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克拉已經不再是一個問題了。當羅曼丹推開房門,從督軍大人的臥室裡走出來的時候,走廊上幾個侍衛忙衝他行了一禮。匆忙間點亮的火把與燈盞,半明半暗地跳躍在石廊之中,投下了無數晃動的火影。在這樣昏黃的火光裡,不遠處的那一灘血跡看起來就像是地毯上一塊發黑的花紋。戰鬥結束得太快了,甚至沒有給戰敗一方留下多少流血的機會。羅曼丹將目光從那片血色花紋上收了回來,輕聲問道:“還順利嗎?”為首的侍衛走近一步,態度恭謹地回複道:“大人,一切順利。剩下還活著的人,現在都已經被我們控製住了,全部關進了這棟樓的地下室。”“領主們那邊呢?有什麼動靜?”“剛才接到消息,抓住了兩個達克拉的隨侍。”侍衛說到這兒,忽然一笑:“那兩個人倒挺機靈,見大門有人把守,就悄悄溜到了其中一位領主的窗戶底下。他們正要叫,就被埋伏的兄弟們給放啞了。”羅曼丹點點頭,沒有問他們是如何“放啞”的。他從走廊窗戶裡朝外望了一眼,重森堡主堡高高低低、連綿起伏的陰影,在夜色中依舊靜寂如斯。側樓遠離主堡,這裡的火光、叫嚷、怒罵,以及刀劍相擊的聲音,不等傳入重森堡,就全飄散在空氣裡了——更何況這一場黑夜下突如其來的襲擊,也不過隻持續了短短一會兒工夫。當初安排達克拉在這兒住下的人,正是羅曼丹。在督軍住下後的這一個多月裡,今夜還是他第二次踏足側樓——當達克拉命他自己推門進去的時候,那張圓胖臉上的神氣,現在還能清清楚楚地浮在羅曼丹眼前。那時,達克拉顯然以為孤身一人上門的羅曼丹是來求情、討價還價的。——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解決困境的手段,遠比他想象中的乾脆利落吧?羅曼丹一邊想,一邊從衣襟中抽出了一條絲手帕,慢慢擦拭著手指上的綠色汁液,那條白手帕很快便染上了點點綠斑。待擦淨了手指,他忽然道:“被猛獸尖齒撕扯出來的傷口,與刀劍砍刺的不大一樣。你的劍還在嗎?”“是,”那侍衛應了一聲,立刻抽出佩劍進了屋。過了幾秒,屋裡響起了一陣鐵器刺入肉裡時的“噗唧”聲,隱約卻又叫人牙酸。羅曼丹沒有等那侍衛出來回報——他今晚還有很多事要辦。“艾達小姐與她的朋友呢?”他一邊朝樓下走去,一邊頭也不回地問道。在他身後,幾個立在走廊口的侍衛立即跟了上來。“那東方來的小子挺難控製的,好幾次差點叫他脫了身。我們乾脆將他打暈了捆上,現在正和艾達小姐一起,由幾個弟兄看著。按照您的吩咐,他們隨後就到。”“好好看住他們,彆出差錯。”羅曼丹想了想,又點了兩個侍衛的名字,吩咐道:“你們可以出發了。”那二人忙應了一聲,轉身去召集人手。當羅曼丹推開大門,走出側樓時,他那一匹漂亮的栗色大馬正在黑夜中等著他——當那幾名侍衛帶著人策馬而過時,它從鼻孔中噴出了一陣陣不安的白汽。翻身上了馬,羅曼丹帶著一隊侍衛,立即朝重森堡主廳的方向趕了過去。馬蹄聲不輕不重地敲擊著黑夜,猶如一條係繩逐漸拉開夜幕,一點點露出了遠方沉沉的剪影。作為重森堡中規模最恢宏、最高大的一處建築,主廳立在一段樓梯上方,被夜色遮掩得影影綽綽,如同一隻巨獸殘留在時間之後的遺骸。在它建成後的近千年時光裡,一共容納過梅索科家族的十九次承爵儀式,以及不知道多少次梅索科子弟的結婚典禮。更多的日子,它隻是像今夜一樣沉默著。當羅曼丹策馬駛近樓梯下方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果然在樓梯儘頭的門柱旁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影子。與高聳入黑暗的大門相比,那影子簡直小得不起眼;隻有當她轉出來,走入月光下,淺金般的發色微微一閃,才能叫人發現原來有個人正站在那兒。一見羅曼丹走上樓梯,蜜婭便麵色蒼白地匆匆迎了上來——雖然是夜半被驚醒的,她仍然儘力保持了自己的體麵:一件香檳色絲質外袍,像水一樣順滑地從她平平的肩膀上垂落下來;隨著她的步伐,絲布在暗夜裡流淌著,閃動著細微的碎光。“羅曼丹,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忽然叫我在這兒等你?”淺白的月光,隻矜持地照亮了門廳前的一小片地磚。羅曼丹走在月光下,身影被冷輝染出了一條銀邊,看不清楚表情。“情況有變,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低聲說道,沒有多解釋,隻是握住蜜婭的手,轉頭吩咐身後侍衛們:“——把燈點上。”蜜婭被他冰涼的手指激得打了一個寒顫。門口的火把是最先亮起來的。接著,沉重的高門被緩緩地推開了,火光頓時跳了進去,長長地落進寬廣的主廳內。獸皮地毯從腳下一路鋪向了遠處,延伸進火光也來不及照亮的大廳儘頭;在那兒,一個被放大了數十倍的梅索科家徽,一隻凶猛猙獰、露出兩隻雪白獠牙的巨獸頭顱,正在幽暗中凝視著這兩個朝它走近的小小人影。即使此刻所有的燈盞中都已經亮起了火光,但當蜜婭抬起頭的時候,她還是看不清天花板——她能看見的,僅有兩排柱子高高地升入上空,與門軸的回音、他們的腳步聲一起,逐漸消湮在幽深的昏暗裡。蜜婭對誰也沒有說過,她其實很不喜歡這間主廳。每次不得已走近它時,她總會想到,有十九次一模一樣的儀式,都發生在腳下這一片石磚地上。不管舉行過多少次婚禮,誰也不會忘記從建造之初,主廳就是為了容納承爵儀式而產生的。這種儀式,難免帶著死亡與交替的味道。好像一架絞肉的鐵輪,在一代又一代的梅索科身上碾過去,周而複始,毫不留情。偏偏這間主廳還造得這麼大,這麼空曠……“來這兒做什麼?”蜜婭貼近丈夫小聲問道,好像生怕被侍衛聽見:“我……我有點害怕。”“不必害怕,我會告訴你怎麼辦。”羅曼丹的聲音仍舊如以往一樣沉穩,牽著她一步步走向大廳儘頭。雪白獠牙越來越近,越來越高,如同兩根參天柱子一樣立在蜜婭的視野裡;她踩著腳下烏黑的獸皮毯子,隨著丈夫走上了台階。在兩根獠牙之間迎接她的,是一張又高又深的黑色石椅。椅麵如同被利刃削過,平整銳利地陷在椅背所投下的長長陰影裡。椅子修得很高,想要坐上去,蜜婭必須墊著腳才行——直到她被羅曼丹領到了石椅前時,她才終於控製不住驚徨,反手抓住了丈夫的衣袖:“我、我還是下去吧,隻有家主才可以……”“彆慌,蜜婭。”羅曼丹將衣袖從她手中抽出來,退後一步。“你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的。”蜜婭一驚,目光一掃台階下方,這才意識到侍衛們已經點亮了所有燭火,在她腳下的大廳中沉默地排成了兩列。她一生中,從未見過如此寂寥幽靜的光明——黑夜濃濃地籠在敞開的大門外,好像連一絲風,都能在這個大而空曠的廳中激起回音。“是練習嗎?”不知不覺,蜜婭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一絲鼻音:“我明天一早再起來重溫承爵儀式的步驟,行不行?”“蜜婭,這不是練習。”“我不明白,你彆開玩笑——”“我從來不開玩笑。”羅曼丹慢慢地說道,“現在,就是你的承爵儀式。”蜜婭的臉色白了下來,顫著花瓣一樣的嘴唇,說道:“你在說什麼?父親明明還、還沒有……”如果人靈沒有達成一致的話,那麼隻有在前一任宿主死亡之後,墜靈才會遷移入它挑選好的族中子弟體內。梅索科伯爵雖然病重,也不例外——墜靈或許會暫時離開人體、進入靈器,但卻決不會在梅索科伯爵仍活著、且沒有親自發下指示的時候轉換宿主。羅曼丹聽了這話,沒有出聲,仍然筆直地站著。在蜜婭迷茫的目光裡,他垂下的手忽然動了,食指一下一下地輕輕打在自己腰間的劍鞘上,敲擊出淡淡的回響。他不說話,蜜婭就不知道說什麼好,隻咬著嫣紅的嘴唇,呆呆地立著。當羅曼丹敲到第二十下的時候,門外黑夜中驟然傳來了一聲女人的尖叫,隱隱約約地撕破了平靜的夜色;蜜婭渾身一震,剛剛一抬眼,正好與丈夫四目相對。“我本不想告訴你的,”羅曼丹歎了一口氣,“但是伯爵大人夜裡忽然病情加重,早已經去世了。你也知道,現在我們與審判團之間情勢緊張,梅索科莊園裡不能一刻沒有墜靈使——你看。”蜜婭茫然地望向了丈夫。羅曼丹的手掌裡,此時正坐著一件銀質雕花的長圓盒子——說是盒子,其實倒不如說是一隻香籠被拉長了,又嵌進雪白的寶石。此時在寶石上,不知怎麼沾上了一些綠斑;蜜婭目光一落在這隻器物上,頓時“啊”了一聲,淚珠撲簇簇地落了下來。“父親的靈器!”她斷斷續續地說:“這,這是父親的靈器。墜靈已經在裡麵了嗎?”羅曼丹點點頭,幾步走下台階,彎下腰,雙手將靈器捧於頭上,呈在蜜婭眼前。這原本不應該由他來做,但現在一切隻能從權。當蜜婭慢慢地走近靈器時,從大廳一旁忽然響起了侍衛的朗聲宣唱——“蜜婭·梅索科,第十九代梅索科家主長女,十歲時獲本族墜靈選定。現在,在此執行其出任第二十代家主的承爵儀式。”他是廳中唯一一個出聲的人,每一個音節都在大廳裡遠遠地傳開了,回蕩著,聽起來孤寂而悠長。廳的兩側,原本應該是站滿了人的——艾達,父親與她的朋友,附近的小貴族們,梅索科家的旁係遠親們……現在,觸目所及空空蕩蕩,除了侍衛再沒有一個人。隻有一點仍與計劃中的相同:父親死了。蜜婭眨了眨眼睛,試圖讓自己被淚水蒙住的視野清楚一些。那侍衛沒受過專門訓練,漏了一句“在梅索科家數代英靈的見證下”——不過,她很快就忘掉了這一點,她將目光與顫抖的雙手,一起覆蓋在了靈器上。碧藍的瞳孔裡頓時躍起兩點白芒,呼地旺盛起來,一時間仿佛大雪漫地,映得蜜婭雙眼中再沒有了顏色。隻是這一瞬間一閃即逝,當白芒消失、藍瞳又現的時候,她忍不住低頭看了看雙手,吃驚地“咦?”了一聲。“墜靈已經到我身上了嗎?”蜜婭有點疑惑地抬起頭,“我怎麼好像沒有感覺?”“還在靈器裡。”羅曼丹並不驚訝,態度看起來仍然沉穩。他一邊說,一邊從腰間一隻皮袋中拿出了一點兒什麼東西,從靈器的開口裡放了進去——大概是一塊靈石。“你知道,伯爵大人一直以來病情沉重,墜靈得不到滋養,也非常虛弱了,召喚收起時總不大靈便。既然它在靈器裡能夠早些恢複,不妨就讓它留在外麵,等過幾日再讓它宿在你的身上。”這一點蜜婭也清楚,不由點了點頭。每一個靈器內部都有一個個空格,用於裝嵌、替換靈石;相比靈石來說,人體對墜靈的滋養,總是沒有那麼快的。“來,它從此就是你的墜靈了,你拿著。”羅曼丹一邊說,一邊將靈器放入了蜜婭的手心。隻有朝夕相處的枕邊人才能察覺到,他眼睛裡比往日多了一點隱約的溫柔——蜜婭抬起頭,在淚水中對他倉促感激地一笑。緊緊握住涼涼的靈器,她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梅索科家的責任,從這一刻便落在了她的肩上。蜜婭抬起眼睛,目光穿過大廳,投入了黑夜。當她走出大廳時,她便走上了父親的路,千年來每一位梅索科領主的路——她必須成熟起來了。她徐徐地走下台階,羅曼丹無聲地跟在一旁。“我要去見艾達,”蜜婭忽然說道。她有意讓自己聽上去如同丈夫一樣穩重——她也已經厭煩了總是慌張無措的自己。“這件事事關重大,還是讓我第一時間告訴她更好。”她又邁出了一步,隨即就再也走不動了。蜜婭低下頭,金色長發順著她的臉輕輕滑了下去,好像要與香檳色的長袍融為一體。她茫然地盯著從自己腹中伸出的劍尖,望著它冷冷的銀色上還沾染著血的鮮紅——她的血。當蜜婭“咕咚”一聲摔倒在了地上以後,羅曼丹才退後一步,將自己長劍從她身體裡抽了出來。裝著墜靈的靈器摔出地毯,當啷啷地在地上跳躍了幾下,滾了出去——他立馬一手按在腰間的皮袋上,有幾分警覺地盯緊了它;隻是好在等了一會兒,那隻墜靈仍然沒有露麵,羅曼丹不由鬆了一口氣,走過去將它撿了起來。在用手帕將劍上鮮血拭去後,羅曼丹望著地上一動不動、倒於血泊裡的妻子屍身,望了一會兒。“將蜜婭抱下去吧,”他終於揮了揮手,吩咐了一聲。“再去看看,去接艾達和領主們的人到哪兒了。”說來也巧,屍身才一被挪走,剛才奉命去請騎士領主們的侍衛就回來了。七個還帶著茫然,睡意,酒氣與驚疑的領主,神色各異地坐在了羅曼丹安置好的座位上;他們低低的交談聲像一股細微小風,在廳裡打了個旋,迅速消失了。當艾達被身後侍衛一把推進主廳大門時,廳內正是燈火通明,一片蕭然。她雙手被反縛著,嘴裡也塞進了一團棉花,隻有雙腿還有一點自由;被侍衛推搡著,她在眾人直直的目光中,踉踉蹌蹌地走上了黑色獸皮地毯。有一步落下去時,“咕嘰”一聲,好像從地毯裡擠出了水;艾達感覺自己鞋子濕了,來不及低頭看,就被侍衛催促著繼續往前走——前方,在石椅的台階下,羅曼丹正麵無表情地立在那兒,眉目間仿佛被罩上了一層冰。“可以了。”當艾達走到一半時,他沉沉地發話道。隨即她隻覺肩後按上了一隻大手,帶著她無法抗拒的力道,猛地一下將她壓向地麵。緊接著,昏迷不醒的林魚青便像一袋土豆似的被人扔在她身旁,軟軟地伏在地毯上。羅曼丹高大筆挺的側影,像一尊雕像一樣映在艾達的瞳孔裡。他接下來的話,艾達聽見了,卻怎麼也聽不明白。“諸位,艾達·梅索科於今夜暗殺審判團督軍,又與這人一起密謀害死親姐,已經被我拿下了。”羅曼丹看起來,永遠是那樣沉穩嚴肅。