姐怎麼會分散?不是一起逃走的嗎?”“昨晚的追兵太多了,我們分開跑,逃掉的機會大一點。”這是事實,他們昨晚的確這樣乾了;隻是在一會兒工夫以後,兩個孩子又重新聚頭了。林魚青不敢把實話說出來,隻道:“不過我跟她約好了,我們今晚在東側大門那兒見麵,等所有人都睡下以後,再想辦法衝出去。”“我的少爺啊,”施勞感歎了一聲,“你知道莊園裡安排了多少班衛兵嗎?在抓到你和艾達小姐之前,沒有一個出口、一條路上少得了人!”“但隻要墜靈使睡下了……”施勞一怔,不由點點頭:“對,他們不在,你就可以硬闖出去了。”龍樹仍然虛弱,但艾達身上還有幾塊從靈器裡拆下來的靈石,足夠在行動之前讓它多少補充一下體力。不過墜靈什麼時候真正被召回了,領主們又會在什麼時候睡下,躲在樹林裡的兩個孩子自然一無所知。林魚青急需一雙重森堡內的眼睛,這樣他們才不至於貿貿然地送到人家的嘴邊——他看了一眼施勞,遲疑地不知道該不該請他幫忙。施勞卻立刻下了決定。“我來幫你們,”他說了一句又停了下來,開始思考起來。想了一會兒,他繼續道:“我……我也幫不上太多。隻能替你們留意著,看看領主大人們什麼時候歇下……”“這就夠了!”林魚青立刻說道。“那些領主大人們總要休息的,說到底,這又不是他們的家事。”施勞嘴邊浮起一條紋路,“到時候,我就會到東側大門門口去站一會兒,你們看見我就知道是時候了。但是你們彆出來,見到我就走吧,去彆的大門,我怕萬一身後有人跟著,不安全。”林魚青倒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說,一愣神,聽他又說道:“你們出去以後,能上哪兒去?”“我也不知道,”少年的聲氣頗有幾分低沉,“神聖聯盟大概不能再呆了吧。”“不管你們去哪兒,身上總得有錢。”施勞低下頭,解下了腰間的錢袋,遠遠地扔到了少年腳下。林魚青撿起錢袋,還是沒有走近。施勞擺了擺手,“我走了,再不走,被人發現我和你在一塊兒,我可解釋不清。”不等少年再說點什麼,他已經匆匆忙忙地離開了——清晨的雨霧在林間翻滾,在視野中彌漫著茫茫一片白。當他的背影被霧氣吞沒的時候,林魚青這才張望一圈,繞了一個彎子,沒有回到之前藏身的樹上,反而上了另一棵樹。等了一會兒,見林子裡沒有進來士兵,他才攀著樹林間交錯糾纏的枝條,輕巧地回到了艾達身邊。仿佛等了一輩子,梅索科莊園才等來了夜晚。夜慢慢地深了,但是正如施勞所說,不管是哪一個大門,守夜士兵都沒有減少的趨勢。施勞披著一件土黃色的罩袍,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隨侍手頭顏色最亮的一件衣服了。施勞獨自走在路上,一路被巡邏的士兵盤問了好幾次,總算是來到了東側大門附近——梅索科莊園一共有三個出入口,這一個坐落在重森堡後方,位置偏僻,因此用得最少。如果不是有這件事,東側大門也許不會有這樣的榮幸,見識到這許多士兵來來往往。儘管下午囑咐了那個少年不要從東門走,但當施勞站在角落裡時,還是開始暗暗猜測那兩個孩子會不會現身。默默地等了好一陣,他也沒有看見艾達小姐的影子從哪兒冒出來;歎了口氣,施勞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轉身回了重森堡。他的臥室在重森堡一側的轉角閣樓上,開了一條窄窄的長窗戶,夜風呼呼地透進來,吹得人一陣一陣發涼。他坐在床腳,從窗戶裡向外望,不知騷動將會從哪個方向傳來,自己又瞧不瞧得見——施勞一顆心砰砰直跳,跳得他口乾舌燥,喉嚨發癢。最初的緊張和沉重,隨著時間慢慢過去,也逐漸被衝淡了,隻剩下了漸漸泛上來的疲倦。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隨著領主大人出去狩獵,常常一去便是幾天,絲毫也不覺得累。現在可不行了……當他迷迷糊糊,就快靠著窗戶昏睡過去的時候,臥房的門猛然“砰”一聲被人踹開了——施勞一驚,忙從床上爬了起來。不等他站穩,一句怒喝已經劈頭蓋臉地砸了上來:“你這個老蠢貨!”“羅,羅曼丹大人……”站在這間狹窄的臥房門口,羅曼丹看起來更高大了。他扔下身後幾個侍衛大步走進來,一手按在腰間劍柄上,一張臉上罕見地騰起了怒火:“早知道這樣,應該把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扔到野豬嘴裡去!因為你的幫忙,現在他們跑了!”施勞渾身一震,伏在地上抬起頭,說不出話。“我帶著領主們把守住了所有出入口,他們卻根本沒有靠近任何一個大門,”羅曼丹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緊緊繃著,麵皮卻微微跳動:“他們在外牆上叫出了墜靈,隻花了不到一分鐘就突破了守衛,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晚了!”施勞麵色蒼白,呆呆地望著他,半晌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怎、怎麼會……我們明明說好了……”羅曼丹猛地彎下腰,一張英俊端正的麵容立刻在他眼裡放大了——那是一張施勞從小看到大的模樣。“你這個老蠢貨——你知道我現在陷入了什麼局麵裡嗎?我完了!你隨我來到梅索科家三年,沒有起半點作用!現在你可以跑回蘭塞家去了,告訴他們,他們一直不喜歡的小兒子,果然沒成事!”羅曼丹說完,再沒有了多說一句的興致,轉身就走——他衣袍卷起的風撲在施勞的臉上,叫他一個激靈回過了神。他手忙腳亂地跟了出去,卻隻見到羅曼丹的背影衝下樓梯,越來越小。施勞緊緊地抓住了衣袖邊緣,嘴邊深深陷下去了那一根苦澀的紋路。現在他對艾達小姐的愧疚消失了,眼前卻好像又浮起了主人年幼時的臉:亮棕色的鬈發,漂亮的眉眼,卻鮮少露出笑容。我可憐的孩子……他想,接下來羅曼丹該怎麼辦呢?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